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姐的带领下,三人穿过花园,走进了房子的大门。
房间装修得出人意料地简单——素色的墙壁和地板,素色的家私。但是,一看便知,装修材料全数一流,家私也全部出自国外名家手工打造。
“你们稍等啊,我去请老爷夫人。”秋姐一边示意他们落座一边朝楼上走去。
三人落座。
“你来过吗?”涟轻声问漪。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来。”漪道。
“一直觉得欧式的房子不够精致——花哨有余而气势不足,今天看了这房才发现,原来欧式别墅也能做得这么简明高贵。”涟悄声赞叹道。
漪微微一笑,表示赞同。
正说着,楼梯传来脚步声。
三人连忙站起身。
只见楼上下来了三个人——一个老头,七十岁左右,干瘦而矮小的身材,戴着一顶圆柱形的老人帽,穿一身灰色的居家服,表情严肃冷峻。他身后便是刚才开门时的那个唤作秋姐的女佣,她身前推着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老的妇人——身材微胖,肤色白皙,同样也是六七十岁的年纪,与那个老头相比,就要慈眉善目得多了,一条驼色的厚厚的毛毯盖住了她腰以下的部分。
“伍先生,伍太太。”李威恭敬地打招呼道。
“嗯。”那个被称作“伍先生”的老男人微微颔首,那个轮椅上的女人则微笑着招呼道,“来了?快请坐吧!是喝茶还是喝咖啡呢?秋姐,去煮咖啡来吧……再上点新鲜点心……”
秋姐将轮椅推了下来,停在沙发边。那男人在轮椅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请坐。”那男人说。
三人重新落座。
不一会儿,秋姐端上来了三杯咖啡以及精致的蛋糕。
“这两位——不错!就是她们!”伍太太打量着涟和漪,语气带着欣喜。
“凯德,你看!她们长得多漂亮啊!像!真是像极了!简直就是……唉!想当年……”
“文琪!”伍先生猛地打断了伍太太的话。
伍太太惊觉,也急忙刹住了话头。
“呃……伍先生,”李威急忙出来打破僵局,“伍先生,她们就是涟漪姐妹俩。是徐……呃,柳先生的外孙女。”
“是啊,我是妹妹,我叫徐漪——这是我的孪生姐姐徐涟。”漪立刻巧妙地接过了话头。
“伍先生好,伍太太好。”涟乖觉地打招呼。
“嗯,好、好……”伍太太笑容满面,上下端详着她俩,道,“吃蛋糕啊……来,快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还过得去……”
“嗯,好的……谢谢……”涟急忙拿起叉子,啜了一小口面前的蛋糕——果然甜香满口,软糯清爽。
“伍先生、伍太太,我们今天冒昧前来拜访,主要就是想来探望一下两位长辈……听说,两位是我们家的世交……”漪清了清嗓子,款款道。
“不算是什么世交——我们跟徐家向来没有任何瓜葛。”一脸严肃的伍老爷子打断了漪的话。
漪微微一窘,“呃……”
“伍先生,她们俩虽然是徐家的女儿,但是也是柳家的外孙女啊!按道理来说,你们二老确实算是她们的世交长辈呢!何必那么见外呢?”李威又一次出来打圆场。
“是啊,呵呵……”伍太太笑着开口道,“凯德,对小辈就宽容些嘛!两个小丫头难得找到我们,又这么远来看望……我们这里也难得来一次客人啊……小丫头别介意啊,人老了脾气就难免古怪了!来来来,吃点心……”
“没关系……”漪急忙道,“伍太太,我们的外公……”
“呵呵!说来你们外公外婆当年还都跟我们有几分交情呢!要不是因为……呵呵,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今天你们能够来看望我,我是很高兴的!今后有时间就常来玩啊!”伍太太一边轻轻用手抚平毛毯的褶皱一边说道。
“恕我冒昧——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涟刚一开口,就被李威打断了。
“伍太太,这蛋糕果然很好吃啊!我能不能再来一块儿啊?!”李威端起面前的碟子,嬉皮笑脸道。
涟不得不将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好啊好啊,那有什么关系……秋姐,再端点蛋糕上来——另外打包一份,待会儿给客人带走……”伍太太忙唤秋姐。
“那实在是太谢谢啦!”李威笑眯眯地寒暄客套道。
“这算什么啊,一点点心而已……尽量吃啊!别客气!”伍太太招呼道。
“伍先生以前是做茶叶生意的吗?”漪忽然问。
“嗯。”伍先生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是啊,”伍太太又一次微笑着补充道,“我们家以前主要就是做茶叶生意,现在不行了,人老了,身体又不好,生意基本上都结束掉了……现在就天天吃老本啦!”
“颐养天年,是福气啊!”漪应和道。
“哼!颐养天年?!可惜没有天伦之乐!”伍先生忽然插了这么一句,语调生硬。
满座之人不由得都一怔。
“呃……凯德啊,你帮我上楼一趟好吗?替我拿一条披肩,我要那条绛紫色带流苏的……今天还真有几分寒意呢……拜托了,谢谢你哦!”伍太太扭头对身边的丈夫微笑道。
伍先生望了妻子一眼,没有说话,直直地站起身,转身上楼了。
伍太太目送丈夫离开之后,回过头,“你们陪我到花园里晒晒太阳好吗?我老觉得屋里冷飕飕的!”
“好的。”李威率先站起身,走到伍太太身后,推起轮椅。
涟和漪站在轮椅边,四人一起走出大门,来到前庭花园的甬 道上。
见到女主人,那只苏格兰牧羊犬立刻撒欢般地跑了过来,在伍太太的身畔转来转去,闻闻嗅嗅。
“辉儿……今天乖不乖啊?!呵呵,要不要吃蛋糕啊?!我一会儿让秋姐给你拿一点啊……”伍太太轻轻抚摩着牧羊犬的头,话语中充满了慈爱。
“伍太太,我带辉儿去那边跑两圈啊!”李威一边伸手招呼那条被唤作“辉儿”的狗一边对伍太太说道。
“嗯,好的……平时也难得有人跟它玩……”伍太太微笑着点头。
李威笑着带着狗跑开了,临走之前,深深地望了涟和漪一眼,示意她俩留下,好好把握机会。
“这个小伙子,是你们哪一个的男朋友啊?”望着李威和牧羊犬在远处笑闹的身影,伍太太突然微笑着抬起脸,问姐妹俩道。
“呃……不是……”涟和漪双双俏脸一红,同时语塞。
“呵呵!这是个好小伙子啊!小丫头要好好珍惜哦!”伍太太也不追问,只半打趣半认真地叮咛道。
“那个……伍太太……我想问……”
伍太太轻轻一抬手,打断了涟试探性的发问。
她抬起眼,渐渐收起笑容,望了望涟,又望了望漪,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丫头,我知道你们今天来,是有好多问题想要问我们,但是……凯德的态度,你们不要见怪——我们也有我们的苦衷!”
“伍太太,恕我冒昧……但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真的很想知道!您也不难想到,有些问题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漪半蹲子,双目直视伍太太的眼睛,言辞恳切。
伍太太微一沉吟,又一次轻抚着腿上毛毯的褶皱。稍顷,仿佛下定决心般地开口道:“有些事情,我知道你们很想知道,但恕我旧事不愿详提,我只想告诉你们一点。”
“什么?您说!”漪语气充满企盼。
伍太太又一次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再一次投向远处的李威和辉儿,缓缓道:“当年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柳家——也就是你们的祖父家,生意做得很兴旺,几乎各行各业都有涉足,大小店铺分号开遍了大江南北。”她微微一顿,看了一眼涟和漪,“我知道,徐家现在的生意也不小,但是,要说起当年——现在的规模还是远远不及当初。”
涟和漪双双点头,示意伍太太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们家的生意做得也不错,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和柳家素有合作往来。再加上柳老爷和我们家老头闲暇时都喜欢玩玩古董,所以两家关系还算亲密。”伍太太继续道。
“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两家就没有再来往了……”
“因为什么事情呢?”涟追问重点。
“呃……”伍太太犹豫了,半晌才道,“小丫头,原本我是真的不想说,但是……看你们这么诚心,那个小伙子也跟我还算投缘……”
“谢谢,您说……”漪道。
“原本柳老爷和我们家老爷是定了婚约的。”伍太太终于开口道。
“婚约?!”涟和漪异口同声地惊诧。
“是啊,婚约——指月复为婚的,柳老爷,也就是你们的外公,和我们家有过指月复为婚的约定,让未出世的孩子结成儿女亲家……”
“那……那后来……”
“我和老爷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我身体不好,生了一个儿子之后便再未有过身孕。那个唯一的儿子,在我月复中之时便和柳家结了婚约,可是,我们辉儿自幼体弱,长到十八九岁上,仍然常常缠绵病榻。二十岁那年,一场大病包是来得凶险异常。相士说唯有成亲冲喜,方能逃过大劫,否则难活过二十……”
伍太太又顿了一顿,视线再一次聚焦在远处的牧羊犬身上。
“我们便依着婚约去柳家提亲,要求迅速完婚冲喜,可谁知柳家再三推月兑……”
涟和漪顿时无言。
伍太太再一次沉默片刻,仿佛是在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后来,我们为了冲喜,匆匆为辉儿买下了一个女孩儿……结果……紧赶慢赶着三媒六聘,结果花轿尚未进门,辉儿就已经……”
“虽然我也总是劝自己,生死有命,我们家没福气怨不得旁人,但是……唉!无论如何,辉儿是我们伍家唯一的香火,是我唯一的儿子啊……我实在没有办法不去迁怒于……”
“所以,后来,我们家与柳家再没有来往。柳老爷柳夫人双双过世,后来……你们的父亲徐显祖就招赘进了柳家门……”拨云见日,姐妹俩恍然大悟。一时间,三人再无话。
“丫头们,一切都过去了……”最终,还是伍太太打破了僵局,“现在说这些,不过是跟你们拉拉家常,既然你们当我是长辈,我也就拿你们当自己的晚辈看……以前的事情,不要再耿耿于怀。不要为了过去的事情来扰乱眼前的心境……以后你们就常来玩吧,常来看看我……以后也别叫我伍太太……叫我一声‘伍家女乃女乃’,我总还是当得起的吧?!”
涟和漪不约而同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坐在车里,三人无话。
“明天……我们开始去图书馆吧?!”李威打破了沉默。
“嗯……”漪应道。
“图书馆?去图书馆做什么啊?!”涟问道。
“大海捞针也要捞啊!去找找范家的消息,总会有收获的……”李威回答。
“你今天收获最大啊!”涟忍不住调侃道,“至少,你还打包了一盒蛋糕哦!很划算嘛!”
李威没有辩白反击,只是看了看手中的糕点盒,“呵呵”一笑。
三人又陷入沉默。
“明天我们开始去图书馆。”临下出租车,漪丢出一句话。
“今天算是一无所获——听了个故事,仅此而已了吧?!”晚饭桌上,涟说。
漪沉默了一下,道:“但是,我们想要了解的事实的真相,不就藏在这些零零碎碎的故事中吗?调查通常就是如此——跑一趟,听一个故事,仅此而已。”
“不止啊,今天不是还有人收获了一盒蛋糕吗?”涟语带几分讥讽。
“涟!”
涟被漪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涟,你一定要这样吗?”漪顿了一顿,放低了声调。
“我怎么了……”
“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够见到伍先生伍太太,伍太太之所以愿意跟我们‘讲故事’,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什么?”
漪放下碗筷,站起身,离开餐桌,一边朝楼梯走去一边说道:“我和李威查到伍家和柳家曾有过交往,好不容易打听到伍家现在的住处,谁知人家说什么也不肯见我们家的人。后来,李威冒充宠物医院的兼职护士混进伍家,照顾那只叫辉儿的狗一个多月——他去的时候,辉儿患犬瘟热生命垂危。若非李威费尽心机,若不是伍太太伍先生将那狗当作儿子一般珍爱……我们今天根本进不了伍家的大门。”
涟一怔。
“也许、也许你觉得今天并没有多少收获,但是,调查原本就是如此。”漪丢下最后一句话,上楼了。
留下涟,对着一桌饭菜,若有所思。
从那之后,涟没有实践自己的“豪言壮语”,她没有再参与任何调查工作,漪也没有再跟她说起任何关于调查进展状况的只字片语。姐妹俩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也不再提起任何关于李威的话题——尽避漪继续着她的早出晚归,尽避涟知道,李威一定还参与在漪的早出晚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