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香?!”简氏挑了挑眉。
当了祖母的她,容貌已见老态,眼角有几条细纹,眼袋略微下垂,脸颊的肉松垮垮的像吊了一斤猪肉,且皮肤不再光滑,微带灰败的黯沉,曾经乌黑的头发也出现不少银丝,眼神少了明媚,多了锋利。
反观不到三十岁的木氏,用貌美如花来形容也不为过,细眉若柳,不画而黛,眼似秋水,风情万种,细肤女敕肌,白里透红,将江南美女的柔情似水展露无遗。
虽然周姨娘的姿色不比木氏差,可是简氏容得身分低下的伶妓,却无法不妒恨宛如少女般美丽又气质出众的木氏,要不是为了木家的银子,她早就想办法弄死木氏了,不过她还是要想想办法替自己出这口怨气,她想让木氏形同槁木。
这是女人之间一种不死不休的恨,看着丽质天生的木氏,简氏对于日渐腐朽的自己难以忍受,更别说在武平侯府的后院,木氏是唯一和丈夫拜过堂的女子,对她是个威胁。
“是的,我想带青琬和八郎到文觉寺上香,他们许久不曾外出了,我带他们出去走走,顺便求个平安。”孩子们闷久了也会闷出病来,去郊外可以散散心,也可以开阔视野。
简氏面色一沉,冷笑道:“木氏,妳可长了胆子了,在本夫人面前也敢以我自称,妳姨娘不想当了是吧?”
“我本来就不是姨娘,我有侯爷亲手签的婚书,在身分上我也是他的妻子。”木氏的嗓音轻轻柔柔的,如同春雨温润的沁入春泥里。
“放肆!谁让妳胡言乱语!侯爷只有一位元配妻子,那就是我,妳有什么资格能与本夫人相提并论。”她以为一纸婚书就能翻身吗?简直是天真得可笑。
“当初侯爷上门时是以妻位求娶,有媒有聘,当年的颜县官、如今的荆州知府也是座上宾,夫人就是不认也不行,除非妳承认侯爷骗婚。”起先有些心虚的木氏不敢明着和简氏叫嚣,但依着女儿的话越说越多后,她也觉得有道理,不知不觉便有底气了。
“木氏,妳拿出地方官来威慑我,妳是越活越回去了,妳是不是忘了本夫人出身镇国公府,普天之下有哪个官员敢和国公府作对?”就她那点小伎俩还上不了台面,她一巴掌就能将人拍死。
“京兆尹。”
简氏眼皮一抽。“妳敢告状?!”
“为了正名,只好奋力一搏,就不知夫人赌不赌得起?”简氏要顾及武平侯府的颜面,她可不用。
“妳竟敢威胁我?!”简氏怒极拍桌。
木氏眼神清正。“我只是知会妳一声,免得妳找不到人,以为我们娘仨被人掳走了。”
“妳的意思是,不管我允不允许,你们都要到文觉寺上香?”她哪来的底气敢直接和自己对上?
“是。”木氏此话一出,顿时心头一轻,不免觉得这十几年来这般畏惧简氏实在很没有意义也很冤。
女儿说的没错,穷得只剩下一张面皮的武平侯府凭什么对她呼来喝去,府中一百多人全靠江南的木府养着,出钱的是大爷,她为何不能财大气粗横一回?最多丢失了脸面而已,他们还敢把她逐出府不成?
以前她就是顾虑太多,担心女儿太小无人照顾,会被恶奴欺负,又放不下年幼的儿子,怕别人想着法子害他,但她想了很多,却没想过这年头有银子的是老大,亏她还是家财万贯的商家女,一本明帐摆在面前居然不会算,难怪她这些年吃了那么多亏,讨都讨不回来。
“木氏,妳今天要是敢踏出侯府大门,明日妳就会收到侯爷的休书。”简氏有恃无恐,一脸鄙夷。
“那好呀,我们就先来算算侯府借走的百万两嫁妆,妳何时给休书我就让人上门来拉嫁妆,到时可别不要脸的占着不还,我嫁妆单子还在,咱们来核对核对。”木氏越说越兴奋,原本就娇美的面庞越发艳丽,恍若染了胭脂的海棠。
“妳……”简氏像被掐住咽喉一般说不出话来,只能气闷得瞪大眼。
木氏的嫁妆早被她花得差不多了,光是女儿的陪嫁她就动用了不下二十万两,又拿了一些贴补娘家,而她自个儿也用了不少在妆扮上,还有一府的吃吃喝喝、爷儿们的花销。
武平侯府就是个空壳子,看着体面,其实在几代人坐吃山空的情况下,真的是到了挖东墙补西墙的地步,想硬也硬不起来。
“大夫人,妳还想给我休书吗?”看她紫胀着一张脸,木氏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多年的郁气一扫而空。
简氏怒极,精明的双眼都发红了。“滚—— 有多远滚多远,少在本夫人面前碍眼!”
木氏螓首一点。“麻烦大夫人告知府里的人,从今尔后再无木姨娘,请称呼我为二夫人。”
“妳……”简氏气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了。
“我不想状告武平侯府骗婚,所以妳也别逼我,不过妳先入门为大,我不会占妳元配夫人的位置,一声二夫人我也能接受。”说完,木氏并未行礼,秀颈一仰,直接转身离开。
直到出了正厅,木氏的十指指尖还在发着抖,她浑身冰凉,冷汗直冒,双腿发软,只能勉强拖着走,好不容易上了马车,她嘴皮打颤地道:“青……青琬,给我一、一杯热茶。”
马车内红泥小火炉正温着一盅热汤,单青琬盛了一碗,递给双手抖着的母亲,便吩咐车夫出发。
漆黑的平顶大马车内坐着母子三人,后面跟着一辆载下人的小马车,五人挤一挤还带上主子的随身物件,几件换洗衣物和鞋袜,以备不时之需。
“姨娘,妳怎么了,为什么脸色这么惨白?”单长溯担心的问道。
“从今天起要叫我娘,我不是姨娘。”喝了口热汤,木氏的身子暖和了起来,后怕的露出虚弱的浅笑。
“娘?”单长溯与姊姊神似的黑玉眸子漾着困惑。
“咱们娘当初可是过了明路的,是让爹带着走正门嫁进侯府,只是府里有大夫人在,大家畏其势大避而不谈,硬把咱们娘当姨娘看待。”单青琬气愤的说道。爹是个没用的,敢做不敢当,别人不问便顺其自然错到底,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还能走得掉吗?
“姊姊,妳是说我们不是庶子了,跟大哥、四哥一样是嫡子?”单长溯稚女敕的脸上有一丝企盼。
“对,我们是嫡出。”他们不会永远被人踩在脚下,任凭宰割。
单长溯欣喜若狂的往上一跳,小脑袋瓜子差点撞上马车车顶。“太好了,我是嫡出,不是庶子。”
“你很高兴?”单青琬单手揽着弟弟的肩头。
他点头如捣蒜。“嗯嗯!这样简家的表哥表姊就不会老说我笨,用手指头戳我脑门,说庶子全是一群蠢猪。”
“他们什么时候说你笨?”为何她不知情?
看来她做得还不够多,才会让弟弟被欺负,她得尽快强大起来,给自己找齐信任的人,好扭转重生前的劣势。
“就在姊姊伤到头的时候,他们一直嘲笑姊姊太笨了,居然用蠢脑袋去撞石头,死了也是蠢死。”姊姊那时候流了好多血,地上的泥都被血染红了,他们还笑得出来,真是太可恶了!
“所以你和他们打架了?”单青琬模模他额头上的一条疤,很细、很小,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单长溯忽然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往车壁一缩。“什……什么打架,我才不做那种事!”
“溯儿,你真的跟人家动手了吗?”木氏心疼的模模儿子的脸,就怕他被人打伤了,有了暗伤不敢说。
“没有,没有,姊姊什么也没看见,我这是不小心绊到脚跌了一跤。”他赶紧否认,却克制不住眼神慌乱的四下飘移。
“没有就没有,我和娘还会逼着你说是不成?不过挨了打也不能闷着不说,万一伤着了怎么办?”单长琬察看他的小手小脚,确定无伤才安心。
“我知道了,姊,我以后不会了。”被打很痛,他不想打人也不要挨疼,可是别人老喜欢欺负他。
“阿溯,过阵子姊姊给你找个小厮,再找人教你习武。”他的身子骨太差了,要锻炼锻炼。
“我可以学武功?真的吗?!”单长溯喜出望外,有模有样的挥动小臂膀,好似一夕之间成了武林高手。
“小心点,马车内地方小,一不留神就会弄伤了自己。”单青琬往弟弟后脑杓轻轻拍了一下,要他安分点。
“不会的,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我会护着娘和姊姊。”他有些女乃声女乃气的说着,一脸稚气。
“还不够大,你要多吃饭,多读书,明辨事理,日后做个有用的人,不可当个仗势欺人的纨裤。”想到弟弟前世一事无成,只晓得逞凶斗狠,她心里不免忧虑。
小孩子都不喜欢听大道理,单长溯也一样,马上眉头打结,掀开车帘子往外一瞧,岔开话题道:“啊!姊姊,那是什么人,穿着一身红衣袍,腰上还别了一把刀。”
“什么红衣袍……”单青琬不太在意的瞄了一眼,随即面色大变的将幼弟往回拉,迅速放下车帘子,小手飞快捂住他的嘴巴。
见状,木氏也跟着紧张起来,想问又不敢开口。
又过了好一会儿,哒哒的马蹄声越过马车而去,逐渐弱了下来,单青琬这才敢小口喘气。
“怎么了?”木氏也吐出了长长一口气,赶紧问道。
“是锦衣卫。”单青琬小声的回答。
木氏一惊。“为什么在这里出现?”
“不清楚,也许是捉人。”也是倒了八辈子血楣了,哪个不碰上,偏让他们遇上了。
“姊,什么是锦衣卫?他们身上的衣服真好看。”红色的很喜气,上头还绣着飞鱼纹,十分威风。
“那叫飞鱼服,腰上的刀为绣春刀,他们执掌刑狱,巡查追捕,不管有罪无罪,进了诏狱很少有人活着出来,是相当可怕的酷吏,即使出得来,也会刷掉一层皮,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受罪。”没人得罪得起。
单长溯惊得白了脸。“姊姊,我怕……”
“以后遇到他们就闪远一点,不然脑袋就没了。”单青琬叮咛道。
单长溯往姊姊一靠,正要点点头,忽然马车外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冷哼声,在日正当中时分带来诡异的阵阵寒意——
“他的脑袋太轻,本指挥使瞧了不中意,若是换了妳这一颗,本指挥使倒是愿意试试刀。”没有几个人敢在背后谈论他,小泵娘倒是勇气十足。
“凤……凤九扬?!”不会那么倒霉吧……
重生前她只听过此人六亲不认,冷酷无情,在他面前没有该杀不该杀,只有他想不想动手,上至皇亲国戚,下到达官贵人,犯到他手上,全都不留情。
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上万也有千个,他从未失手过,从十三岁就进入锦衣卫,由正五品的镇抚一路扶摇而上的升官,去年接下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手底下有一千五百名锦衣卫,但暗地里的手下有多少,恐怕连皇上也不知道。
他不是一般的勋贵,一出生便是众望所归的继承人,当今皇后是他一母同胞的姊姊,姊弟俩相差十一岁,但是凤九扬也不是皇后驾驭得了的,两人一旦吵起来便像仇人,不敢劝架的皇上通常会闪远些,以免受池鱼之殃。
他同时也是一等侯文锦侯,和武平侯那种最末等的侯位不是在同一等级,武平侯爷想给凤九扬牵马还会被高傲的马儿嫌弃,镇国公府虽是一品位阶,在文锦侯面前也得低头,他狂傲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我行我素,唯我独尊,连皇上都拿他没办法。
“原来妳还有点见识,认识本指挥使。”一把绣春刀劈破车壁,露出寒意森森的刀尖。
“敢自称本指挥使的,小女子相信在京里只有一人。”谁不想活了,连杀人如切豆腐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敢冒充。
“妳不怕?”凤九扬一收刀,马车上出现寸长的裂缝。
“怕。”只有死人不会觉得害怕。
“怕还敢接话。”果然是人傻无畏。
单青琬拍拍抖个不停的弟弟,又以眼神安抚面无血色的娘亲,其实她自己也吓得肝儿直颤,但仍故作镇定的道:“大人想杀小女子早就动手了,犯不着和小女子多说,小女子的脑袋也很轻,你砍起来不过瘾。”
“磨磨刀也不错。”难得有个胆大的,不逗弄逗弄未免对不起自己。
她冷吸了口气,小心应对。“大人何必拿小女子寻开心,小女子胆子小,被你一吓就吓没了。”
“哼!牙尖嘴利,敢在本指挥使跟前对上两句的,妳是第一人,本指挥使心情不坏,就饶了妳一回。”下次再遇到这么有趣的人可不容易,还是别把人吓傻了。
觉得被鄙视了,单青琬不知哪来的脾气,忍不住嘲讽道:“要是你一肚子火气,我们不就沦为刀下鬼,让你当黄瓜砍着玩……”
“青琬,闭嘴。”
“姊姊,别说了,他真会杀了妳。”
单长溯和木氏同时面色慌乱的拉了单青琬一下,她才有点怕的回过神,感觉脖子上凉凉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重生还没多久呢,居然就这般挑衅杀神。
“原来妳叫青琬。”倒是个好名字。
“你……你想杀我吗?”单青琬的声音再也禁不住,有些颤抖。
“妳是哪户人家?”凤九扬又问。
“小门小户,不值得一问。”难道还等你上门来大开杀戒?她又不是真犯傻,引狼入室。
“无趣,到底还是怕了。”无妨,锦衣卫没有查不出的秘密,不过是调查一个毛没长齐的小丫头,更称不上难。
“大人,你该问天底下有几人不怕你。”她怕他才是常理,死过一回的人特别惜命。
“呿!走吧!别再让本指挥使遇到妳,否则……”他倒是愿意和她玩玩,看看她的胆子究竟有多大。
一听到他放行,抖如筛糠的车夫立即急挥马鞭,飞快的驶向位于山顶的文觉寺。
“横刀、竖剑。”
“是,大人。”
两道黑影一左一右的现身。
“去查查那位叫青琬的小泵娘是谁。”她勾起他的兴趣了,有爪子的小猫儿令人血脉贲张。
“是。”话一落,两道人影骤地消失。
一身醒目的飞鱼服,一匹高大到教人害怕的黑马,一人一马独行在官道上,见马上俊美无俦的男子,再一瞅他腰上冷冽无比的绣春刀,尘土飞扬的大路上竟无一人。
“瞧瞧这些人呀!本指挥使既无三颗头,亦无六只手,为何畏惧如虎,纷纷走避?”一群人还不如一个小泵娘。
凤九扬虽然并未见到单青琬的人,但已将她惦记上了,他凡事不上心,从不为某人或某事停留,但他有股拗不过来的牛性,一旦什么人或事入了他的眼,那可是绝不放过的。
“嘶!嘶!”马首一仰,似在嘲笑无胆的百姓。
“也许该砍几颗脑袋立立威,本指挥使的威仪竟然有人无惧。”凤九扬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残忍的冷笑。
马儿仰颈一啸,踢着腿。
“走吧!老家伙,该去执行任务了,那兔崽仔最好别被我逮住,敢跑?我让他往后只能用爬的!”
风扬沙,日照地,一骑快马疾如闪电,如箭一般射出。
“妳呀妳,哪来的胆子敢招惹锦衣卫,还是锦衣卫的头子,娘被妳吓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木氏都不敢大口喘气,屏着气,唯恐指挥使的刀当头劈下,她的身子跟着一分为二。
“是呀!姊,我快吓死了,那声音好冷,冻得我都动不了。”这才是真男人,不动手就使人震慑。
“娘,阿溯,别提了,快来扶我,我腿软了。”哪有不怕的道理,她背后全被冷汗濡湿了,她之前的沉稳全是硬装出来的。
木氏和单长溯一人一边的扶住从马车上下来的单青琬,对于她这般逞强感到无奈却也有些好笑,他们将她扶坐到寺庙前的元宝形状大石墩,等她恢复气力。
不一会儿,另一辆载着下人的马车也来了,适才在路上发生的事,因为距离有些远,他们并不清楚内情,马车一停连忙跳下车服侍。
主子加奴仆一行数人,并不特别引人侧目,当娘的带着儿女入寺上香,在香火鼎盛的文觉寺比比皆是。
“娘,我到后头的禅房歇一会儿,一早事多,有些困了。”单青琬找了个理由,离开香烟缭绕的正殿。
“真吓着了?”木氏抚了抚女儿略显苍白的脸庞,以为她余悸犹存,真让手段凶残的锦衣卫吓到惊魂未定。
她顺势点点头。“有一点。”
说实在话,活了两世人,她第一次遇到传闻中的人物,重生前她可是跟他毫无交集,从武平侯府的后院到镇国公府后院,她始终活在压抑、受人掌控的圈圈里,走不出那道高墙。
她与凤九扬不过是偶遇,没有必要放在心上,像他这样的狠角色,她向来敬而远之,目前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好吧,妳去好好歇歇,让冬麦给妳点枝安宁香。”木氏也吓得不轻,心想着等会儿得多求几个平安符。
“好。”单青琬温顺的颔首。
“姊姊,我陪妳。”闻不惯檀香味的单长溯说道。
“不用了,你陪娘,寺里人多,你是小男子汉,要护着娘不被其他香客骚扰,娘长得太好看了。”不是她要骄傲,她娘不同于京城女子艳极的张狂,婉约动人,清妍若莲,还是小心点好。
看了看一波波入寺的人潮,又瞧了瞧亲娘秀丽容貌,单长溯马上牵起娘的手。“我看着娘,姊姊放心。”
“嗯!我把娘交给你了,要好好照顾娘。”
头一回被交付重任,单长溯小大人似的慎重其事用力点头。“姊姊去休息,我行的。”
单青琬笑了笑,领着冬麦和豆苗往寺庙后方的禅房走去。
一整排的青砖屋子是提供信众歇息用的,男女分开,一在东厢,一在西厢,中间隔了一座桃花林。
一到了禅房,单青琬便说她要歇着不想有人打扰,打发了两个丫鬟去煮茶和去讨素斋。
等两人都离开了,她快步走向无花无果、枝叶繁盛的桃花林,那儿有人正等着她。
“咦!小舅舅,怎么是你?”
桃树下一身青袍的男子转身,一口白牙微露,长相清俊,五官端正,如同进京赶考的书生,书卷味甚浓。
“见到我不开心吗?”男子露齿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眼眶泛红的单青琬笑中带泪地往前一扑。“开心,我最喜欢小舅舅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小丫头太浮夸,前不久小舅舅不是才给妳送了生辰礼,妳还嫌庄子小,要小舅舅给妳送座大的。”这丫头长高了一点,都到他胸口了,过个两年也要说亲了。
看着模样与胞姊极为相似的外甥女,木清峰心中感触良多,一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欢喜,他木家小辈中就她一个女娃,难免多疼一些,二是感慨她生错了人家,若是她娘当初不嫁给单天易那个混蛋,她最起码是江南富户的嫡女,有他木家当靠山,能嫁得差吗?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明明很久很久了。”她故意使起小性子,好掩藏内心的激动,因为对她来说,她已有十余年没见到小舅舅了。
她重生前的那几年,远在江南的木家被一户姓高的人家打压得很厉害,对方与宫中的太监搭上线,垄断了大半生意,害得木家差点破家,她想帮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舅家败落,从日进斗金到江河日下,可即便如此,舅舅和表哥们仍是会想法子给她送银钱。
她被抬进镇国公府后就再也没出过朱漆大门了,娘家人想见她也不得其门而入,舅舅们更被拒于门外,商家人被认为低贱,即使那时她只是一名妾室,仍不允许与“下等人”往来,会污了门楣。
“好、好、好,很久很久,小孩子家家的,就爱计较,距离上一回也不到一年半,我来回一趟也要个把月,小舅舅容易吗!”又是船又是马车的,把人骨头都颠散了。
“小舅舅,不要弄乱我的头发。”他这老毛病就是改不了,每次见到她都要这样揉她的头。
大掌又揉又揉,最后停在她额头左侧的粉色小疤上。“囡囡,很疼吧?对不住,小舅舅没能护着妳。”
听到他心疼的语气,单青琬泪意涌现。“不疼了,都过去了,我好了,没事了。”
“妳姊姊也太狠了,居然为了个温泉庄子就要妳的命,她当真一点姊妹情也没有吗?”说到单青华的狠心,木清峰温润谦和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她无奈一笑。“她打小到大哪一样不是最好的,只要我有她没有,她一定会抢,我要是敢不给,她便会想法子惩罚我。”
不过以后不会了,她重生的用意不是重蹈覆辙,三姊的掠夺到此为止,她不会再退让,她定会用尽一切心思保全所有她在意的人。
“是小舅舅害了妳……”幸亏她无事,否极泰来。
单青琬摇头。“不是小舅舅的错,是人心如壑,怎么也填不满,三姊眼界浅,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三姊把她推受伤昏迷之后,一句道歉也没有,她清醒后,三姊又找上门来,再次要求她交出温泉庄子的地契,直言她不配拥有,识相点就自个儿交出来,要不然她就要让丫鬟搜,反正就是非要拿到手不可。
但那时她已经重生了,直接反呛一句——
叫妳舅舅买给妳,妳不是出身高贵吗?竟穷到连座温泉庄子都买不起,镇国公府还不如身分低贱的商贾,妳得意个什么劲!
大概她从未反击过,言词又过于锋利,三姊竟然目瞪口呆的张大嘴,久久回不了神,而后三姊怒极的要甩她巴掌,但她不再是任人打骂的小可怜,立即抱头装痛,硬是把结痂的伤口抠出血来,抹在三姊手上,又假装摇摇欲坠似要不久于人世的样子,把生性跋扈的三姊吓得拔腿就跑。
或许三姊是真被吓到了,后来再也没来找过她,也未再提一句温泉庄子的事,直到今日。
她受伤的事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如今都七月了,很快就要入秋了,那件事也要发生了。
“唉!苦了妳和妳娘了,当初我要是劝得动妳娘别嫁,你们母子三人哪需要过着受人箝制的日子。”木清峰面有怒色,不甘心姊姊和外甥、外甥女受到亏待。
木家四手足感情十分深厚,木老爷过世前将唯一的女儿交托给三个儿子,要他们当兄弟的照顾好木家的女儿,绝不能让她受苦,更不能让她受到一丝委屈,还要帮她找到一个真心疼宠她、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夫君,三兄弟齐声应和,老父才安心地撒手西去。
可是没想到单天易竟是个大混蛋,说得好听会一心相待他们的妹妹,没想到早已妻妾成群,把他们木家所有人当傻子糊弄。
但人嫁都嫁了,他们三兄弟也不能如何,为了不让她受到轻视,才每年往京里送十万两银子,给她用来打点底下人,木家富甲一方,这点小钱和他们的家产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笔银子没落在木氏手上,反而被简氏中途截走了,成了她的私产任意挥霍。
“不苦,我们会拿回我们应得的,谁也抢不走。”单青琬明亮的双瞳闪着光芒,有着教人无法忽视的决心。
木清峰更心疼她,小小年纪就要为母亲、弟弟筹谋。“囡囡,妳写信给舅舅们是何用意?”
从昏迷中醒来不久后,单青琬第一件做的事便是修书一封送往江南的舅家,这一座强而有力的靠山不能倒。
她原本以为来的会是急性子的大舅舅,没想到是性情最温吞的小舅舅,他为人最是和善,从不与人红脸。
“小舅舅,我想让你们做一件事。”有点为难,但不是做不到,就是要费点劲儿。
瞧她一脸慎重,木清峰的神色也沉凝几分。“什么事?”
“提前收割秋稻。”
闻言,他不解地微微挑眉。“妳可知道提前收稻会损失多少?”
“小舅舅,你信我吗?”她不能告诉他重生的事,这太玄奇了,没人会相信,但她能泄露一二。
“妳说。”
单青琬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小声说道:“我作了个梦,梦见九月过后会连下二十天的雨,大雨成灾,淹没稻田,导致稻米颗粒无收,百姓们无粮可买。”
木清峰双手环胸,表情严肃。“囡囡,本朝从未有过连日大雨,更别说是秋高气爽的九月了。”
“从未不代表不会,我的梦很真实,一定会发生。”她语气肯定的再三强调。
“囡囡,妳这样可真让小舅舅为难了。”什么梦不好作,偏偏作了这样的怪梦,还十万火急地要他们来一趟。
单青琬撒娇的娇嗔道:“小舅舅,咱们家不缺银子,是吧?”
他一听就乐了。“是不缺。”
“那你提早收粮有什么关系,顶多少赚一点嘛!当是给我买了艘画舫,你家外甥女要的小玩意,小气什么。”
“倒是有几分道理。”木清峰搓着下颚,似在考虑可不可行。
“小舅舅,信我一回,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单青琬眼神真诚,充满令人信服的慧光。
木清峰眉心微蹙。“往南边一点的也许可以,稻米早熟,大不了在价钱上加一文钱,可北边的庄稼人可不好说服,他们一年的指望就靠这一季收成了,能收多少粮食就收多少,可不会浪费,粮食就是他们的命。”
“小舅舅,你把年底给我们的十万两银子全用去买粮吧,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尽量运往北方高地存放,不要放在低洼处,若是真的连日豪雨,江南一带都保不住。”她希望到时候三位舅舅能带着家人迁往高处避难,不要死守家园。
她记得重生前大舅母便是死于水患,一个小表弟也高烧不退,把脑子烧坏了,终生是傻子。
木府未被大水冲毁,但宅子内的贵重物品全被冲走,什么地契、房契的泡在水里成了废纸,上百万两银票毁于一旦,提前付了订金的粮食也打水漂儿,损失高达数百万两银。
且屋漏偏逢连夜雨,水患之后刚放晴的田地泥泞不堪,即使立刻翻整也无法播种冬麦,至少要等地干了。
可是接连而至是雪灾,长达三个月不眠不休的下雨,雪积得有人高,若没及时清雪,厚重的雪会将屋子压垮,让人无屋可住,更多人在风雪中饿死冻死。
“囡囡,梦是反的,妳想太多了……”
不等木清峰说完,单青琬提了个令他不得不正视的问题,“小舅舅,如果是真的呢?你有没有想过木家在江南是享誉一时的粮商,若是遇到了缺粮,朝廷会不会向你们征粮,你们要拿什么来缴?皇家之威不可抵抗。”
灭顶之灾……木清峰脑海中顿时出现这四个字。
“宁可有所准备也不要措手不及,提前半个月收粮又如何,每斤粮食多提两文钱,八月中秋过后开始抢收,尽量在九月初收完,也要提早建好烘干湿稻的屋子,大雨来时还能采收几日,在未出芽前多收一点,这个冬天会很难过……”她也跟娘说了要先储粮,把白米、白面、干货什么的多存一点,放在小舅舅送她的温泉庄子里。
“……好,小舅舅听妳的。”反正木家有的是银子,让外甥女高兴一回又如何,他花得起。
单青琬笑瞇了双眼。“小舅舅,以后你们的银子不要送到武平侯府,直接让人拿给我,不是我本人不要给,侯府当家做主的不是我娘,你送来的银子给不到我们手中。”
“妳是说……”他眸光一冷。
“没错,全喂了白眼狼,人家还不把我们当一回事,动辄罚这罚那的,拿了我们的银子当大爷,我们连肉汤都没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