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阔别数月,再回到自幼成长的小镇,俞念洁心底一阵翻腾,无数复杂的心思,混着无奈与伤心,化成了她唇边的一朵愁笑。
下了马车,穆池替她拎着包楸,一同步进了大门敞开的妙心堂。
她离开前已将妙心堂交托给闵鸿与其他掌柜,即便她不在,妙心堂依然日日开门做生意,帮着病人抓药煎药。
“夫人!”前堂里,正在帮客人看药方的闵鸿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前。
其他人看见俞念洁回返,亦纷纷停下交谈,凑过来打招呼。
“我回来了。”俞念洁朝着每张关心她的面孔,不厌其烦的微笑说道。
“夫人可终于回来了!你不在,妙心堂好冷清啊!”
“念洁,你去了哪儿?怎么瘦了这么多?”
与俞家相熟的长辈们,个个关心起俞念洁,她不嫌烦,一个个笑着对应。
穆池站在门外,将她的包袱交给了伙计,却没有立刻离去。
一直等到俞念洁应对完所有人,准备回后院歇下时,穆池方靠上前,拦住了她,道:“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俞念洁这才发觉他尚未离开,虽有些诧异,但见他手里捧着一只约莫手掌大的红木宝匣,猜想这宝匣肯定个中玄妙,便道:“穆公子请说。”
穆池谨慎地左右查看,见他如此提防,俞念洁不由得失笑,许是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在这儿无须防备任何人,她自然而然的便放松了戒心。
可见穆池这般小心,她只得配合着,又道:“穆公子请随我来。”
话毕,俞念洁领着穆池来到后院的小花园,看着熟悉的花草树木,她心头一阵柔软,却也深感惆怅。
离开又回来,景物依旧,可她等的那个人,依然未归。
她,仍然孤身茕影。
“夫人,这宝匣是世子让我转交给您的。”
落寞间,却闻身后的穆池如是说道。
俞念洁怔住。“你何时见过世子?”
穆池顿了下,答道:“就在夫人染上风寒的那段日子,我曾见过世子几次。”
“他可有说及我?”问着,她眼眶竟不受控制的泛红。
“有。”穆池点头。“世子吩咐我,将当初我为他藏起的宝匣转交给夫
人。”
“仅仅如此?”她眼中盈着薄泪,幽幽追问。
穆池见她这般伤心,虽然心有不忍,可依然据实以告:“世子仅仅只有交代此事,再无其他。”
俞念洁忍住泪意,伸手接过了宝匣。宝匣不沉,甚至可说很轻,可捧在手中,她却觉着,那重量积累了十年来的等待之苦,重若万斤。
见她接过了宝匣,穆池躬身抱拳,道:“那么,在下告辞。”
俞念洁却喊住了他:“穆公子且慢。这一路上公子奉命送我回妙心堂,实在有劳了,公子若不介意,还请留下来用膳小歇。”
“多谢夫人好意,穆池还得赶回皇京向王爷复命,就不再多耽搁了,告辞。”
“穆公子多保重。”
目送穆池离开,俞念洁方捧着宝匣,回到后院的房间,往窗边大炕上一坐,静静地端详腿上的宝匣好片刻。
转开了宝匣上的扣环,她低垂眼眸,屏住了呼息,缓缓推开宝匣上盖。
宝匣里,静静躺着一朵珠花发簪。
簪上的珠子,并非是寻常的珍珠,而是光泽剔透的琉璃。
她怔住,不由得抬手模了模发间的那朵珠花,嘴里发出不可置信的低喃。
“一模一样的珠花……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她赫然想起湛子宸曾说过的一段往事——
“七岁生辰那年,楞严寺的高僧赠了一条琉璃佛珠给湛语辰,我实在气不过,心中忌妒得紧,便伸手扯断了那串佛珠。”
谈及此段回忆时,湛子宸面上无笑,只有一抹阴暗的深沉。
“那佛珠全掉入了荷花池里,再也凑不全。过两日,娘亲知情后,便来到紫竹林,用竹藤打了我一顿。她却不晓得,我为了潜入池底找珠子,险些溺毙,可我怎么也找不着最后一颗珠子,后来,我一怒之下,便将好不容易捞起的那些珠子又扔回池里。”
俞念洁倏然一震,呆怔的盯着宝匣里的那朵琉璃珠花,一时之间,千头万绪,竟无从寻思起。
始终找不着的那颗琉璃珠,为何会在湛语辰手里?这琉璃珠不是应该沉在池底吗?究竟,是谁找着了这颗琉璃珠?
又为何,湛语辰会将这颗琉璃珠制成了珠花,他这是……这是什么用意?
饶是聪慧如她,当下也解不开这道谜底。
她执起那朵镶在掐丝银荷花花心里的琉璃珠,眸光微微颤动,始终参悟不透,当初潜入池底寻珠的,究竟是湛子宸,抑或是湛语辰。
倘若,当初潜入池底寻珠的人,其实是湛语辰,那么,湛子宸所对她诉说的那段回忆,究竟是属于何者的?
又倘若,当初潜入池底的人真是湛子宸,那么,他始终寻不着的那最后一颗琉璃珠,是怎么出现在湛语辰手里?
七岁那年,十岁那年,二十一岁那年……他们之间,究竟做了什么,抑或是交换了什么?
这段日子以来,她一直坚决相信着,当年活下来的人是湛语辰。
然而,此际望着宝匣里的这朵珠花,她怎样也无法将那段回忆串连而起,怎么想都觉着说不通。
她犹豫了,萌生了各种质疑,亦猜想不透,究竟是谁在说谎,又是谁在欺骗着谁……莫非,真如乌嬷嬷所言,当初活下来的人是谁,只有他们两兄弟最清楚,除了他们,谁也分不清。
俞念洁望着那朵琉璃珠花,就这么在大炕上呆坐至天黑。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房门被敲响,俞念洁才逐渐收起心神,将珠花放回宝匣锁起。
“夫人,是我,蓁玉。”
听见小丫头欣喜的声嗓在门外响起,俞念洁将宝匣往一旁搁去,起身相迎。
房门一开,绾着少妇惯梳发髻的闵蓁玉,扑过来一把抱住俞念洁。
“夫人,我想死你了!”
“已经不是孩子了,怎么还这般毛毛躁躁。”俞念洁温婉笑骂。
“夫人瘦了好多,是不是受什么委屈?”
“没的事,别瞎猜。不过是前段日子正好受了风寒,方会消瘦。”俞念洁拉着她坐到大炕上,姊儿俩手拉着手说体己话。
“夫人这次去可有见着白大夫?”闵蓁玉睁大眼,一脸企盼。
俞念洁见她这般,心口有些泛酸,虽不忍见她失望,却也不便让她知道太多。
“我没见着。”最终,她给了这样的答案。
小丫头眼中的光芒顿时一黯,可随即又安慰起她来:“夫人别伤心,白大夫会回来的,我相信他一定会的。”
换作是从前,俞念洁听见这样的话,往往是微笑附和。
然而眼下的她,却已经不再具有那般坚定的信心。
她只是笑而不答,笑里隐约透着几许无奈,几许愁绪,几许悲哀。
过去的闵蓁玉或许看不出来,可如今她亦嫁作人妇,亦识得情爱滋味,自然看得出俞念洁婉约笑里的种种情绪。
闵蓁玉心疼着待她如亲妹的俞念洁,又不忍触她伤心处,便假意懊恼地抱怨道:“当初白大夫还说要看我出嫁呢,结果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白大夫把我全忘了。”
俞念洁知道她是为了转移自己的伤心,故意说些玩闹话,当下不由得心头一暖,想不到短短数月没见,小丫头长大了,懂得体贴人了。
思及此,她笑里添了几许欣慰,拢紧闵蓁玉的手,道:“没能看着你出嫁,我心底一直很遗憾,也对你感到有亏欠。”
闵蓁玉拼命摇头,道:“才不会呢,夫人千万别这样想,你替我置办了这么多嫁妆,连我爹娘给我办的那些都比不上,只是我心底觉着难受,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没能在出嫁时给夫人磕头。”
“傻丫头,不必给我磕头,我只愿你与你的夫君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一辈子受尽夫家疼爱,那便是喜事。”
看着眼前这个眸光灿灿,小脸蛋洋溢着喜笑的闵蓁玉,俞念洁不禁想起当年初嫁给白辰时的自己。
初时的幸福,再到如今的苦楚,一路走来,这段姻缘究竟该说好,还是说坏?
万般滋味涌入心头,俞念洁只觉十年如一梦,再回首,竟是沧海桑田。
“夫人,你还好吗?”见她目光怔然,想得出神,闵蓁玉担忧地轻问。
俞念洁方回神,不由得眼底泛潮,抬手抚上闵蓁玉泛着光泽的脸颊,好生端详片刻。
而后,她拿起搁在一旁的宝匣,重新打开,取出那朵琉璃珠花。
闵蓁玉见着,不禁发出赞叹声:“好美呀!”
俞念洁微微一笑,将琉璃珠花簪上闵蓁玉的发髻。
闵蓁玉惊楞,“夫人……”
“这是白大夫送给你的大婚之礼,你便收下吧。”俞念洁端着笑,甚是满意地望着她发上的琉璃珠花。
“可是……这看上去很贵重……”闵蓁玉心中明白,这分明是俞念洁假借白辰名义赠与她的大婚礼物。
“既知贵重,那便好好收着,经常想着让你惦记的白大夫。”
看着俞念洁笑中的落寞,闵蓁玉很是心疼,终于明白为何她会这么说。
她是觉着,只有自己还同她一样,始终还惦记着离开十年的白大夫。
她就怕旁人渐渐把他忘了,到最后只剩她独自一人还惦记着白大夫。
思及此,闵蓁玉红了眼眶,伸出手圈抱住俞念洁,靠在她肩上抽噎起来。
“你放心,我绝不会忘了白大夫。”闵蓁玉孩子气地哽咽说道:“我会跟夫人一同等着白大夫回来。”
俞念洁眼中亦闪见泪光,可她嘴角扬起,仍是笑着,不许自己掉泪。
父亲生前曾经说过,不到绝望之时,绝不轻易掉泪。
眼前,还不是最绝望之时,她不掉泪。
绝不。
两人心贴心地说了好一会儿的体己话,直至闵鸿前来催促,说是闵蓁玉的夫婿亲自来了妙心堂接妻子,闵蓁玉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与妙心堂一众掌柜与伙计共同用过晚膳后,俞念洁方返回寝房里,坐在冰凉的榻上,怀里还拽抱着那只宝匣。
她取下发髻上的那朵珠花,将之放进宝匣,锁上,然后搁在枕边。
随后她侧身躺下,一手轻抚在月复间,缓缓闭起眼。
“我们一起等他回来,好不?”
娇柔声嗓,自微张的粉唇间逸出,那声音如此之轻,却是响彻了静得可怕的寝房。
湛子宸隐瞒了她许多事,而她何尝不也是瞒了他这件要事。
无论今后如何,无论那人回不回来,往后她的日子将有了新的盼头。
手心在平坦的月复间轻轻绕了个圆,似在安抚里头尚未长全的生命,俞念洁紧闭着眼,嘴角弯弯上扬,可眼角却依稀泛起一小块透明湿痕。
希望,未减。
不到绝望之时,绝不轻易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