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马车停下,锦帘外传来王府车夫的提醒:“王爷,到了。”
俞念洁定定的望了他一眼,随后掀帘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座白玉修筑的陵墓,看上去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墓室。
事实上,能葬在一代高僧下葬的这座须弥山,必得是元晋皇室之人,要不,就得是真正显贵的皇族后裔。
湛语辰的墓在此,牌位却供在楞严寺,早晚听诵佛经,这是羲太王妃对这个心爱儿子最后的疼爱。
“夫人,世子的墓在这儿。”车夫领着俞念洁步入墓室。
墓室里极其宽敞,白玉楹柱,大理石铺地,豪奢之至。
一口琉璃打造的上等棺木,就被封在墙后,墙上由高僧题了字,写的不是湛语辰,而是白辰。
看来他是真与佛家有缘,偏偏生在贵胄之家,又得了太王妃的疼宠,虽非嫡长子,却逃过了被拘禁的命运,顶替了胞兄,继承了羲王府的荣华富贵。
可方才湛子宸一时激动,说溜了嘴,教她不得不反思,当初那个在众人眼中,以神佛转世之姿,在王府里受尽荣宠的小世子,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是否,真如同湛子宸方才所说,这一切荣华富贵,并非小世子真心想要,不过是旁人硬加诸于身?
是否,那个看似握有一切的小世子,实则什么都不想要,反而羡慕起被拘禁在紫竹林的胞兄?
是否,他根本没有死,不过是借这个机会逃离尘嚣,逃离羲王府,方能在楠沄镇与她过上一段平凡的日子。
有没有一个可能:身是湛子宸的,魂却是湛语辰的,只是,他为了躲避这一切,强逼自己成了湛子宸?
她如是想着。
“夫人。”车夫已用火折子将墓室里的灯烛点燃,同时点了三炷清香,递给了她。
她撇眸望去,却是轻轻摇首,婉拒道:“我不拜。”
车夫闻言一楞,“这……”特意来到陵墓前,却又不上香,这对死者可是大不敬。
却闻她复又启嗓:“我该拜的人,不是世子,而是湛子宸。”
车夫面色大骇。“夫人!您在胡说什么,您口中的那人可是……”可是如今还好端端活着的羲王啊!
俞念洁知道这话容易招人误会,可她不怕,只因她比谁都坚信,湛语辰没死。
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只是躲起来,不愿面对俗世尘嚣。
外头马车上那个湛子宸,不过是他的心魔。
直到他愿意正视自己的心魔,愿意对湛子宸的愧疚释然,愿意相信他依然存活于人世的事实,那个魔,便会消失。
在此之前,她只能继续等。
无止境的等下去……
自须弥山回返时,天色已黑,王府里外灯火通明,门口前走了安王的马车,来了佩有瑞王府徽印玉章的马车。
“夫人当心脚步。”被遣来照落俞念洁的小丫鬟上前牵她下马车。
俞念洁提裙跨步,方站定便看见湛子宸自身旁擦过,丝毫不愿多看她一眼。
她心底有数,并不难过,只是淡淡一笑,尾随而入。
正厅里,瑞王不知已待了多久时刻,茶几上的茶盅似刚奉上,白玉茶盏里的橙色茶汤,正冒出腾腾热烟。
孙碧茵一袭撒花粉袄粉裙,发簪七色玛瑙花钿,妆点得明媚动人,见湛子宸进屋,脸上的期盼再也掩饰不住,随即笑逐颜开。
“茵茵。”瑞王见女儿这般躁进,不由得皱眉出声。
刚从位子上站起,准备朝湛子宸走去的孙碧茵,连忙红着脸坐回太师椅。
可当她看见尾随在湛子宸身后,那一抹纤细的雪白身影时,孙碧茵面上的笑霎时淡了些。
“还没用膳吧?王爷与碧茵就留在这儿一起用膳吧。”湛子宸向瑞王打了个招呼后,便闲话家常起来。
瑞王没推辞,只是目光扫及俞念洁时,面色有些沉,却也没多说什么。
俞念洁可不傻,她明白自己的身分无法与在场众人平起平坐,便上前向瑞王与孙碧茵逐一行礼。“俞氏给殿下与郡主请安。”
“俞夫人,这一路上有劳你照顾子宸了。”瑞王面上端着温和的笑。
“王爷福大,是他自己照顾自己,小熬无德无能,没能帮上什么忙。”
“这儿没什么事,你先下去歇着吧。”心知肚明瑞王此行的目的,湛子宸扬嗓支开了俞念洁。
俞念洁福身颔首,姿态端庄的退出门口,与此时,孙碧茵忽然站起身,亦朝着门口步去。
“碧茵?”瑞王讶喊。
孙碧茵回首道:“我有些话想跟俞夫人说,爹跟子宸哥哥一起用膳吧,别等我了。”
瑞王不悦。“你这丫头,这里可不是瑞王府,休得无礼。”
湛子宸缓颊道:“羲王府没这么多规矩,王爷莫要责怪碧茵,且让她与俞夫人私下小叙吧,女人家总是有些我们男人听不惯的闲磕牙。”
闻言,瑞王这才摆摆手放行。
孙碧茵一笑,转身便追出正厅,在回廊上喊住了俞念洁。
“俞夫人。”
前方身影先是一顿,随后和缓转过身,廊灯之下,她一袭绣蓝花白袄与雪白千褶裙,外披一件锦白色大氅,流墨般绾起的发,剔透如琉璃的肌肤,衬出那双乌黑眼瞳格外有神。
她容貌甚美,可美不过京中真正的天仙绝色,她最美的,是那份纯净淡然的气质;如深雪一般的静,如月色一般的透,如星子一般的亮。
孙碧茵一时竟看怔了眼。
“郡主?”俞念洁浅浅一笑,不解地轻喊。
孙碧茵恍惚回过神,红着脸快步追上前。
待到与俞念洁同立于廊灯之下,如此近距离一看,只见她肤色白腻,眸色清亮,不见一丝岁月痕迹,教人甚难相信眼前女子已年届三十。
总想着要在俞念洁面前摆出郡主该有的气势,可真到了她面前,孙碧茵却又觉着莫名自卑。
想来可笑,她贵为郡主,千金之躯,身分何等显贵,哪里是眼前这个一介平凡村妇能堪比,可每每见着俞氏,总要为她的气度与气质,禁不住的赞叹一番。
是家族教养的缘故吧?俞氏虽说是平民,可她祖母是当年的朝日郡主,牵强一些的说法,也算得上是出自名门,莫怪乎她身上不见市井之气,反而像是京中贵族子女。
孙碧茵心下复杂,对眼前这个女子又羡又妒,不由感叹,自己往她身旁一站,便成了毛躁的小丫头,说什么、做什么都成了孩子气。
“郡主可是有话与小熬说?”见孙碧茵只打量自己,迟未开口,俞念洁笑着问道。
“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孙碧茵的目光落在她那抹笑上。
“郡主但说无妨。”
“你可晓得,我爹是来说亲的。”
俞念洁但笑不语。
孙碧茵心下诧异。“怎么,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上回在河苑县,郡主已提过,我自当不意外会有今日。”
“你不怕吗?”见她眉眼不动,嘴角含笑,孙碧茵竟有些犯急。
“怕什么?”俞念洁淡定反问。
“难道……难道你不是与子宸哥在一起吗?难道你不想要名分?”
俞念洁目光坚定,微笑道:“我早有名分。”
孙碧茵楞了下,随即月兑口:“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打算一辈子守活寡?”
白辰根本早已不在人世,她空有白辰之妻的名分又有何用?!自从她透过父亲发现羲王府的秘密后,她便知道湛子宸被白辰鬼魂附身的事,自然也曾见过那位白辰……若非亲眼所见,她甚难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离奇之事。
“我还在等他回来。”俞念洁如是言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白辰他——”
“郡主。”相较于孙碧茵的情绪激昂,俞念洁的反应平静似水,未起半丝波澜。
因她这一声轻喊,说至激动处的孙碧茵,硬生生地打住,话就这么噎在喉尖。
她不解地瞪大眼,直瞅着依然盈盈而笑的俞念洁。
“小熬有个不情之请。”说道,俞念洁别首,望向她们正前方这条红色长廊。
“什么不情之请?”孙碧茵一脸茫然。
“能否请郡主陪着小熬走到长廊最底,顺便让小熬给郡主说个故事。”
她想说什么?孙碧茵禁不住好奇心作祟,自然点头答允:“好。”
于是,在亮着一长排廊灯的长廊上,她们之间隔着半个人之距,缓缓行走。
期间,孙碧茵始终望着身侧的女子,眼中有着一抹憧憬。
“郡主应当晓得,小熬的祖母是当年的朝日郡主。”
俞念洁慢悠悠地扬嗓,甜脆的声嗓,在静谧的夜中,听起来格外清亮。
“当年,如若不是祖母先恋上祖父,兴许今日这一切都将有所不同。”
“什么意思?”孙碧茵蹙眉。
“我的祖母生前曾告诉过我,她与祖父成亲多年,一直以来祖父待她彬彬有礼,以礼待之,在祖父身上只能感受到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她知道,那是因为祖父对她并没有情人之间的爱,只有亲人之间的情。”
“……情人之间的爱?亲人之间的情?”孙碧茵到底还是太年轻,对于这番话很是迷惑。
“情人之间,可以为之倾狂,为之颠倒一切,哪怕是上天下海,哪怕是海枯石烂,哪怕粉身碎骨,哪怕被视作痴傻之人,亦在所不惜。因为,能令你动真情之人,往往是前世你亏欠的人,今生若不归还情债,你生生世世都将为其疯狂,为其生,为其死。”
俞念洁目光盈盈,仿若坚冰,直视着前方不见尽头的长廊,明明那方是黑暗,可她每一步都跨得毫不犹豫。
孙碧茵见着,小嘴微张,有些发傻的停下脚步。
俞念洁亦跟着停下,侧过身回视,微笑续道:“然而,亲人之间的情,是责任所起,是血缘所致,是命中切不断的义务,更是看不见的无形羁绊,很沉,很深,却也很静……必要时候,若真狠下心来,兴许还真能斩断。
“祖母说,祖父心中一直有着别人,她当时也明白,可她舍不下这份情,于是密求了当年的帝王与太后,促成了这段良缘。
“祖母虽是如愿嫁给了祖父,可终其一生,她都不曾在祖父身上感受到情人之间的爱意,她心底有憾,却也有愧,直至临终之前,她方对祖父忏悔,说她当初不该因自己的贪念,断送了祖父与水月公主的那段姻缘。”
“这么说来,你祖父当初爱的人是水月公主?”孙碧茵总算听懂了这故事。
“祖父当时没说半句话,只是紧紧握住祖母的手,看着她合目安息,然后忍住哀痛,指挥众人置办后事。”
俞念洁略作停顿,又道:“依郡主来看,我的祖父可是有情有义之人?”
“你祖母死前对你祖父坦白实情,你祖父却毫无表示,这未免也太……太不近人情。”出于对死者的敬重,孙碧茵不敢大肆评判,心底却不甚苟同她祖父的无情反应。
“是不?就连当时年纪尚小的我,都觉着古怪,为何祖母哭成那般,一向温文敦厚的祖父,为何会在祖母临死之际,却吝于给出一句安慰之言。”
俞念洁转回身,缓缓往前走,孙碧茵怔了下,连忙提步跟上。
“祖母的后事圆满之后,好一阵子我不愿同祖父说话,我心里气极了,觉着祖父不该如此对待祖母,然而,很多年后,当我年纪稍长,识得情爱的滋味后,我方明白,一个人若是不爱另一个人,却得被迫拘在一起,日日相对,夜夜共枕,那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孙碧茵闻言一楞,心底好似明白了什么……
“那份情,强索不来,求之亦不能得,唯有知心人方能给予。有些人,有缘无分,有些人则是有分无缘,世间最难得的,是有缘人相知相守。”
“可是——可是,假使说,没有在一起过,那要怎么知道与那人有没有缘?兴许——兴许缘分是靠朝夕相处培养出来的!”孙碧茵激动地强调。
俞念洁淡笑道:“或许吧。可看看我祖母,她用尽心机,想方设法,如愿嫁给了我祖父,培养了一辈子的缘分,到头来仍是一场空,我祖父与她相守四十多年,一生以礼待之,只给了我祖母亲人之情,却无情人之爱,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执着在作祟,反倒是蹉跎了两个人,你说,值得吗?”
孙碧茵无话可说。
俞念洁兀自往前走,悠悠行至长廊最底,而后停步,转身望向停在不远处的孙碧茵。
她端着温婉浅笑,轻声问道:“如若是郡主,您求的是情人之爱,抑或是亲人之情?能与心爱之人相守,确实是一件幸事,可当对方对您并无情爱时,您愿意用一辈子的光阴,等待对方给予回应吗?”
“我听明白了……”孙碧茵道回道:“你的意思是,我这是强求来的,不会幸福。”
“是不是强求,会否幸福,全都操之在己,全在人的一念之间。”俞念洁一顿,反问:“在郡主看来,我祖母那样可是强求?”
孙碧茵不假思索地月兑口:“当然是啊——”
话声戛然终止,她面色恍然,似是心中有所顿悟。
俞念洁遂朝她福了福身,随后步入衔接后院的园林,沿着那一地迤逦的晕黄月光,消失在孙碧茵怔楞的目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