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
浓厚的云,把天空的一切藏得紧紧的,而大地之上,山野之间,神情激动狂怒的脸,在火光下魅影幢幢,让人不禁为那种压倒性的愤怒所畏缩。
感觉手中的小手震了震,非语决没有说什么,只是突然收紧了手,把身后的花睨扯到了背后去。
纵然没有半句的抚慰,可这样无言的保护却仿佛胜于一切。
涉世未深,虽然为眼前的场面感到害怕,但一旦靠在他的背后,闻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却觉得即使天要踏下来,也无所谓了。
“非语决,现在就要你为我们的大师兄下跪求赎!”
齐刷刷亮出的剑,无不坚定地指过来。
面对面前的一切,他沉着一张脸,“我没有杀人。”
白天遇到那个自称仓海派大师兄的男人时,明明只是把他给击昏了,手刀劈下去,顶多就脖子痛个两三天就没事了,如何会说他杀了人?
“还狡辩!”
“别跟他说那么多了,谁擒住了他谁就是下一任的掌门继承人!”
非语决忍不住挑了挑眉。
他就说,这些人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忠肝义胆之辈,如今纠结起来讨公道,果然还是有着最根本的利益打算。
自然,解决他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是,以一敌众,又不能出杀着去伤人,他的身上也多少负了一点伤就是了。不过自从下山以来,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兵器不长眼的生活了。
“你身上的伤好不容易才愈合的!”
让他适应不良的,只有她的关心与唠叨。
潸潸的溪流边,她二话不说就把他按在树下,亲自给他清理伤口。
他定眼看着她,试图在幽暗中看清楚她的表情,但徒劳的是眼前只有模糊的漆黑一片,倒是她,模着黑,却仿佛可以看清楚一切似的,一双小手,绞着打湿的手帕,准确无误地为他清理伤口。
这个时候,其实他该去细细地分析当前的形势,例如为何白天的时候那个仓海派的大师兄会说他是碎剑门的叛徒,那个人的死为何又赖到了他的头上?然而,他此刻最想知道却是她的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有火折子吗?”
正为他清理的手顿了顿,她狐疑地抬起了眼来,在漆黑中看着他越发显得深思的脸。
她的夜视能力极好,他的表情根本逃不过她的双眼。
所以,他此刻的表情,让她疑惑,“要火折子做什么?”
边说边用力地撕了身上本来就过长的衣摆,故意用力地绑住他身上的伤口。那边,一声低得几步可闻的呻 吟,让她满意地挑了挑眉。
“知道痛就别逞强,打不过就该跑。”
他身上的刀疤可不少,之前为他治疗的时候看到那纵横交错的痕迹就已经让她眉心打了好几个结了,如今再添新伤完全是因为他对别人的手下留情,简直就是自找的!想到这里她就有气——虽然,她并不赞成以暴制暴,但起码,要权充好人,他也该先做到全身而退才是!
猛地,脸被他伸手捧住,她一下子僵硬在那里。
只感到,他那粗粗的指头,正细细地描绘着她的脸,从脸颊到唇,又到眼角眉梢,不知道是想干啥!
而他的一双眼睛,仿佛能够看到她一般地,聚精会神地半眯着。
“干、干什么?”
“我看不到你的表情。”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居然令她双颊一红。
“你的脸好热。”
她一听,连忙往后退开,可是他却像是已经料及她的下一步,手一紧,死死地捧住了她的脸,害她只能狼狈地跌跪在他的跟前,头皮发麻地任着他的一双手继续在她的脸上游移着。
心情的紧张,竟然使得手心冒汗。
她不知道这些都代表了什么,她只知道她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了!
偏偏,他还是那样的莫名其妙,以那种缓慢得令她快要崩溃的速度,用那十个粗粗的指头,不住地抚触着她已经烫得不能再烫的脸。
“非、非语决,你……”
猛地,被他拉入了怀里。
她惊得不敢喘气,空白的脑海里,只能意识到他的双臂多么的有力,仿佛要把她揉进他的体内一般。
这人,又想做什么?
分明已经刻意地疏远了她,分明已经摆出一副承诺作废的态度,现在却……
才慌乱着,又猛地被他拉开了去,她莫名其妙地瞪着他的莫名其妙,脑子心里都是糨糊一团,完全无法思考。
而就在这时,他从怀里掏出了什么,拉了她的手,放进她的手心里。
冰凉的触感,让她意外地愣了愣。
是那个耳环!
他曾经送给她的那个耳环!
可……
“非语决,你到底……”
他的双手,再一次抚上她的脸,害她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而他的表情,意外认真地看过来,虽然她很清楚他应该是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的,可还是被那样专注的神情给慑住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要对他说什么。
“我看不到你的表情,但是我的手指描绘出来了。”
听着他那比往日显得低哑的声线,她的心脏几乎险些跳出了喉咙。
“你现在,很紧张。”
完全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她咬唇,本想忍住心中的慌乱,可他的指头却像是长了眼睛般直模了过来,细细地,揉着她那饱满的唇珠,烫得她的唇仿佛要着火似的。
手,忍不住拽紧了五指。
耳环明明是冰凉的,可不知道为何此刻却格外的烫手,害她的心跳免不得又快了几拍。
实在不愿意被他影响至此,她指间一晃,银针直往他的手背扎去,并趁着他吃痛迟疑之际,连忙抽身。
退开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脚跟一时扑空,她狼狈地跌坐在浅浅的溪水间,弄了一身的狼狈。
“睨儿!”
幽暗里,只见他慌乱地站起来寻她。
她傻傻地看着他那紧张的表情,本来过快的心跳这时终于徐徐地正常了下来。
“我没事。”
她轻轻地说着,傻坐在溪水间,而他听了她那安然无恙的声音后,整个人仿佛放松了下来。
好奇怪……
“非语决,你为什么……”
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问不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那么想要知道他的想法,却又不敢直接问他,觉得如果错失了机会就可能再没有机会去知道答案,却又偏偏还是害怕听到答案。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拖泥带水的呢?
“为什么什么?”
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她深深地凝视着越发走近的他。
“耳环……耳环为什么给我?”
见他顿住,她连忙补充:“你不是打算赠予旁人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循着她的声音来到了她的跟前,半跪下来,伸出了手。
犹豫了一下,她把手递过去。
他那粗粗的手指合拢,就当使力把她拉上来的同时,用一种在她听来格外动听的声音说道:“我以为我说过,我为这个耳环找到了主人,那个人就是你。”
是巧合还是老天在耍她?
就当听到他的这番话,她的小脸忍不住又再红透时,天上密云恰好散去,露出了皎洁的明月。
月下华光虽然并不明亮,可是她却分明见到他眼中抹过了什么,继而,他的唇向上勾起,露出了一抹叫她心动的微笑来。
他的目光,越发的紧腻。
仿佛回到了给出承诺的那一夜。
而她,傻傻地注视着这样的他,仿佛被他的目光吸住了灵魂,无法动弹,只能继续傻傻地看着他俯来。
弯弯的新月,倒影在潸潸的溪流上。
一阵风吹来,在溪面泛起了粼粼波光,模糊了形状美好的新月,也模糊了水中那越发贴近的脸。
待风止住,溪面上的倒影,只看到在月下紧紧相偎的两人。
他,把下巴枕在她那卷曲的香发间,脸上本是紧绷的线条刹是柔软。
她呢,耳朵贴近着他的心房,细细地凝听着那有力浑厚的心跳。
其实,她本想问,这些日子以来他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冷淡,可她的手心里安然躺着他赠予的耳环,似乎一切的疑问都不再重要。
而且,唇上暖暖的,依然沾着他的味道呢!
很想很想,就这样一直地待在他的怀抱里。
她从不知道,拥抱可以如此的美好 舒服。
他的硬朗,她的柔软,为何会如此的契合呢?
这一刹,突然觉得之前的自己好傻,与他相处的珍贵时间里,居然为了莫名其妙的疑惑以及那个或者根本不重要的“喜儿”蹉跎了时间……
“好一个郎情妾意啊,非语决非师兄!”
猛地,一个声音响起。
她才疑惑着,本来搂住她的臂弯突然一僵,竟然在这个时候松开。
踉跄了一步,抬起眼帘,发现他满脸的僵硬瞪着她的身后,双目中尽是震惊。她心里一惊,转过身去,只见漆黑的夜里,一抹鲜艳的红影盛放于月下。
妆容魅惑,五官突出,即使是负了伤,芳唇绽血,左臂以极不自然的方式垂于身侧,这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依然在这样的夜里给人一种难以磨灭的印象——或许,让花睨把她此刻的容颜深深记忆的,是那双分明带着怨怼的眼眸。
还有……
非语决不自然的反应。
虽然,此刻的非语决依然站在她的身边,就在咫尺,可不知道为什么,从他那双刻意冷淡的眼眸,僵硬的身躯,她感觉到的只有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非师兄,你可真是艳福不浅。”
那名红衣女子,看上去纵然虚弱,但边说边瞪过来。她不禁在那样的凌厉注视下后退了一步,而几乎是同时,身边的他上前一步,本来让她依偎的胸膛霎时成空。
“红姬。”
不知名的风悄然而起,天上浓云随风拂走,让那难得露脸的月牙忽隐忽现,而交替的华光暗影,掠过他的脸,交错出难以辨认的阴霾。
至于那冷淡却隐约着在意的语调,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不管是她,或是那名被唤作红姬的女子。
“非师兄,在你害得自己的师妹惨遭人暗算身受重伤的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情在这边跟别的姑娘谈情……”
顿了顿,那名名唤红姬的女子突然捂住唇,像是在极力隐忍着喉咙翻滚的甜意——好倔强的女子,分明身受重伤,还一直骄傲地挺直腰干,可眼神中的柔弱又是如此鲜明地惹人怜惜……花睨如此感叹着,也相信冷着一张脸的非语决有着类似的感觉。所以,他才会在那名女子——在红姬身子一软,昏厥之前赶了过去,紧紧地搂住了那软弱无力的身子吧?
银华之下,因为非语决高速前去,衣摆翻起的草碎杂根伴在回旋的两人之间,又悄然地飘落。
月下,他们彼此凝视。
这样的画面,是该如何形容?
而,到底要多么的专注在一个人的身上,才能像非语决这般提前做出反应?
花睨不知道。
她只知道,非语决似乎真的很在意这个红姬。
至于她,则是相反。
无来由地,第一次没有因由地讨厌一个陌生的人。
清理伤口,包扎,熬药,喂药,拭汗……
花睨纳闷地瞪着那张仿佛永远不会醒过来的脸,恼恨着自己无端成了照顾别人的小厮。
好吧,她承认是自己心软。
人家非语决非大爷连恳求的话都没有,只是突然回望了她一眼,她就没有骨气地自动请缨,甚至保证在十天半月内还人家一个完好无缺活蹦乱跳的红姬。
她这是在干什么啊?
事情发展到这里,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是着了魔,还是被人下了蛊?
她哪来的撑船肚量,帮着自己在意的人去照顾自己介意的人?
边想边把刚熬好的药倒进大碗里。
“姑娘,又熬药了?”
因为红姬受伤不便远行,目前他们正借住在距离洛阳不远的山林里的一间简陋的小屋院里。屋主是一对年老的夫妇,以祖产维生,身上似乎隐藏着什么故事。
“嗯。”
看着那对年老的夫妇手上挽着食盒,便知道两人又要前去后山的无名青坟祭拜。
“姑娘,上天会保佑你家嫂子的。”
似乎,他们一直误会了她、非语决以及红姬的关系,不过,实在也没有跟他们解释的必要。
面对那两张无害又亲切的脸,她只是无力地笑了笑,目送了他们,她端了药便走进屋里。
放下帘子,转身,眼前,非语决正沉默地坐在床沿,安静地注视着依然昏睡不醒的红姬。那种失神或专注,即使是在她的眼里,又何尝不是一种深情?
也难怪那对老人家会误会。
又或者,分明不是误会吧?
自从那个红姬出现,他就像是完全把她给遗忘了去。
即使在难得独处,为他治理脸上印记的时候,他依然是那副心不在焉。
略略失神地注视着他那仿佛对一切毫无所觉的脸,她轻轻地收拾了摆开的工具,走到了晒满了菜干的小天井。
空气里飘荡着菜干的浓香。
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身走进借给红姬休养的屋子。
其实都五六天了,按照用药估算,依着红姬所受的伤,高烧也退了,应该这两天就会醒来,不过,真的看到红姬坐在床上,并且以一种莫名的打量目光看过来时,她还是愣了愣,感到有点意外。
默默地走过去,本欲为红姬把脉,不料红姬却反擒住她的气门,害她一个踉跄跌跪在床前,膝盖撞上冰冷坚硬的石床,疼痛害她几乎低呼了出来,但还好,忍了过去。
其实痛了会叫痛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反应,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在这个红姬的面前示弱。
而或许,是因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非语决很快就出现了。
发现红姬醒来,他像是一阵欣喜,但很快又压抑了下去。
她默默地看着,感觉本来要挟着她的手悄然松开,于是站直身子,飞快地与红姬对望了一眼。
红姬的眼里,是深不可测的计算。
她微微一惊。
而就像是应了她心里不好的预感,红姬突然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急喘着气,一副很难过的表情。
“你怎么了?”
非语决果然一个箭步上前。
不经意地,撞开了就站在红姬身边的她,并焦急地扶住了红姬那看起来格外瘦弱的肩膀。
眉啊眼的,尽是骗不了人的紧张。
他到底在穷紧张什么?
正值失神,却听他飞快地转过来喝道:“睨儿,你发什么呆,快过来诊断!”
不禁僵住,她瞪着他。
可他像是完全没有发觉,大手一伸,直把她扯到了床沿,让她坐到了他本来坐着的位置,自己则往床上一挤,仿佛完全契合般地扶住了红姬,让红姬的头枕在他的胸膛里。
“睨儿!”
他的紧张,使得她的心里凉了又凉。
伸出去把脉的手,冰凉的指头按到了红姬的脉动之处,然而,她的眉心却皱了皱。
这时,红姬那表现得格外虚弱的唇畔,漾起了狡猾的弧度,可却又飞快地压下,快得她几乎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猛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非语决一见,慌忙去抹。
“怎么吐血了?是恶化了吗?她到底怎么了?好不容易醒过来,为什么又这么痛苦?你不是说只是单纯的剑伤和内伤吗?”
真需要这么紧张吗?
压下心中莫名的感觉,她淡淡地开口:“没事,只是有点气息不顺罢了,我这就去采药。”
说罢,丢下他和红姬孤男寡女地独处,她独自冒着夜里的雾气,走进了漆黑的山林之中。
雾气带着浓浓的湿意,可林间的空气却澄清分明。
但也,突显心跳的凌乱。
抬头望着冷清的银月,璀璨的星星正俏皮地眨着眼儿,居然感觉那样的亮光刺眼。
其实,大半夜的,在这漆黑的环境里根本不适合采药。何况,刚刚把脉便知,红姬的痛苦不过佯装,估计是想要驱赶她离开的手段吧?
然而叫她离开的,却是非语决的态度。
他的紧张摆明了他只需要身为医师的她。
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苦涩。
不知道为什么,打从遇到这个男人以后,她的快乐她的自在似乎都遗失了。就连她的世界,也变得不再单纯。
起码,以前她不会诅咒别人永远昏迷,期待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个人的存在。
可那个人存在,并且巨大地存在于她和她所在意的人中间,而偏偏,在那个人危难之时,她还得尽心尽力地去看顾,甚至介意稍有怠慢就会换来她所在意的人的气恼目光。
越想心里越是难过。
模糊的视线里,手下的药草,无论如何用镰刀去割,就是无法割取。
暗暗咬了咬唇,她弃了镰刀,徒手去拔。
药草的梗带刺,而盲力在拉拔的时候使得双手又热又痛,可是这样的灼热和痛,却使得她凌乱的心情稍稍地缓和了过来。
是那种自己仿佛已经不再存在的感觉,因痛变得单薄了。
“啪”的一声,药草被连根拔起。
原来根部之处缠绕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硬石,怪不得方才无论如何也割不断。
狼狈地跌坐在带着浅浅湿意的草地上,回头,望着静得让人心痛的来时之路,这么晚了,她独自一人,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子,在这盛传偶有流氓流窜的山野之地里采药,居然没有人会想到她的处境是危险的。
蓦然忆起就在几天以前,同样的深夜里,某人因为担心她而特地折返又不好意思的一幕,现在记起,倒像是春梦一场。想到这里,眼眶越发的干涩。掏出一直深藏怀里的方帕,小心翼翼地摊开,凝视着安躺着的耳环,在这一刻,只觉得一切的在乎都变得可笑。
哭不出来的感觉,她总算知道了。
可是,纵然知道了,还是想要待在他的身边,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