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忧悒如莲。
璃月坐在白玉般的围栏上,静静看着荷塘里的莲花,眼中氤氲了莲的忧悒,白皙的脸庞如月般清冷。
他想起昨夜,自己的新婚之夜,做了逃兵呢,真的,不想看到她为难的样子啊。
她的苦恼会加倍投影在他心上,所以,不忍心看着她烦恼。即使渴望,也不想她有丝毫的勉强,是那样的怜惜啊……
今天清晨,东方泛白,他才走进新房,隐莲还穿着新娘子的装束,坐在床畔,因为宿夜未眠,而略显疲惫。
他故作若无其事地洗手做羹汤,然后问她要不要一起来临安。
隐莲扬起头,微笑着说:“我们现在是夫妻啊。”
于是,压迫在他心头的大石骤然放下,他才明白,原来一直都在担心,担心她只是一时的冲动,担心她很快就会后悔,担心她会像从前一样板着脸,对他说:“我心里只有大师兄一个人。”
幸而,她说:“我们现在是夫妻啊。”
盛夏时节,“随园”的景致格外美丽,尤其是这一片荷塘。
经过一天的舟车劳顿、风尘仆仆,隐莲应该很疲惫了,却早已自告奋勇地去做晚餐。
很难想象,她突然变成贤妻良母的样子,璃月唇瓣逸出一丝不自觉的微笑。
贞元也已经回到枝头,萎靡不振地继续低垂着头。
似乎璃月有了妻子,带给他很大的打击。
贞元是一个鬼魂,伯琮空置着这个院子,就是为了贞元。璃月和俞允文偶尔过来也是为了陪伴贞元,璃月曾经问过贞元:“你要做鬼做到什么时候呢?我送你去投胎好不好?”
贞元很用力地摇头。
“如果我和伯琮、允文都死了,只剩下你自己会很寂寞啊。”璃月试图说服他。
贞元依然很用力地摇头,神情朦胧而缥缈,迷离着忧悒的凄怆。
于是,璃月没有再追问他,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段悲伤,即使是一个很小就做了鬼的鬼魂也不能例外。
现在,那个固执的鬼魂就毫不掩饰他的落寞,低垂着硕 大的莲花头颅。
残阳如血,半没入天边。
璃月把目光投向内堂,他的妻子正在里面准备晚饭,妻子——隐莲,多么甜蜜多么温馨的一个称呼。
却让他,感到如此强烈的不安……
他慢慢从袖子中拿出龟壳,轻轻摩挲着。
“咔啦——”手中的卦符落在地上,却没有伸手去捡,而是定定看着,神情变得更加忧悒。
睽卦,火泽睽。
本卦为异卦相叠,下兑上离,离为火;兑为泽。上火下泽,相违不相济。克则生,往复无空。万物有所不同,必有所异,相互矛盾。
睽,就是异变。
主事业,则百事皆衰,主姻缘,则家宅生变,夫妻分离。
火泽睽,更是睽卦中的大凶之卦,主阴阳相隔,生死相阻。他按住胸口,不久前受过的伤似乎还再隐隐作痛。
不由自主想起去南海前曾经替自己占卜的那两个卦,皆是凶卦,难道自己命中注定,逃不过这一劫?
他再看一眼内堂,眼中涌现了浓重的阴霾,真的不甘心啊,等待了五百年,终于可以和她朝夕相对,她终于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却要结束了……
等待自己的是无间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月兑。
并不是害怕地狱的折磨,而是遗憾,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有生之年,她会更加憎恨自己吧?她说过,她不喜欢寂寞,自己却要丢下她一个人在尘世中漂泊,然后,在若干年后,她会年华老去,会衰竭死亡,会在奈何桥畔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往事,继续轮回,在红尘中辗转。却永远不会再和自己有任何交集,即使是擦肩而过的缘分,也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如果知道自己的劫难并没有结束,如果,知道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就不会和她结婚,就不会带她来到随园,就不会给她任何希望……
任凭她嫁给锦衣华服的公子也好,凡夫俗子也好,总归是平淡的生活,不会背上寡妇的名声。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着夕阳中暗淡萎靡的莲花,这只喜欢闹别扭的鬼啊,璃月蹙眉问道:“以后,我会住在这里,隐莲也会住在这里,那么,你就不会寂寞了,这样不好吗?”
贞元依然低垂着花蕊。
“贞元……”他轻轻唤道。
“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你不是不喜欢这里吗?每次我央求你留下来,你都不肯,现在为了那个女人,你就要住在这里吗?你就那么喜欢她,不忍心让她住在你那间破旧的木屋子里?”贞元气呼呼地抱怨着。
沉默了一会儿,璃月低声问道:“贞元,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我喜欢你,喜欢伯琮,喜欢允文。”
“不是那样的喜欢,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璃月轻笑摇头,“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你死的时候,实在是太小了啊。”
“我怎么不明白?”贞元愤懑地说,“不就是像伯琮那样吗?为了那只狐狸精居然不理我,还和允文闹别扭。”
璃月怔住,“什么狐狸精?”
“你也是一样啊,现在眼睛里只有你的妻子,连伯琮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居然还来问我!”贞元似乎真的生气了,不再说话。
璃月默然了,最近,他的确忽略了伯琮,却不是为了隐莲,而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伯琮绝对不像他的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无能懦弱、玩世不恭、沉迷酒色……
无论群星怎么争辉,都无法掩饰他的光芒,现在,那颗紫微星已经磨砺出锋利的棱角,准备全力反击。尤其自己在古桥镇被袭以后,愤怒会使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
他想看看,伯琮究竟可以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只是不知道,上天会不会给他那么久的时间……
至于选择和隐莲一起住进随园,贞元只说对了一半,固然是不忍心让隐莲住在那么狭窄简陋的木屋中,然而,更要重的理由却是因为那里距离摩羯太近,太危险……
晚餐很丰盛,也很可口,璃月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啦?我做的菜,现在不合你的胃口?”隐莲问道。
“不是。”璃月摇摇头,看着窗外,“贞元,他没有过来吃饭。”
“鬼也吃饭吗?”隐莲讶然。
“他可以闻味道,”璃月解释道,“他很怕寂寞的,也不喜欢躲在莲花里,一到晚上,就忍不住跑出来游荡,伯琮害怕他吓到人,才空着这个院子。”
“你总是说起伯琮,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问道。
璃月笑了,“他是一个掩饰自己很成功的人。”
“呃……”很奇怪的形容词呢。
“也是一个会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啊?”
璃月看着摇曳的烛火,轻轻说道:“如果,我们活得够久的话,大概可以看到他改变世界的那一天吧?”几不可闻地,他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黯淡了眸色。
隐莲微怔。
隐莲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璃月已经出去了。
昨夜,他们并没有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新婚之夜,他一个人走出新房,天亮才回来,然后神情平静地做了早饭,吃饭的时候对她说,他已经雇了一辆马车,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临安。
隐莲笑笑,“我们现在是夫妻啊。”
璃月也淡然地笑了。
于是,两个人来到临安,来到随园。
虽然他没有说,但是,隐莲知道他牵挂着他的朋友,那个叫做伯琮的朋友。
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看着他,很多以前自以为是了解的,发现不一定是真实的,而原本陌生的,不知不觉中却变得很熟悉。
虽然并不是因为爱才在一起,但是,大半个月的相处,却已经渐渐习惯彼此的存在。
而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昨天晚上,璃月这样说:“我们分开太久了,给彼此多一点时间吧,到你能够接受我的时候……”
隐莲默然。
他没有提到“爱”字,他很清楚,她的爱,都给了另一个人,没有一丝一毫可以留给他。
然后,他去了隔壁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