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穆稹觉得徐月溶的来历似乎还得要好好查查,他只知道当年她是先帝从宫外带回来的一个普通民女,可如今看起来,普通两字得先去掉才是。
他一个人想了半天,直到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幽幽的叹息,他才突然醒过神来。
陆厚朴一脸哀怨地看着他,“皇上,您总算回魂了,您可以放手了吧?”
刚刚她也是被那女人给吓昏了头,一路上居然就这样让他牵着手,后来他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想要把自己的手给抽出来,好回住处弄个热水换件衣裳的时候,却发现自个儿不管怎么出力,都无法挣月兑,甚至他还下意识的把她的手握得更紧,试了几次后,她就干脆放弃了。
但是穿着湿衣裳实在很不好受,虽然天气不算凉,但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子上,多少还是有些寒意,再说了,那池子里头虽然是有活水的,可是毕竟不是外头的溪流,那水多少还是有点味道,而那股味道现在就从她头发和衣裳上不断的窜入她的鼻尖里。
厉穆稹这才注意到她还没换衣裳,整个人就这样傻乎乎地站在他身旁,除了他刚刚搭上去的披风外,其他的衣裳早已皱成了酸菜样。
他沉闷的心情微微放松了些,随即招呼了人送来了热水,并替她备了干净的衣裳,而他也到偏殿去,让人伺候着重新换了套衣裳。
或许是他多想了,可是在离开徐月溶所住的宫殿后,他就觉得身上似乎带着一股子血腥味。
等到两个人重新换了身衣裳,伺候的人也已经有眼色的在外头摆上了茶几,上头放了壶热茶,边上还放了几样不腻口的小点心。
两个人似乎这个时候才有了迟来的尴尬感,陆厚朴那天说了不想入宫的事情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可没想到再一次见面,却是刚刚那样让人尴尬的场景。
厉穆稹敛眉低啜着热茶,一边好笑的看着陆厚朴像是有话想说,却别扭着说不出来的模样。
“想说什么就直说。”
陆厚朴偷偷觑着他,头一回为了自己耿直的个性而苦恼着。
她倒是想说呢!可是说了真的不会被赐死来着?
“说了……皇上可不能生气。”她小心翼翼的多寻求一道保证。
“朕不会生气。”厉穆稹睨了她一眼后,继续说道:“该气的人都死了。”
陆厚朴本来正准备开口的话,又强吞了回去。
“我觉得我还是不说话来得好。”她赌气的把杯子放下,拈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不大的点心把她的嘴给塞得满满当当的,鼓起的腮帮子看起来格外的可爱。
“没规矩。”他低斥了声,但眼里的笑意却说明了他并不在意,看她吃得满足,他便把桌上的点心全都放到她面前去。
陆厚朴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吞咽下了嘴里的点心,这才说道:“储秀宫的姑姑们又不在这儿,这规矩自然可以放一放。”
厉穆稹微笑不语,一脸就是“看你胡说八道”的宠溺模样。
只不过这样淡淡的甜蜜气氛只维持了一盏茶的时间,因为那最重要的事情终究无法被忽略过去。
“民女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听见、没看到。”陆厚朴举起一只手发誓。
老实说她刚刚听到一半就觉得不对了,这明显是宫廷秘辛,她果然要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被害死了。
厉穆祺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把边上伺候的人都遣退,这才说道:“你也听到她说的了,你怎么想?”
陆厚朴没想到他居然还会问她的意见,可是她对于这种事儿可不怎么在行啊!
“就是一点小小的想法,这宫里挺乱的……”她含糊的答了一句,毕竟这事儿扯到先帝还有先皇后等人,她怎么说都不对。
“的确是挺乱的。”厉穆祺不让她退缩,依旧定定地望着她,“所以你不想留在宫中,是怕以后也会跟她一般?”
那样恨着一个原本放在心上的人,连两人的子女都成了可以下手的工具,只为了报复。
这问题直接又尴尬,陆厚朴愣愣地看着他,两人的视线相交,空间静谧得不可思议。
她仔细斟酌一番后,才慢慢回道着:“我不知道。”
厉穆稹以为她是怕她乱说话会引得他发怒,才用这样委婉的说法,他淡淡的扫了她一眼,“直说无妨,朕不会因为你说了老实话就将你治罪,朕的心胸还没如此狭隘。”
陆厚朴点点头,先小小拍了一个马屁,“自然自然!皇上最是英明神武,可是民女也没说假话,民女是真的不知。”
“怎么就不知了?难道今天听那人说的还不够明白?”厉穆稹一想到徐月溶,浑身就觉得不痛快。
她的指控,在他听来只觉得矫情,她指责先帝没有真情爱,可是她入宫前,先帝早有了正妻妃嫔若干,怎么想也不可能独宠她一人。
至于最后她都已经被软禁在深宫之中,却对亲生子女下毒手,难道这就是她所谓的报复?可是先帝和他母后倶已去世,她想报复的是谁?那样的恨意又要如何才能消弭?
“听明白了,可也有许多不明白。”陆厚朴知道自己说得含糊,连忙又解释道:“那些长辈的恩恩怨怨不提,可是她有一句话民女却是知道的,帝王在成为某人的郎君之后,帝王的身分仍旧不会改变。”
以前爹爹教她们史书的时候,提到许多夺嫡之乱,也向她们解释过了,那些皇子没看开的是,所谓的父皇,其实先是君王才是父,同样的道理,她也用在了帝王和后妃之间的关系。
这宫里哪里有真的单纯的关系呢?
可她就想要清净点的日子,不想整日这样算计来算计去的,不只累人,还累心。
她没把心里的话说明白,不过她相信他能够懂得。
厉穆祺深深地看着她,她的阵光单纯,却又带着聪颖,娇女敕的圆脸上有着超乎年纪成熟的气质,一种从未有的不甘心油然而生。
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有了想要的女人,可他看上的人却对他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都不感兴趣。
她看起来单纯稚女敕,可是却总能用最冷静又理智的说法,一次次的告诉他,她不可能待在他的身边。
他不是没想过用权势压迫,他是这天下最有权力的人,只是若真的要走到这一步,连他的自尊都无法容忍。
她也看出来了,所以始终欢欢喜喜地说自己想要离开,从来不担心自己会被强留下来。
可是越是如此,他的不甘心就越是浓厚,直到今日,看见那个曾经备受先帝宠爱的女人一副疯癫样。
那个曾经被赞为月中仙子的女人,宁可毒杀亲子也要达到目的,似乎所有的报复都不够抚平她失去一个孩子的伤痛,甚至在最后,即使不断呕血也要控诉的神情,让他不由得深受触动。
若今日那人的遭遇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又会如何?
会恨他这个强留她陪在他身边的人吗?
甚至会如同徐月溶一样,到死之前都无法消弭心中的恨意?
其实所有的结只有一个,在身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之前,他先是统治这个国家的帝王,他的后宫必须有太多的妥协,即使他知道自己的心可能只会放着这样一个人。
陆厚朴看着他眼里闪过的一丝脆弱,头一回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皇上,民女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民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如同刚刚那位娘娘做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可是民女的爹和娘都说过,姑娘家活在这世上本来就艰难,如果连自个儿的郎君都不能将自己如珠似宝的疼宠着,这辈子不就白走这么一遭了吗?”说到底,她的冷静只是因为她的自私还有理智战胜了心中的那一点暧昧情愫,她不知道要爱得多深,才能够和刚才那位娘娘一样恨得也如此之深,可是这样的爱恨情重,不是她想要的日子。
她就想要悠悠哉哉的过着自个儿的小日子,不用担心今日被谁给算计了,以后有了孩子,也不用担心孩子是不是哪一日会在她的眼皮子下让人给算计而没了性命。
“是民女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她诚恳的说着,一双水灵的眼眸里满是歉意。
她爹总说她才是最像他的那一个,以前她总是不以为然,毕竟自个儿的算卦也是时灵时不灵,论聪明能干比不上大姊,论美貌也比不上二姊,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最像爹了。
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她和她爹最相似的地方,就是在爱恨之前还能够理智的思考。
虽说她爹有了娘以后,也常常少了几分理智,可是她对于厉穆稹的那一点心动,还不足以让她忍下了日后丈夫可能三宫六院的日子。
她无法想象自己总是在别的女子面前屈膝的模样,无法想象自己看着她的男人和别的女人举案齐眉的画面。
她不能对不起自己,所以只能负了他的心意。
厉穆稹愣愣地看着她,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对他这么说……
她也知道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吗?可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留下来呢?
他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望着她的眼神有挣扎,也有期盼,“朕再问一回,这是最后一回了,你若愿意,这回入宫的秀女只会有你一人,并且可以直接封妃。”
对一个出身民间的秀女来说,这样的恩宠已经是他能够给出最大的让步了。
陆厚朴浅浅一笑,也站了起身,深深的行了个福礼。“民女出宫以后,必日日祈求漫天神佛保佑皇上自此多福多寿。”
她的声音清脆有力,却不曾有半分的迟疑,彷佛他的许诺,对她来说只是可以一笑带过的东西。
厉穆稹定定地看着她,声音依旧平静,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负在身后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朕刚刚许下的话,今日你若出了这道门,那便是再也不会有的,你……”要不要再想一想?最后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可是那动也未动的身子,就如同她不再动摇的心意,让他只能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后,转过身去。
那许久的沉默像是揪住人心的绳索,撕扯着皮肉,让心不断泛着疼。
“出去,朕要就寝了。”
陆厚朴直起身,慢慢的退了出去,“民女告退。”
就在她即将转身的刹那,他忽然喊住了她,“你明日出宫前,给朕再卜上一卦可好?就算姻缘。”
她抿了抿唇,并没有答应,只是轻轻回道:“皇上与未来皇后,肯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只是可惜了,他的皇后,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