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望着涟,没有说话。
涟微微一笑,“开心了吧?!本来嘛,这事就是好事,我们都该开心的。其实,要是你早点告诉我——我也不会……好了,过一会儿,我会替你打电话告诉爸爸——他会很高兴的。也许,过几天他就会赶回来……到时候你再让李威来家里做正式的拜访……呃,这些等爸爸回来了再说吧。不过,你可以先告诉他……”
面对着涟的唠唠叨叨,漪仍然一言不发。她只是定定地望着、听着,仿佛在思考什么、研究什么。
“好了,就这样吧,我去打电话。你——是现在就去找他跟他报喜呢,还是……”涟站起身。
“我……现在就出去。”漪说,视线仍然没有离开过涟的脸。
“那——你去吧。”涟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闪了一下,她往楼上走了两步,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望着漪。
“漪,你知道吗?你从会说话的那天起,从来没有喊过我一声姐姐,你总是叫我涟。直到刚才——你要我同意你嫁给李威的时候,是你第一次叫我姐。”涟的嘴角出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也许,这就说明——你长大了。”
漪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
两天之后,父亲回来了。
三天后。李威正正式式地走进了徐家大门,在漪的带领下。
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非常好——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和以前见到的他大不相同。唯一没变的,也许就只有他的那双眼睛了——过分灵活地带着聪明与狡黠。涟望着这双眼睛,忽然想起了之前在漪的眼里曾经看到过的同样的目光。原来如此。
一周后,两家长辈正式见面,一起吃了一顿饭。
李家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对这一门亲事,李家二老都显得非常满意。言谈间,多次暗示婚期。
“婚期,我想定在秋天。毕业之后,我想就……”回家之后,父女三人在客厅里坐下,喝茶。茶还未端上,漪就开口了。
“会不会……有点太赶了?”父亲有些犹豫。
“不要紧的——”涟没等漪回答,抢先道,“嫁妆的事情,您不用担心的——我会帮着准备,就随妹妹的意思吧。”涟望了一眼漪,顿了一顿,又道,“另外,我是打算毕业之后就去英国的——她的事情忙完了,我也好成行……”
“你要去英国?!”父亲很吃惊,“没听你说过啊?!”
涟望着父亲,又看了一眼妹妹,“是啊……我已经申请好了学校……”
“你们都长大了……真快啊……”父亲开始感慨。
涟又望向漪,正撞上漪深深的目光。仿佛有千言万语似的,意味深长。
姐妹俩回房之后,双双睡下。
“你……要去英国?”漪打破沉默。
“是啊……你也知道,我一直就想去国外读书的,英国又是我喜欢的地方……再者,”涟扭过头,目光穿透黑暗,落在漪的侧脸上,“你结婚了,就和李威住在这里吧——我已经跟爸爸说了,他本来想另外给你们买房子的——可我觉得这房子就挺好,就不用搬家那么麻烦了……我以后也难得再回来的。”
“你不打算再回来了?”漪问。她也扭过头,姐妹俩的目光在黑暗里相接。
“也不是……我……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说吧。”涟转过头,不再看漪。
又是一阵沉默。
“你说,要不要通知母亲?”漪突然问。
“随你……”涟沉吟了一下,只蹦出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
漪没有再说话。
她们到底还是没有通知母亲。
涟再问到漪这个问题时,漪很果断地拒绝了。
“算了吧,不要为难他,也不要为难爸爸了。”
父亲没有立刻回澳洲,他显然已经打算好了在家里常住——至少,他是准备要住到小女儿出嫁的。
没多久,涟和漪就正式毕业了。两个人也开始一天忙似一天——为漪办嫁妆,采买各种器具用品,订婚纱,腾房间。涟也在忙里偷闲地为自己出国做准备——一时间,日子过得飞快。
漪的婚期已定在十月。而涟的学校也已经联系妥当,冬季便可入学。眼看着的,姐妹俩的前程归宿已在未来不远处。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并没有按照大家预定的轨道向前发展。
变化到来的时候,照旧是毫无预兆的。
十月,徐家迎来了大批宾客,可是,没有计划中的披红挂彩,红烛花车,而是黑纱白幡,锡纸冥钱。不是迎亲的轿车来拖走徐漪的嫁妆,而是一辆丧车,运走了父亲的灵柩。
父亲过世了,脑溢血。送进医院的时候还能说话,可推进急救室后,就再没能出来。那一天,距离漪的婚期,只剩九天。徐漪的婚期,自然未定期限地延后了。
父亲的后事是姐妹俩共同料理的。整个丧期,姐妹俩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当父亲的噩耗从急救室里传出来时,在门外守候的涟一声不响地晕倒在了妹妹的怀里。
丧事办完了,父亲已经入土为安。书房的墙上,水墨山水换成了一张遗像。
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姐妹俩回到客厅,阿菊端上了宵夜。
“大小姐,小小姐,你们忙了一整天了。好歹……吃一点吧。”说罢,她便把两只小碗摆在姐妹俩面前。
红枣莲子汤。刹那间,甜腻的香味从细瓷的小碗里飘散出来,一时便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是父亲喜欢的。”漪轻轻地端起其中一只碗。
涟端起另一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甜而不腻,香浓爽滑。红枣补血,莲子清火,银耳养胃。爸爸很会吃啊。”
漪微微一笑,低头喝汤。
“做的人会做,吃的人会吃。”漪说。
“漪,你的婚事……”涟忽然话锋一转。
“以后再说吧。”漪打断了涟的话。
二人无话,只把各自手中的汤喝完。
“涟,我想……”漪放下碗,说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知道。”涟淡淡地接过了妹妹的话头,“我已致电范诗洁。”
几日之后,范诗洁有了回话。
“她问我们能否去香港一趟。”挂上电话后,漪回房与涟商量。
“为什么?难道,母亲到现在还是不肯回来?”涟有些恼怒。
“不知道,只说希望我们能够过去一趟——范诗洁说,母亲不方便回来。具体情况等到我们到了香港就自然会明白了。”
半个月后,涟和漪到达香港。
范诗洁亲自开车到机场。她一身黑衣黑裙,庄重、肃杀。
“很抱歉,令尊的丧礼我未能到场,反而还让你们在心情如此沉重的情况下赶来香港,确实是……”范诗洁一边开车一边道歉。
“没关系。”漪礼貌地接过话头,“现在我们只想知道,我们的母亲……”
范诗洁抬起眼,看了看漪,又看了看涟。从观后镜里。
“别着急,我……现在就带你们去见她。”她一边说一边加快了车速。
车开了很久。七拐八弯之后,渐渐又驶到了郊区。车窗外,渐渐出现一些农地和鱼塘。
“在这个村里,我家有一栋房子——这是你们的母亲最喜欢住的地方。”范诗洁对姐妹俩解释道。
车终于在一栋两层的小楼前停住了。三人下车。
涟和漪不约而同地细细打量着这个小小的院落。小楼半新不旧,估计至少已经有七八年的历史了。屋前一片菜地,楼后是一片鱼塘。地里有菜,窗台上有花。显然,有人常住。
“来。”范诗洁停好车,伸手招呼姐妹俩。
三人一起走到门口,大门深锁着。
“哥!扮!”范诗洁朗声道。
屋内传来响动,有脚步声向门口方向靠近。
随后,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中等个头,五十岁上下,花白的头发和胡碴打理得整齐干净。戴一副金属框架的眼镜,眉宇间还能看出年轻时候的俊朗与帅气。身穿一件家常的毛衣,一条灯芯绒休闲裤以及一双普通的宽口布鞋。
那男人一见到涟和漪,便目不转睛。脸上随即五味杂陈,流露出又喜又悲的神色。
“这就是我哥——范书杰。哥,她们就是……”范诗洁介绍着双方。
“请进。”那男人将二人往屋里让。
这是一间十分普通的房子。从装修,到陈设,都是一个普通人家的风格。客厅不大,一排窄窄的木质楼梯通向二楼。
“请坐吧。”范诗洁招呼涟和漪,继续充当着主人。
“不必客气了,范阿姨。”漪的声调中已经明显流露着按捺不住的紧张与急切,“我们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我们的母亲……她在哪里?”
见二人完全没有落座之意,正准备要上茶的范书杰轻轻叹了一口气。
“也难为你们会这么心急……来吧,我现在就带你们去见你们的母亲。”他示意上楼梯。
在范书杰的带领下,涟和漪走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推开门,涟和漪都呆住了。
这俨然就是一间陈列室。墙上,柜子里,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作。而正中间的那面墙上,挂着的,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画。画中,一个女人,站在一大片花田中,衣袂翩然,巧笑倩兮。那眉眼,自然是母亲无疑。
“柳如,你们的母亲,七年前就去世了。”范书杰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而轻柔。仿佛房中正有人在熟睡着,唯恐说话的声音太大会把梦中的人吵醒。
看着姐妹俩错愕的表情,范书杰的目光里充满了爱怜。
“这里,是她生前的全部作品——除了这一张。”他指着那张正中间的肖像说,“这一张是我画的,她的肖像,是我的所有作品中她唯一称赞过的一幅。”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跟我们联络?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们?”漪问。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如果我们没有一路想尽办法找过来,你们预备如何?永远不告诉我们?”
“这是如姐姐的意愿。”许久没有开口的范诗洁突然说。
“如姐姐说:不要告诉涟和漪,也不要告诉徐显祖。即使有一天她们找到了你们,你们也不要说。除非显祖去世,你们才能带她们过来。”
“来吧,柳如还有一些东西。是她嘱咐我,说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能够进入这间屋子来看望她,就让我交给你们。现在,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