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嬷嬷停在池塘前,一动也不动,虽是注视着水面上层层迭迭的荷叶,目光却起了涟漪。
“他们生下来的前一天,楞严寺的高僧来过,说是太王妃肚里的孩子与佛有缘,极有慧根,出世则能成为得道高僧,入世则能成为一代能臣,可若是走偏了路,亦有可能成为乱世枭雄。”
乌嬷嬷陷入了尘封已久的回忆中,似喃喃自语,又似是说与俞念洁听。
“两个孩注定是不同命,一个受太王妃疼爱,一个却得了羲王爷的欢心,可又害怕双生子的事传了出去,恐会影响羲王府,于是王爷只得狠下心将其中一个孩子拘禁起来。”
俞念洁低声问道:“被拘禁的那一个孩子,真是湛子宸?”
“原本老王爷是属意让子宸少爷当世子的,可太王妃却说语辰少爷是神佛转世,是高僧口中的一代能臣,羲王府必须由他来继承,于是以死相逼,老王爷无可奈何,只得将子宸少爷拘禁。”
俞念洁一震,思及方才湛子宸的愤怒,心头不由得一酸。
“语辰少爷受尽太王妃的疼宠,打小就是聪明过人,王府众人无不喜爱这位小主子,可独独老王爷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老王爷嫌弃语辰少爷太过软弱,镇日埋首书间,无以继承羲王府过去的军功,于是老王爷总私下训练子宸少爷,与子宸少爷的感情较为亲近。”
两个孩子都该得到双亲的疼宠,可却硬生生被拆成了一半……这两个孩子心底肯定都是有怨的。俞念洁幽幽地忖道。
“太王妃与老王爷也没特别分开两位少爷,只是把子宸少爷拘在紫竹林,不让外人有机会见着他,可稍长之后,老王爷越发不喜跟随高僧钻研医理的语辰少爷,竟然瞒着太王妃,将子宸少爷带在身边,一同入军营骑马练兵。”
俞念洁愕然,“这样,外人不就得知羲王府出了双生子?”
乌嬷嬷淡淡睨去一眼,“老王爷可不笨,他懂得怎么圆谎,如何瞒过外人的眼,他会选在语辰少爷上楞严寺的时候,将子宸少爷带出王府,众人只以为王府世子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全才。”
“太王妃都不知情吗?”
“太王妃虽有耳闻,可她也知道,老王爷立语辰少爷为世子,已是最大的让步,她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那么,两位少爷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位又去了哪里?”俞念洁紧扣症结往下追问:“为何羲王会说,湛语辰的鬼魂附在他身上,甚至对他下了咒术?”
乌嬷嬷忌惮的看着她,问道:“你当真见过白辰少爷?”
“见过。”她斩钉截铁的点头。“不只见过,我还与那个人生活了几年,与他结为了夫妻。”
乌嬷嬷遂道:“白辰,是语辰少爷给自己起的法号,他认为自己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俞念洁闻言恍然。
“两位少爷十岁生辰的那一日,众人一早便找不着语辰少爷,后来,众人一路找进了紫竹林,竟在这座荷花池里找着了两人。”
乌嬷嬷一脸心有余悸,死死地瞪着眼前那座荷花池。
“嬷嬷的意思是……他们在这座荷花池……”俞念洁面色一白,倏地打住。
“两位少爷虽然长得一模一样,可性子不同,喜好亦不同,一个喜白,一个喜黑,府里下人永远不会认错两位少爷。”
乌嬷嬷停顿片刻,又道:“可那一日,跌进荷花池里的两位少爷,全都穿着白衫,打扮得一模一样,没有半个人认得出谁是谁,就连太王妃与老王爷亦认不得。”
“两位少爷身边怎可能没有人跟着?贴身伺候的丫鬟呢?”
“全被支开了。”乌嬷嬷回眸睐着满面惊愕的俞念洁。
“是谁支开的?”
“不清楚。”乌嬷嬷道。
“不清楚?!这怎么可能!”俞念洁讶呼。
“有人说是语辰少爷,有人说是子宸少爷,总管轮番质问,才发现似乎是其中一名少爷打扮成另一位少爷的模样,支开了那些下人。”
“两位少爷为何会跌进荷花池?”
乌嬷嬷给了她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道:“你认为呢?”
俞念洁一震,下意识反驳:“不可能!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乌嬷嬷淡淡地说:“当初我也是这么认为,想着会不会是王府中的人起了不该有的心眼,方会对两位少爷下手,然而查了又查,府中有嫌疑的人都审遍了,也给他们用了刑,怎么就是查不出来。”
俞念洁心下骇然,小心翼翼地吐语:“莫非是……太王妃下的手?”
乌嬷嬷倏地抬首,恶狠狠地瞪着她,斥道:“休得胡言!我是太王妃的陪嫁丫鬟,自幼随太王妃一起长大,太王妃再怎么不喜子宸少爷,也万不可能下那样的手!”
“那么,会是老王爷吗?他想除掉世子,好让湛子宸能取而代之?”俞念洁合理推敲起来。
“那就更不可能。”乌嬷嬷义正词严地说道。
“为何如此笃定?”俞念洁不明白。
乌嬷嬷看着她迷惑的双眼,笑了笑,语出惊人:“因为,活下来的人是语辰少爷。”
俞念洁闻言震惊,好片刻说不出话来。
“那当时,下人们及时把两个孩子救上来,两人都穿着白衣,分不清谁是谁,其中一个早已溺毙,怎么救也救不活。”
说起这段往事,乌嬷嬷浑身发了一阵恶寒,不由得哆嗦了下。
“救起的那一个,整整一个月不肯开口,像是傻了那般,两眼呆滞,毫无反应。”
“两人身上肯定有不同之处,怎可能完全分不清?”俞念洁提出疑问。
“溺毙的那一个,身子已有些发肿,怕是早早便已落水,另一个则是落水得晚,方还有救。”
“只要仔细观察活下来的那位,定能分辨他的身分。”
“你说的不错,确实是如此。”乌嬷嬷点了点头,复道:“活下来的那具身躯是子宸少爷。”
“这么说来,那日溺毙的人……是湛语辰?”俞念洁小脸刷白,声嗓微颤。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乌嬷嬷道,“我只说了,活下来的那具身躯是子宸少爷,可没说活下来的人是他。”
“乌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月后,活下来的孩子开了口,可他的嗓音,说话的语气,每个动作,乃至于喜好与习惯,全都是小世子该有的模样。”
俞念洁怔楞。
乌嬷嬷道:“众人早已把他当作子宸少爷,谁能料想到,他开口却成了小世子,一开始众人只当他是病了,抑或是想安慰太王妃方会学起小世子,然而,就连太王妃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小世子,还是子宸少爷,足可显见,这已不仅仅是单纯的模仿。”
“可有找大夫来看过?”这太离奇了……世上怎有这样的事?
“京中最好的大夫都来看过了,全都说不出所以然,到后来实在没辙了,我便斗胆向太王妃提议,找个道士或法师来给少爷瞧瞧。”
“后来呢?那些人可有给出说法?”
“道士说,这是天降异象,方会让小世子的魂魄附上了子宸少爷的躯体。”
“那高僧怎么说?”
“高僧说,虽然是子宸少爷的躯壳,里头装的却是小世子的魂识,只因小世子是神佛转世,注定命不该绝,方会借体返世。”
俞念洁秀眉紧蹙,喃喃低语:“命不该绝……那另一个就该绝吗?”
“这事太过玄奇,甭说是太王妃与老王爷,就是我们这些平日见多怪事的下人,也都觉得难以置信。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任何人去质疑,于是,小世子便用着子宸少爷的身躯活了下来。”
“那么,眼前的羲王爷为何会……”
“十多年前,世子爷留下了一封信,不告而别,羲王府翻遍了整个皇京,就是找不着人。太王妃日日以泪洗面,老王爷本就不喜世子,对他的离开没太大反应。”
乌嬷嬷顿了顿,又道:“后来,听说有人曾在乌禾县见过世子,太王妃便派亲信前去探查,几个月后,世子回来了,回来后却大病了一场,几乎要丢了性命。”
俞念洁心中一紧。“他生了什么病?”
乌嬷嬷摇首,“不知名的病,就连从宫里请来的御医也束手无策。病了数月之后,有一日世子忽然恢复清醒,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称呼自己是湛子宸,说他终于把身躯抢了回来,把附在身上的那抹阴魂赶跑。”
乌嬷嬷顿了下,望着一脸不敢置信的俞念洁,道:“后边的事情,就如同你看见的那般,太王妃恨透了这个儿子,老王爷却是觉得这个儿子失而复得,甚感欣慰。”
俞念洁苦笑道:“老王爷走后,只怕羲王在府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太王妃总觉着是子宸少爷害死了世子,老王爷辞世之后,太王妃更是大受打击,越发无法接受子宸少爷,因此总是冷眼相对,恶言相向,我们这些下人也只能劝着,却不能解开太王妃的心结。”
“可太王妃这么做,对羲王并不公平……倘若借体附生这事是真的,羲王何尝不是被迫死了那么多年。”
俞念洁心底一片混乱,一时分不清她究竟是该怜悯湛子宸,抑或是同情湛语辰。
乌嬷嬷端紧手里的水盆,转开身之际,又对她说道:“我知道,我不该同你说这么多,可我看得出来,你对羲王……不对,应当说,你对世子是一片真心,如今世子不在,只剩子宸少爷一个人,可谁也猜不着,兴许哪天世子的魂魄又回来,附体在子宸少爷身上。”
“嬷嬷有没有想过,也许……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魂魄附体,也许从头到尾,活下来的就是湛语辰。”
乌嬷嬷的背影一顿,只回首看了她一眼,而后皱起眉心,似是不赞同她这番言论,却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去。
风起,竹林飒飒作响,枯叶纷纷,落在那一汪平静的池水上,荡起了阵阵涟漪。
俞念洁走近荷花池,美眸低垂,探出手,触碰那一圈圈的涟漪,心下己然有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