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茶盅被砸成粉碎,划破了宁静的夜。
原先暗下的西院,闻声灯亮,轮值的下人打亮了灯笼,面色惶惶的引颈盼着。
“乌嬷嬷,您可终于来了!”仆役见乌嬷嬷到来,随即掌灯上前相迎。
“这儿没什么事,你们都退下去吧。”乌嬷嬷遣退了守夜的仆役与丫鬟。
待到众人退下,乌嬷嬷方推门而入。
门里,太王妃简氏披头散发,仅着单薄中衣,缩在偌大的宝座里,地上是碎了满地的瓷片。
乌嬷嬷悄然叹了口气,将门掩好,绕过了那一地碎瓷,将简氏从宝座里拉起身。
“小姐,您又作噩梦了?”每当四下无人时,乌嬷嬷总习惯用起从前简氏未出嫁时的称谓。
简氏抬起脸,目光恐惧,面色充满愧意,只是流着泪,不作声。
“小姐,您别这样……”乌嬷嬷看着心疼,忍不住红了眼。
“阿瑛,你说,是不是我害了那个孩子?”
“小姐又在胡说八道了!当初两个少爷落水的事,谁也没看见,谁也不能说是谁害了谁,小姐只是偏袓语辰少爷,不代表您心底没护着子宸少爷。”
简氏听不进去,她只是缩在乌嬷嬷的怀里,不断哭泣,脑中仍烙着清晰的梦境。
不。兴许,那并非是梦境,而是她亟欲抹灭的曾经。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荷花池。
那日王府众人得了她的令,全忙着替小世子庆祝诞辰,却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紫竹林的另一位少爷。
“娘,我与哥哥同一天生辰,为何不让他一起来主院,我们兄弟俩能一起庆祝?”
唯一敢在她面前提及的,就只有她最引以为傲的小世子。
每当她想起高僧所说,这两个孩子其中之一,将会是王府的灾厄,日后亦有可能成为乱世枭雄,她便对那个拘禁在紫竹林的孩子满怀忌惮。
虽是自己怀胎十月的骨肉,可她怎样就是无法喜爱那个浑身反骨,躁动如野马的长子。
按常规而言,王侯向来册立嫡长子为世子,可因着她的私心与偏袒,她硬是以死相逼,让丈夫改立次子为世子,更逼得丈夫将长子拘禁起来。
她信佛,信天命,是以她绝不能让那个不该生下的嫡长子毁了羲王府。
她用这样的理由,让她能光明正大的厌憎长子,偏偏戎马出身的丈夫,却偏爱那个好动的长子。
为了丈夫屡次私带长子出府一事,她与丈夫早已冷战多时,甚至分了房;她听说,丈夫在河苑养了一个外室,只为了报复她的自私无情。
丈夫越是如此,她越是恨透了那个孩子!
当小世子在她面前提起那个孩子时,她一时失了理智,竟然萌生一念……
“阿瑛,阿瑛!”过往旧事浮上眼前,简氏害怕不已的扯住乌嬷嬷双臂。
“小姐莫怕,阿瑛在这儿。”
“我错了……我当真做错了。”
埋藏多年的愧疚,随着每晚入睡后,便会在梦中上演的梦魇,涌上心头,鞭笞着她,教她夜夜难以成眠。
乌嬷嬷只能温声安抚,不停地劝着,除此之外,她什么事也不能做。
因为,就连她也不明白,太王妃究竟是在怕什么。
自从十年前世子无故离开多年,而后复返王府,大病一场又成了眼下这个子宸少爷后,太王妃便开始无端作起噩梦,经常夜里又哭又闹,却不肯说清楚是出了什么事。
找来了高僧为太王妃开导,可依然不见起色。找来法师为太王妃净身作法,可她依然还是常在午夜惊醒,哭闹不休,活似疯婆子一般,教人惊骇。
老王爷逝世之后,太王妃的状况又是每况愈下,夜里总把下人们折腾得人仰马翻。
乌嬷嬷是离太王妃最近的人,她自当能从太王妃的言语中,推敲一二,因而猜知,太王妃之所以如此,似乎与当初两位少爷落水一事,月兑不了关系。
然而,这事牵涉甚大,她怎样都不可能向任何人透露,更不敢向太王妃开口求证,就怕……就怕王府声誉会一夕扫地,更怕太王妃当真会心神倶溃,丧失神智,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婆子。
“天就快亮了,太王妃再回榻上歇一会儿吧。”乌嬷嬷搀扶起虚浮无力的简氏。
简氏恍恍惚惚,脸上尽是残泪,已无力抵抗,只能任由她将自己扶上锦榻。
“阿瑛,你在这儿陪着我。”见乌嬷嬷转身欲走,简氏连忙伸手拽住。
“小姐莫怕,我去给您斟杯温茶,一会儿就回来。”
闻言,简氏才松手放人,疲惫地躺回榻里。
望着刺绣繁缛的榻顶,简氏满布血丝的双眼,终是抵不住倦意,沉重闭起。
又,沉沉入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荷花池,看着那两个有着相同脸孔,相仿身形,同样穿着白衫的俊俏男孩,一同跌入了池塘。
而后,她听见自己扯动嗓子,厉声撕喊:“语辰,把他压下去,别让他起来!”
简氏猛地睁眼,自梦中惊醒。
黄花梨雕龙纹镜台前,湛子宸端坐于此,长眸含笑,直勾勾地望着镜中倒影。
镜中的俞念洁,正在为他梳发绾髻,梳罢,他起身,由着她为他穿上外衫,整理衣襟,繋上腰带与玉环绶。
抚平袖口的小手正要抽回,却被大掌一把攫住。
俞念洁微怔,水眸扬起,对上他笑意盈然的目光,心中不禁一软。
“过来。”他拉着她来到镜台前,引她落坐。
她怔然,看他探手执起象牙梳篦,另一手撩起她尚未绾起的发,由上而下,缓慢而轻柔地爬梳。
“他也曾这么做过吗?”
湛子宸听不出喜怒的沉嗓响起,她方回过神,抑下心底那份酸楚,若无其事地朝镜中倒影一笑。
“没有。”她撒了谎。
“当真?”峻眉微拧,他一脸不信。
“嗯。”她点着头,表情再认真不过。
似是信了她的谎话,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那般心满意足,为她梳得越发起劲了。
见他卸下心防,她目光闪烁,笑问:“王爷可曾为女子梳头?”
“你说,有这个可能吗?”他嗤哼,相当不以为然。
她却不点破,他为她梳发的手势,是那样纯熟自然,仿佛曾经做过不下千百次。
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的他,倘若真是初次为女子梳发,怎可能这般娴熟流畅?
可他却也没发觉这个症结……是真没发觉,抑或,眼前这个“湛子宸”刻意不去发觉?
心思琢磨着,俞念洁望着镜中的湛子宸,为她梳好了发,将梳篦搁回镜台上。
他转而执起眉笔,从描金小盒里蘸取研磨好的黛粉,来到她面前,弯下腰,黑眸亮若火炬,仔细端详起那张细致丽容。
“王爷……”她讶呼。
“嘘,别说话。”他声嗓温柔地安抚道。
她心中一荡,万千柔情流淌而过,乖顺地闭起眼,任由他为自己描眉。
他目光专注,手劲无比轻柔,一笔又一笔,为那双弯弯秀眉画上黛粉。
而后,他放下眉笔,热切地凝视着那张高高仰起的小脸,不由得一笑,再次倾身吻上她。
唇上突来的温热感,促使她一怔,睁眼,对上他炽热的眸光。
她双颊发烫,垂下眼,不敢再看,小手悄然捏紧了衣角。
他就爱看她不知所措的模样。
多么稀罕,又多么珍贵。她总是一派安之若素,遇事总泰然处之,除了“那个人”,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动摇她的情绪。
为了能欣赏她手足无措的模样,他必须想方设法的逗弄她,戏弄她,方有机会一窥她羞涩的娇态。
有别于床笫之间,那种撩拨**的吻,此际,他的吻是那样温存,那样疼惜。
她被他的唇,被他的吻,诱哄着,一颗心似泡在蜜里,那么甜,那么软。
他吮着她,舌忝着她,像一只撒娇的小兽,她忍不住扬眸,看着面前的男子。
晨光自他背后的窗棂透入,他逆立于曦光之中,半张俊颜被镀染成金色,另一半融在阴影里,竟透出一股魔魅感。
她心口一悸,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过那半边阴沉的俊颜,仿佛想透过此举,为他抹去心底的阴霾。
他按住哀在颊上的小手,长眸扬起,与之对视,目光千丝万缕,尽诉柔情。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彼此。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相信,眼下此际,便是“他”所承诺的天长地久。
“王爷。”
直至门外传来穆池的请示声,这才打断了这浓蜜般的凝视。
“何事?”湛子宸语气略显不悦。
“方才乌嬷嬷来报……说是太王妃病了,想请王爷前去探视。”
湛子宸微怔,下意识回道:“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便病了?”
“乌嬷嬷没说太多,只说太王妃病了,详细情形属下也不知。”
湛子宸皱了皱眉,正欲迈步离去,手臂却被一把拉住。
他侧身望去,坐于镜台前的人儿回他一笑,温声央求:“王爷别走得那么急,我也想一同随你前去探视太王妃。”
说罢,她利落地替自己绾了个素雅端庄的花髻,同样簪上那朵珠花,起身便要同湛子宸一起离开。
岂料,湛子宸却一脸不赞同地盯着她发间那朵珠花。
“可有什么不妥?”她有些困惑,抬手轻触发上的珠花。
他眉心攒起,薄唇微张,似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仍是没开口,牵起她抬高的那一手,一同离开寝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