疾步走向后院西侧,穿过月洞门来到马房,张沁玥的思绪一团乱,他这赫赫有名的少年副将,竟然说要娶她为妻?!是因为对她弟弟心怀愧疚,想要报恩?!
死了一个弟弟,换来一个夫君,这是老天爷在跟她开玩笑吗?这一点都不好笑!她反倒觉得讽刺极了。
马房四周的火炬燃烧着,张沁玥一眼就看到原本该待在马房里的福来被绑在外头的树下,她微皱了下眉头,快步走了过去。
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今夜轮到守马房的小厮跑了出来,一看到是张沁玥,立刻解释,“今日因有贵客到,当家交代除了贵客的坐骑外,其他都得移到马房外。”
张沁玥眼底的嘲讽又多了几分,有权有势之人,无论到哪里都是备受礼遇,不过她表面上一如过往的平静,“我明白了,谢谢小扮。”
福来看她靠近,亲近的用头蹭了蹭她。
张沁玥浅浅一笑,轻拍了拍牠,手拿着玉米喂着。身上却突然罩上一层阴影,她的心一突,微侧过身,就见到站在身后的战君泽。
她心头一恼,看着他傲气的手一挥,小厮立刻恭敬的弯腰,退了下去。
她收回视线,盯着福来,不理会他。
“张洛挂念妳至今未婚配,我承他救命恩情,决定了却他的心愿,娶妳为妻,以慰亡灵。”他低沉的声音打破沉默。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大人意欲报恩,民女心领,但民女不配。”
“男未婚,女未嫁,何来不配?”
“大人,不配的是身分。”她轻拍着福来,“大人可瞧见了,大人的坐骑一来,我家福来就得被逐出马房,连同处一屋都不被允许,牲畜尚且如此,更何况大人与民女?这便是世人眼光,大人……民女高攀不起。”
他的目光移向她护着的矮胖小毛驴,主子长得瘦弱,这头驴倒是养得肥头大耳。
他伸出手解开绑着福来的麻绳,边道:“我乃一介武将,不在意身分、门当户对、旁人眼光。”他将麻绳握在手中,要将福来牵入马房。“我说相配便是相配。”
张沁玥怔忡,看着福来被拉扯,却硬是一动也不动。
战君泽不禁沉下了脸,挑眉看着这头肥毛驴。
她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大人瞧见了,纵使大人能不顾旁人眼光,但这事儿,也得你情我愿才成。”
看着她嘴角的笑意,他轻摇了下头,不发一语的松开麻绳,转身离去。
张沁玥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她拍了拍福来,重新绑上麻绳,却没料到他去而复返,手中还牵着自己的坐骑。
战君泽神色自若的拿过她手中的麻绳,直接跟自己的坐骑一起绑在树下的木栓上。
她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这就成了。”他的神情严肃正直,直视着她的眼眸,“妳的福来不动,我的疾雷动,妳不靠近,我靠近。只要有心,便能在一起。”
张沁玥的心一阵颤栗,木木的看着自家福来,四肢短小,肥头大耳,一旁的疾雷,毛色发亮,四肢健壮,一马一驴,不单是血统,甚至外观上看来都是违和……
“大人硬要娶民女为妻,但家中长辈如何?他们断不可能允许大人娶个山村出来的姑娘。”
“我的父母双亡,我家只余我一人。”
张沁玥难掩惊讶的抬头看向他,如此出身,却能处于今日地位,他不单要有才,更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我家中并无长上,只有几门讨人厌的亲戚,对他们,以礼还礼,平常心相待便是。我的婚事,由我作主,我要的妻子,无须旁人指手划脚。”
传闻战君泽沉默少言,但如今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她不想与他争辩,索性直言,“大人英勇盖世,自然得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为妻才是。大人还是将愧疚放下,此事莫要再提。”
战君泽眼底闪过谴责,“妳已收下我的聘金,敢情是要悔婚?”
张沁玥先是一脸困惑,哪来的什么聘金?突地想起随着弟弟遗物送来的楠木盒子,她的心一突,敢情他是硬要将放在里头的银两说成聘金?!这存心是挖个洞等她往下跳。
她忙不迭的说道:“我立刻返回张家屯将银两奉还。”
战君泽伸出手,一把捉住了她。
手腕传来的温度几乎能烫人,她想挣扎,又忍不住彼及他才包扎好的伤口,只能气恼道:“大人—— ”
他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心情却莫名的更好,“别恼,静下心仔细想想,妳年岁已大,除了我,该也找不到更好的。”
一句年岁已大更把张沁玥脑中最后一丝理智给烧尽,“我年岁大又如何?我不是嫁不出去,是因为我从未将终身大事放在心上。”
“女人!”他啧了一声,低头看着她脸上闪过的倔强,微扬嘴角,“心眼就跟针尖大似的。”
她恼火的瞪着他,斥道:“我就是心眼小,大人若见不惯,大可转身离去。”
“偏我就欣赏妳的心眼小,若不娶妳,怕会一辈子后悔。”
要不是他的神情太过正经八百,张沁玥都要以为他在调戏自己,她又羞又恼,“你这个疯子!”
“妳看似柔弱,但脾气不好。”
听到他的批评,她更是气红了脸,“我的脾气确实不好,大人不喜正好,大可不要理会。”
“我并非不喜,反而特别欣赏。”
这是调戏,赤luoluo的调戏!谁人想见,众人吹捧的少年副将,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妳的脾气差反而好,我便无须担心妳受人欺凌。”他说得坚定。
张沁玥顿感无言。武将大多性子直爽,不喜文墨,口舌鲁钝,偏他口若悬河,述事清明,让她对武将的印象有些改观,想来她只要稍一不慎,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这样一个男人,她要不起,也不敢要,用弟弟的一条命换回一个夫君,她还没这么不知羞耻,偏偏又说不过他……
“明日我送妳回张家屯。”
她开口要拒绝,但方才几句言词交锋,她清楚自己在他身上绝对讨不到好,只是浪费口舌。
她看了一眼被绑在一起的一驴一马,明明就不该有交集,又何苦要强求?
她甩开他的手,愤愤的转身离去,她若不想让他送,有得是办法躲开他。
一夜无眠的张沁玥在天色还未亮前就收拾好自己,悄然打开房门,看着对面依旧紧闭的门扉,像作贼似的溜了。
到了马房,看着依然绑在一起的一驴一马。福来爱吃玉米,平时护食得很,看到家中养的鸡上前分食,都会嘶叫个不停,如今这没出息的,竟用头将自个儿面前的玉米推到了疾雷的面前。
这明显的讨好,令她的眼角抽了抽。
“瞧你这出息。”她没好气的轻拍了下福来,跟守马房的小厮打了个招呼,以家中田事要紧,请小厮向温家夫妇转达一声,便要启程返回张家屯。她将车架放到福来的身上,福来却不太愿意的甩着头,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敢情你这家伙还看上人了?疾雷是匹马,还是匹大宛宝马,你们不配,你就歇了心思吧!”
福来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不悦的用头轻轻撞了撞她。
她不理会它的小脾气,硬是拖着它走,打算城门一开就出城。
天色尚早,街上只有几个早起的商家正在收拾。
她坐在驴车上,福来没什么精神的迈着步伐,反正她也不急,就由着它慢慢走,她心中一叹,真别跟她说才经过一个晚上,这头像驴就跟人家宝马生出了感情,她可没法子接受。
离开酒楼没多久,她听到身后响起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心中顿时有股不好的预感,她转身看去,认出来人,她不由得双眼微微瞠大。
她连忙抽动手中的细鞭,要福来加快脚步,却只换来福来的嘶叫,它的步伐依然慢吞吞,慢得几乎要停下来。
“你平时懒也就算了,这个时候还跟我耍脾气。”张沁玥僵着一张脸数落道。
不过眨眼功夫,战君泽已到了跟前。
“玥儿,你这是在躲我?”
他的话轻飘飘的传进了张沁玥的耳里,一声玥儿,令她脸色有些涨红。
战君泽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她,“昨夜我说要送你回去。”
张沁玥被捉个正着,心中正恼,轻挥了挥手中的细鞭,眼角看着四周,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众目睽睽之下,他不顾及颜面,她却不能,“大人赶着赴京复命,不好因为要送我而耽误大人正事,所以我自个儿回去便成了。”
“还未过门便知替为夫着想,果然懂事。”
他一脸正经八百的满意神情,令张沁玥颇为傻眼,明明该是英勇聪慧的将才,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着调,像个傻子似的,她摆明了是不想跟他扯上关系,才匆忙离去,在他眼中竟成了懂事、为他着想?
战君泽鲜少踏足甘州城,纵有来去也是匆匆,城里少有人认得,只是他一个身长八尺的男子,胯下是名贵的大宛宝马,放眼甘州能有几人,察觉四周已有似有若无的打量视线,张沁玥忍住反驳话语,只想快快打发他。
“大人明白我的心思便好,不好耽误大人,大人请回吧!”
“你能为夫君设身处地着想,善也。只可惜……”他的声音一沉,“你却犯了个更大的错误,妻以夫为天,夫君既已开代,你便该遵从。昨夜我已说要送你返家,你便不该置之不理。”
她皱起了眉头,听出他语气的凌厉,这人算是得寸进尺吧?她顾及彼此颜面,不在街上与他争论,他竟摆出了个训斥的架子,彷佛她还真是他的妻,还是错事、不懂事的妻。
这个男人或许真是战功赫赫的少年英雄,但应该是杀敌太多,看多生死,脑子有了毛病。
“大人,我从未同意要嫁……”她的话语蓦然隐去,因为他从马上一跃,轻松的跳到驴车上头,她惊恐的看着突然近在咫尺的他,车架不大,平时坐她一人算是宽敞,如今挤进他,两人不得不肩并肩相靠。
他神色自若的接过她手中的缰绳,他捏着细鞭,福来动了下,只是它原本就走得慢,如今多加一人,步伐更加沉重,偏它还不经意的靠向一旁的疾雷,这画面实在令张沁玥不忍直视。
照福来这速度,等送她回张家屯都日正当中了,战君泽皱起眉头,嫌弃的看着眼前肥硕的小毛驴。
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张沁玥不禁感到一乐,“大人也看到了,我家福来走不快,大人若担心耽误时辰,不如就让我自个儿回去,大人忙正事吧!”
他转头看她,眼底映着她浅笑的脸庞,他轻扬了下嘴角,果断的直接翻身下车。
张沁玥以为他改了主意,心中正得意,怎料下一瞬就被他给拉下了车。
没有防备的被人扯下来,她一头撞进了他的胸膛,这硬得像铁的身子,撞得她鼻子一疼,眼泪立即掉了下来。
她双手捂着脸,痛得不行,心中咒骂。
虽说时间还早,街上的人不多,但两人的动静还是落入不少双眼睛里头。她虽不是甘州城里的人,可一个月总有几日拿着东西进城来卖,所以城里的人纵使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有个脸熟,晓得她是城外张家屯的人。
战君泽低头看着她,将她的手拉下,看到她的泪,明显愣了一下,“怎么哭了?”
她气恼的瞪他一眼,鼻粱被狠撞这么一下,能不掉泪吗?
她这一瞪,自以为凶狠,但含着泪的双眸在他看来却带着女儿家的娇憨,他的眸光一柔,“别担心,不过送你回家,不会误了我的事。”
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这人的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他的大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虽说是个大粗人,动作倒尽可能的轻柔。
她看着他一脸专注,神色不禁有些怔然。
“在一旁待着。”他嘴角含笑,给她淡淡一瞥,手脚利落的将车辕解下,固定在自己的马上,然后重新将她抱回车架上坐好,自己随即坐到她的身旁,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打算用疾雷来驾车,但是……“福来怎么办?”
战君泽看着福来亲昵的用头顶了顶疾雷的颈子,但疾雷闻风不动的样子,不由挑了挑眉,“跟在疾雷后头跑便是。”
自家小毛驴这么丢人现眼,张沁玥都快没脸看了,“我家福来身子圆滚,四肢矮短,要它跟着疾雷跑,这不是存心槽蹋?”
战君泽听见她的咕哝,回道:“谁让你将它养成了这副懒胖的模样。”
她没好气的嘟起嘴,“福来是我接生的。”
“所以?”他不以为然的反问。
她哼了哼,看着福来跟在后头有些吃力,顿觉失了说话的兴致。
想当年跟李春花借马车想送王湘进城看大夫被刁难时,她就起了心思买头牲畜驮物。
当时有考虑买马,但养匹马实在太费精神和狼食,驴子就不同了,个头儿较小,吃食也不用太细致。正巧隔壁的张家嫂子田忻牵线,在田忻嫁过来的村子里有个急需银两给儿子讨房媳妇的夫妇,家里的母驴肚子有崽,她便将之订下。
谁知道母驴生时难产,那户人家以为母驴和小驴都活不下来,给田忻来了消息,正巧让她听见了,便毛遂自荐的去了隔壁村替母驴接生。
最后母驴顺利的生下福来,那户人家大喜之余,打算不收她银子便将福来送给她,可她不愿,毕竟都是穷苦人家,谁家都不好过,两相推托之后,那户人家只拿了一半的银两。
转眼间福来都这么大了,之于她而言,福来存在的意义不单只是头蓄生,更是一个相依为命的伴。
看着福来在后头跟得气喘吁吁,她忍不住心疼,埋怨的看向战君泽。
战君泽意识到她的目光,心中无奈,只能放慢疾雷的速度。
出了城,张沁玥不太情愿的开口,“等等前头的小径绕进去。”
往前走了一段,果然有条不起眼的小径,战君泽没有多问,将马车给转进去。
没多久,出现在眼前的是座破旧宅子,宅子不太,除了堂屋外还有东、西两屋。
庄子的主人是谁,早已不得而知,只能单就外观看出这里富丽堂皇过。
十年张沁玥带着张洛要到张家屯投靠王湘时,张洛发了高,她因缘际会在这庄子住了一晩,也在那一晚,她许下了一生不嫁的誓言,更因此认识了几个同他们一样无父无母,早就住在这个庄子的乞儿。
这些年庄子依然破败,不过当年她相识的几个乞儿长大,虽说能够干活养活自己,但在甘州城里想要寻个更好的地方安居还是不易,最后几个大的挣了钱,整理出西屋,住得比以前舒适许多。
五年前寒灾,庄子里又收留了几个可怜的孩子,如今约有十三、四人,平时就在附近垦出的荒地种点庄稼,虽说收成不多,但省吃俭用也能一日吃上两餐饭。
他们人才到,就有人跑了出来。
张沁玥认出来人是十岁的张义,因为身旁还有战君泽要赶着进京,所以她没打算多作停留,只是将车上的馒头和药材交拾他,“义儿,今天玥姊姊还有事,下次再来。”
张义一大清早就跟着庄子的人下了田,但因带去的茶水不小心打翻了,所以被叫回庄子里再装上一壶水。他好奇的看了战君泽一眼,对这人高马大的壮汉不自觉生出敬畏的心情。
“去忙吧。”张沁玥见张义看傻了眼,不免觉得好笑,轻轻推了推他。
张义回过神,抱着大大的包被,背着竹篓,转身进了庄子。
“走吧!”
战君泽听到张沁玥的话,没有迟疑的掉头离去。
她没等他开口问,主动说道:“当年我带着阿洛在这庄子住过一晚,结识了住在里头的乞儿,其中有两人也随着阿洛去了军营,就是不知他们如今可安好……”
“你指的是罗吉、罗祥两兄弟?”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是。你认得他们?”
老实说,张洛不单擅医,拳脚功夫也不错,所以才能得战君泽青眼,而罗吉的体格好,也挺能吃苦的,将来该能成为个人物,至于罗祥,战君泽并无太大的印象,会记得不过是张洛和罗吉曾经在他面前提及罢了。
“若你想见他们,我派人回去让他们来见你一面。”
“不用,”张沁玥不想他为自己公私不分,急急的说道,“我只想知道他们安然便好。”
想起方才她对那个瘦弱孩子的亲近,战君泽心有感慨的说道:“人人皆论富林酒搂的温老板心善,但在我看来,你才真是大善人。”
她从未思索得失,只是随心而走,她带着弟弟逃难到了西北,对于跟他们一样失去父母、无家可归的人,总是多了分同病相怜之感。
被他称赞,她有些发愣,待回过神来,才发觉不知不觉已靠近张家屯。
战君泽自在的驾着马车进入了村子里,此刻天已大亮,他们的归来引来不少侧目。
张沁玥不用想也知道之后会有多少的议论,但事已至此,她也无能为力,只能沉默的拉着福来进了自家院子,给它喂了水,看着战君泽解开车架。
战君泽拍了拍疾雷的颈项,翻身上马。
她抬头看去,在初阳淡淡的光芒照射下,威武的一人一马彷佛镀上一层金光。这样的男人该是众女求嫁,他愿娶她,不在意两人之间隔着天渊,她该不顾一切的点头,偏幼时的颠沛流离把她的心养小了,她不想为了一时冲动而选了一个与自己出身不配的人,往后过日惶惶,平静难求。
她眼眸深处像是想起什么,滑过一丝晶亮,“我知道你急着赴京,但可否陪我去阿洛的坟前看看?”
战君泽微眯起眼,她突然的热络让他心中闪过几分警讯,但他并未拒绝,弯下腰,长手一捞将娇小的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身前。
张沁玥身子一僵,愣愣的抬头看他。
“阿洛的坟在何处?”他没有废话,直接回道。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山的另一边。
他一夹马月复,往她所指的方向而去。
张沁玥看战君泽单膝跪在坟前,念及他的身分,她本想上前制止,却又想着弟弟毕竟因他而亡,纵使他官拜从三品副将,弟弟也应当受得起他一拜。
“若非伤重昏迷,我不会留他一人在大漠。”
张沁玥闻言,只是轻声的叹道:“以阿洛的性子,若非真心敬佩,也不会舍身救你。只是大人若是真的心怀感念,就请大人放下意欲娶我为妻的念头。”
他早就察觉她的态度不对劲,看来是打算换个柔顺的态度,在张洛的坟前与他划清界线。
他站到她面前,低着头,表情不悦的看着她。
被他俯视的感觉十分压抑,他太高太强壮,一靠近,整个人就像会被吞噬一般,她不自在的移开目光,不去看他深沉的眼眸。
“我的拒绝,许伤了大人高高在上的脸面,但我不愿意阿洛死后受人非议,说他用自己的一死,让大人娶其胞姊为妻。所以今日大人与我就在阿洛坟前做个了断,从今尔后,大人对张洛,不论是有愧疚或是不舍,都随着他的离去而烟消云散吧,从此不要再提。”
“因恐军心骚动,我伤重一事除了几名亲兵之外,并未外传,众人只知张洛战场杀敌,舍身取义,但实情如何无人知晓,你无须担忧张洛死后名声有损。”
“只要有心,打听便知。”这哄人的口气,不知是当她是三岁孩童,还是当旁人都是傻的,张沁玥无奈的轻摇了下头,“人言可畏。”
“人言不可畏,只求无愧于心,便可淡然置之。”他无心也不想理解她的思虑,看多战场无情,站在生死面前,他最不在意的就是旁人的指指点点。
他的理所当然令她哑口无言。想她在王湘死后,养大了弟弟,一个姑娘撑起一个家,从未曾胆怯,却在他的眼前硬是没了底气,她虽看似得失不萦于怀,实际却是自卑自己不足。
这样的她,如何能与他匹配?
“你到底要我怎么说才明白?”她幽怨的看他一眼,“你我不相配。”
“你无父无母?”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知道若是他坚持要跟她辩驳,自己没有胜算。
“回答我。”
“是。”她不情愿的开口。
“真巧,”他伸出手,拨了拨她散在脸颊的碎发,“我也是。”
她没好气的扫他一眼,顿时有种幻想破灭的感觉,明明就是个无赖。
“除了一身虚名和这些年存下的军饷,我一无所有,说到这……我的军饷还全让田兵长随着阿洛的遗物交给了你,所以现在与你相较,除去名声,是我配不上你。”
歪理!她在心中啐了一句,义正辞严的说道:“等会儿回去,我立刻将银两还给你。”
“既已收下,岂有再还回来的道理?这对我名声有损。”
他的话硬生生把自己的英明神武给打得七零八落,对这个从英雄变无赖的家伙,张沁玥真心没辙。
“把银两收着,成亲后由你管家,你拿着我的家当是天经地义。我曾多次听阿洛提起你,纵使生活贫困,依然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羡慕他有个处处维护他的姊姊,从今尔后,你的心中也只能有我。你该认出了我靴上的目云纹,阿洛说是你亲手所做,我还没谢过你。”
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战靴,她就认出是出自她的手,真没想到她竟然被自己的弟弟给算计,弟弟去了边疆之后没多久,她便收到他的家书,说是看边关将士训练繁重,鞋、靴损坏多,提议让她多做些鞋,为将士尽份心力。她没多想,只要一得空便替他做鞋,如今才知都被他拿去讨好战君泽。
长沁玥没好气的扫了眼前的土坟一眼,从小到大,弟弟总喜欢捉弄她,如今人死了,还不忘最后耍她一次,送这么一尊大佛来,请都请不走。
“玥儿,外人只见我上阵杀敌,战功无数,却不曾细思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我杀戮过重,一心只为定国安邦,除去身分外,我真的是一无所有。”
闻言,她莫名为他感到心酸,他一心想着为国为民,得到的却是孤寂。
“与我成亲,妻小只能退在家国之后,有夫君如无夫君,我实非良配。今日若非遇上你,我已打定主意终身不娶。”
她带他来到弟弟坟前,明明是想要打消他的念头,却没料到最后竟是她被他打动。
“你根本不了解……”
“我有得是时间听你说。”
张沁玥没好气的瞋他一眼,“大人还得赶快赴京复命。”
“我可以为你晚几日再走。”
如此任性,她傻了眼。“大人说笑吧?”
“我从不说笑。”
她一时再难寻借口,顿了一下才干巴巴的说:“我不想离开张家屯。”
“虽然我希望成亲后你能随我返回嘉峪关,但你若是不愿意离开,我也可允你留下。”
张沁玥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他是打定主意不论她如何刁难,就是不会让步。她无话可辩,只能睁睁看着他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递到她面前。
她下意识将手放到身后,退了一步。
“拿去!”他坚持的拉过她的手,将匕首放在她的掌心。“男女相悦,交换信物,你既已给我信物,我也得礼尚往来。”
战君泽以往并没有太多与姑娘家相处的经验,毕竟他之前真是打定主意终身不娶,但营中手下士兵打闹时说的男女情事,他倒是听了不少。
“我什么时候给你信物了?”
他拿出她昨日用来压住他伤口的帕子,“这个。”
她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你真不要脸面了?”
“脸面这事儿,是要看情况的,我向来懂得变通。”
张沁玥无言一叹,垂眼看着手中的匕首,玄铁打造,必是削铁如泥,在阳光之下闪着阴寒光芒,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月兑口问道:“你可有拿过这把匕首杀过人?”
“当然,”他的口气透着一丝傲气:“我用这把匕首削过不少敌人的脑袋。”
她的眼角抽了抽,不愧一代武将,将杀人的玩意儿当成定情信物,偏偏她还挺喜欢的……
她紧握了下,最终将之收入衣襟。
看她收下,他的眼底闪过一抹光亮。
他一笑,翻身上马,对她伸出手。
这次她也没有矫情,自动将手放到他的大掌上,与他共骑一马,纵使一路引来村民侧目,她依然一派从容淡定。
战君泽注意到她的转变,眼中一柔,他最不需要的便是个胆小、怯懦的妻子,张沁玥很好,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