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用尽一切强硬手段,绑了、捆了、扛了、敲昏了,也该将她赶回家去,不放任她置身险境而不自知。
早知道,就不该轻易被旁人察觉他对她的重视,宁教她误解他冷漠无情,因而伤心难过,也好过让她沦落此时此刻……
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只被扯坏绞烂的布女圭女圭,喉间伤势最重,犬牙先贯穿后撕扯,鲜血淋漓,妇妇流出,将她的衣发染得湿稠通红,相较下,破损的衣物半揭半露,手臂与腿肚那些大大小小撕裂伤,显得微不足道。
而见血发狂的犬,仍争相扯咬嘴边猎物,犬眸倒映血腥,闪烁着狰狞可怖的红光。
鎏金不顾任何天界禁令,在人界严忌擅动仙法,他周身一圈炫目金光乍闪,如剑芒般震散而去,金光所触及的凡间众生,皆难敌强烈仙威震撼,纷纷倒地,包含失控的犬群、行径诡异的虹姑娘,以及同样目瞪口呆的魏倾城,全在一瞬间失去意识,不省人事。
鎏金步伐未曾止歇,奔向怀财,所有动作皆在眨眼间进行,明明已经够快了,这一刻,他仍觉难熬得宛如冗长神岁,流动得太慢太慢。
野火的气味方离不远,若此时追踪而去,要擒获野火应非难事,但他不可能、也绝对无法抛下她。
怀财静静仰躺,胸口平静,近乎毫无呼吸起伏,侧颜合眸,一如她枕在他身畔沉睡时,恬然乖巧,可面庞双唇雪白,不见血色,那些代表生命力的红润,正一地蜿蜒,汇聚成血河。
她躺在那条河中,娇小脆弱,可怜孱羸,几乎要被血河吞噬,沉入河底。
鎏金不加思索,对她施以治愈术,细碎金光笼罩她一身,发肤间镶染薄薄扁晕,朦胧得不甚真切,如虚如幻,教人害怕她下一瞬,便会消失无踪。
大概冥冥天意注定遇上她,须为她劳心劳力、悬念操烦,才会学得一手极好治愈术,而他无法不感激当年勤奋好学的自己,否则此刻如何能及时救她?!
若眼见她在面前殒灭,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她身上的伤,逐渐愈合,狰狞伤口全数消失,连最严重的咽喉牙洞亦半处不存,徒剩血迹濡染衣裳。
明明已无伤势,雪白肤上再寻不到丁点血口,可是她迟迟未转醒,他轻拍她面庞唤她,嗓音竟有一丝颤抖,她虽有呼吸,却仍一动不动。
他开始心急,治愈术不敢停下,源源不绝在她身上施行,然除此之外,他必须尽快再做些什么,绝不能只是傻等……
她身子不同往常,容不得半点闪失,对,找个能治疗她的人……找大夫……
找梅无尽!
梅无尽偕同爱徒,正在厨房里捏饺子——徒儿捏的是饺子,他捏的是爱徒纤腰,然后爱徒边捏饺子、还得拨冗捏他的手背,阻止他动手动脚——其乐融融,既羡鸳鸯更羡仙,霉神的人生,也能过得很舒心畅快。
当鎏金抱着怀财闯入,坏他调戏爱徒的雅兴,梅无尽是颇有怨言的,但看见怀财一身血迹未干,亦知出大事了。
他示意鎏金随他而来,找了客房安置怀财。
“可以收起你的治愈术,我看她已无外伤。”梅无尽粗略检査完毕,见鎏金仍耗费仙力在施术,便开口说道。
鎏金急道:“她有孕在身,又受到群犬攻击——”
前一句,倒真教梅无尽吃惊挑眉,相较之下,后一句变得全然不重要。
他取来药瓶,喂她吃了几颗药丸子,又替她诊脉,医者面容很平静,想来病患情况一点也不紧急,梅无尽收回按在她腕上的指,道:“你处理得很及时,她并无大碍,堂堂一个穷神,被凡犬咬死,说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见鎏金金眉紧蹙,颇有每每上门求医,却总爱恫吓医者两句“救不活她,我要你陪葬”的脑残家属模样,梅无尽安抚:“她吃了护胎药,孩子也没事。”
认识鎏金小弟没有千年也有百年,何普见过这等慌乱焦急,出现在他冷然面容上?
一副天崩地裂的手足无措,一脸悔不当初的自责。
“你们相亲相爱到这程度,连孩子都有了,我也是挺惊讶。”对于财穷两家的恩怨,不知该算好事或坏事。
据他方才一诊,算算日期,孩子应该是怀财对鎏金下药那回怀上的,当时他于半途撞见刚被睡完的鎏金,鎏金脸色全然说不上好,甚至有种想将怀财击毙掌下的狠样,再对照此时一看,鎏金这个被害者,似乎没多不甘不愿嘛……
鎏金无心与他讨论私事,他只想知道一事:“既然无碍,她为何不醒?”
“躲起来了吧。别看她一副嚣张跋扈,成日本天尊本天尊挂嘴边,实际上,她妥妥是个胆小表,长年纪不长心智。”梅无尽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再折返床沿,一手捏住她脸颊就要强灌,鎏金动作极快,夺杯卡位,抢走了水杯,由他来喂她喝水。
鎏金自己一定没察觉,他的一举一动有多温柔,扶她微仰首,杯缘抵在她唇心,慢慢喂水,小心翼翼,如护珍宝。
梅无尽乐于有人代劳,挑了个能晒着窗外阳光的位置坐下,又说:
“遇到与儿时相仿的可怕记忆,怕得缩进了她感觉安全的壳里。”
“壳?”鎏金以衣袖拭去她唇角溢出的茶水,再喂她喝些,才扶她躺回床上。
“也许是一段记忆,也许是一场梦境,哪儿令她觉得安心,她便躲进去,自以为能逃离伤害……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梅无尽见多这类病患,俗称心病,药石罔效。
爱徒端了两盘饺子进来,盘子搁上桌面的轻微喀响,是这短暂沉默中的唯一声音。
她本准备再去下些饺子,之前没预料有客来访,数量仅捏了师徒俩的分,让客人看主人吃,似乎很不妥,才转身,又被梅无尽逮回来,按在椅子上,叫她趁热吃,她只能从命。
“她得躲多久?”鎏金微皱眉心。
“这我怎么说?可能是咱们吃盘饺子的工夫,可能是十天半个月,可能……就不醒了,这要看她够不够勇敢,不过,按我对这丫头的了解,大概是醒不来了。”
鎏金眉间那道痕,蹙得更深:“醒不来会如何?”
“人类的话,肉身不吃不喝,死路一条,神的话……没那么容易殒灭,就是陷入永眠……但孩子麻烦了些。”梅无尽示意要爱徒也喂他吃颗饺子先,别浪费说话的时间。
“要怎么唤醒她?”鎏金又问。
“说难也不难,入她意识,找到她,把她带出来就好。”梅无尽说得比吃饺子容易。
“好,我去将她带出去。”鎏金急欲立即行动。
“慢,这事急不得——”梅无尽神情肃穆,语调严谨,颇有指责后辈行事太冲动,不先听完前辈教诲,着实太不可取的恨铁不成钢。
鎏金自觉确实太冲动,一遇到她,什么冷静什么自持,全都无法掌控。他逼自己乖乖听完梅无尽的后话,许是相当重要的注意事项,攸关她与孩子的性命安全……
梅无尽依旧维持那派肃穆表情,一手端起饺子:“我们吃完饺子再来做。”
鎏金脸一冷,眼一狠,手一抬,翻了那盘饺子,豪不啰嗦。
梅无尽:“……”一旁爱徒见状,只是继续吃自己那一份饺子,甚至悄悄把盘子挪旁边些,省得遭受波及,也没有要分一半给他的意思,让梅无尽又是一阵哀怨的“……”。
现在的小孩都怎么了?!懂不懂敬老尊贤、疼师爱夫了?!
梅无尽看破看开,长长吁了口气:
“行,先送你进去……”饺子我自己再慢慢找爱徒吃,哼。梅无尽面上懂事,内心幼稚,月复诽哼完,脸庞不动声色,仍能正气凛然续道:“你自己挑个舒适的位置躺,我捏个诀,将你送入她意识里,要记住,若她躲在梦中,倒还好办,百无禁忌;若她躲的是过往记忆,你千万别擅动任何人事物,否则会造成她清醒后的错乱。”
“是梦或过往记忆,我如何分辨?”
“凭感觉呀。”这还要人教?!亏鎏金一脸聪明模样,这种傻问题也问?
鎏金:“……”问了等于白问,浪费唇舌。
他已不想再把时间耗费在梅无尽身上,只想尽快找到怀财,将她唤醒。
思及她是为何躲进自己的意识中,逃避巨大恐惧……他一刻也不愿等!
鎏金很自然躺在她身旁,侧过身,揽她入怀,动作流畅老练,一点也不陌生,想来一起睡的次数多得数不清,才在这些小小举止间流露习惯,骗不过旁人。
梅无尽本来觉得不太急,现在倒认为,赶快把这事儿办办,要耍甜蜜恩爱,回家耍去!
他利落捏诀,指尖落向鎏金额心,只见一道金光漫出,宛若烟雾,钻往怀财体内。
鎏金识得此处。
天池水源远流长,范围广阔无垠,行经天界各处,诸多分支纵横交错,难以细数,加上形态不局限为水,时为细细涓流如银针;时为蒙蒙氤氲如烟岚;时为滔滔奔腾如嚣尘;时为柔柔细雪如飞絮。
而这一处,天池水化为薄薄雨丝,绵绵飘坠,轻巧得无声无息,终年不止。
雨水仅落在一泓浅浅池内,池形似极一弯月,隐没雨烟弥漫间。
池里生长着雨莲,其性好雨,在雨中绽于冰晶莲瓣,莲叶如盘,盛接雨露,颗颗晶莹胜东海贝珠,据说取雨莲莲叶上的水珠泡茶,极为甘甜润喉。
不过这儿的雨莲数量不多,寻常仙婢若要集水珠,都会往另一处的莲池去,那儿取的量才足够,加之天界奇景众多,显得此处并不特殊,也未首有人为其命名,仅因池畔形状随兴称其“弯月池”。
有一年,他被顽皮弟弟带回来的火蛇所伤,脚踝处留下火蛇缠绕的烧痕,治愈术也无法消除干净,霉神提议他到池里泡泡脚,对于火蛇烧伤应该有效。
他喜欢这瑞安静,接连几日,都带着书册前来,一边泡脚,一边看书。
池水冰凉,舒缓烧伤很是受用,有时读书读倦了,靠在池畔石头上,也能睡场宁静午觉。他没有忘记此刻应该是怀财的意识深处,原来她也到过这儿,可他放眼望去,并未看见其余身影,他循着弯月池走,顾盼寻找。
既是她的意识,她定当也在。
可是绕行池畔一整圈,都没有她的踪迹。
“……不会是饺子没吃成,术法就出差错了吧?”鎏金低语。不,应该说,是某人饺子没吃成,故意出了差错吧?!
早该知道这霉神,不是吃素的。
鎏金忍住想月兑口的粗鲁咒骂,一是财神一族教养好,粗话骂人只会自毁高度,二则任凭在这里喊破了喉咙,外头也听不到,不如省省力气,思索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池面一圈圈雨涟,争相成形,雨丝一如他记忆中,不曾中止,他坐在老地方,褪去鞋袜,双足浸入池里,冷却冷却脑袋,好好闭目沉思,离开这儿后该赏霉神几拳……
虽是合着双眼,然一道阴影,遮蔽了他上方,他仍是能清晰感受到。
张眼望去,一片雨莲缘叶,就挡在那儿,托着叶梗的手儿小小的,好似莲叶太沉重,快支撑不住地发着颤。
顺着小小手儿望去,一个女圭女圭的脸蛋跃入视线,熟悉的眉眼,瞧惯的五官,全都缩小了许多许多,由一个大姑娘变回两三岁小女乃娃,倒是一对乌眸未变,仍旧水灿漂亮。
这是她的意识世界,除了她,还能是谁?
他不敢惊吓她,因为她瞧起来像只受惊兔儿,光是见他张眼,她便往后弹缩了好几步,拿手上的莲叶想挡住自己。
面对一个不牙尖嘴利的怀财,他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向来都是她叽叽喳喳,这般安静怕生的她,他很陌生,虽然他想做的,是扎扎实实给她一个狠抱,但此时绝对不是时机。
正当他苦思如何对一个小孩释出善意,可惜身上没带糖,有糖还能拐拐娃,她大抵忍不住孩子的好奇心,嗫嚅先开口:“……你眼睛是金色的。”她半张脸蛋缩藏在莲叶后头,又怕,又想看。
“是呀,我眼睛是金色的,头发也是。”
“很漂亮……”小孩子藏不了真心话,那般耀眼的金,是一种很迷惑人的颜色。
“你要不要靠近一点看?”既然没带糖,只好拿男色当饵了。“我可以让你模模我的发。”
她很明显陷入挣扎,小脸蛋上天人交战,似乎拿不定主意,他浅叹一口气,动手将一侧金发梳拢至脑后,五指再松开,金色发丝瞬间在脸侧边飞扬,此景极美,果不其然帮她作成了决定。
他料得没错,卖弄自身男色,无论是大是小的她,都扛不住。
小女圭女圭捉着莲叶,终于朝他靠过来。
他垂着颈,柔软长发曳地,感觉她怯怯伸出手,轻轻模了一模,被柔腻触感迷住,没能忍住地再模了一模,看灿金色发丝在小小掌心发光,她双眸也亮亮的。
他看清她瘦小的手掌,虽有肤肉,却是薄薄一层,带点半透明氤氲,底下的纤细骨骼,隐约可见。
霉神曾提及“替她养出一身血肉”那一句话,霎时跃入思绪。
这个梦境,或是过往回忆,发生在她们一家惨死,被提升上天,成为第一代穷神之后。
面对这般稚女敕的她,他不能直道来意、不能拉着她就走,更不能明说你不跟我回去,肚子里的孩子有危险……所有简洁利落的手段都不能使,只好放慢脚步,静观其变。
“你也是来这儿泡池水疗伤?”先从闲话家常下手,聊着聊着就能熟了。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奇,张大眼儿。
原来她小时候说起话来,是这副女敕软样,有点……可爱,不,会不会太可爱了。
“这里隐密,不常有人造访,同属天池支流,池水有治疗奇效,霉神天尊最常叫病患往这儿浸浸。”他此话倒属实情,当年他就是被霉神嘱咐来浸浸。
她听见他提及霉神,是她在仙界少数认识的神只,想来他也同她一样,是求诊于霉神的病患之一,对他更生出些些同伴感,点点头,毫无防备心眼说:“梅哥哥说,我多泡泡,对身体有好无坏,而且水凉凉的,泡着很舒服,都不觉得痛了。”
梅哥哥?这霉神,能无耻到何等田地?!毁坏小女圭女圭的三观至此!
“我今天也听话要来泡,就见你躺在池边……我以为你昏倒了。”才折来莲叶,替他遮遮。
“我脚踝有烧伤,梅……先生让我也泡泡,不介意的话,我们一块泡?”这番话,对一个小女圭女圭说出来,真有股犯罪意味,他未经斟酌,月兑口得太顺畅,细细反复思量一遍,有种自己化身怪叔叔,正欲伸魔爪、推女敕花的错觉,不由得面露懊恼。
“不、不行……”她果真被吓住了,死死揪紧襟口,扞护乳臭未干的小小身躯,却不是因为害羞。
孩子哪懂男女有别,更不懂他为何懊恼,她理由很是单纯:“我、我身子还没长肉,只、只有骨头,很丑很丑……我怕吓着你……”
鎏金眸里流溢着心疼,轻轻抚过她的手,包覆她细微的颤抖,声音很温暖,眼中的金芒,像她曾在人间见过最耀眼的日光,让她回想起和爷爷、爹爹、娘亲,并肩平躺草茵上,分食着小小一块饼,阳光暖暖,饼香香,风凉凉,无论嘴上或心上的滋味,都是那么的好……
他柔声说:“你只要遵从梅先生吩咐,乖乖吃药、乖乖养肉,以后,你一定会变得很漂亮、很漂亮……”
“……真的吗?”她听他说得好笃定,好似他能预知未来,他口中说出“很漂亮”三字,全然没有迟疑、没有撒谎心虚。
“真的。”他颔首。
小孩好哄,被这么一说,立刻眉开眼笑,对他防心全无,虽然一开始仍有些扭捏,但兴许是养肉中的身躯迟迟未受池水浸泡,逐渐传来刺痛,娃儿挨不住疼,还是剥了外衣下水。
池水仅及他腿肚,她躺下却能整个没入,她一时躺得太急太快,险些遭池水淹住口鼻,他及时探掌一助,托扶她后脑勺,轻轻支撑她,方便她自颈子以下全浸泡入水。
她有些宭,觉得刚刚灭顶的模样一定很蠢,但他没有丝毫嘲笑,只挂着微笑安抚,垂眸凝觑着她的样子很好看,托在脑后的掌心好宽大、好有力,教她心安,小脸蛋粉扑扑地红了。
“谢、谢谢……”她本以为他只是短暂相助,很快便会收回手,她很识相要坐起身,被他阻止,轻声道:“躺着无妨。”
“可是……”她怕他手酸。
他看穿她的心思,轻道:“你这么一丁点重量,我托着完全不费劲。梅先生应该交代过,要整个人都泡进水里,是吧?”
她点点头,咧嘴,给他一个怯怯笑靥。
水清见底,她身上只刺一件红色小肚兜和亵裤,露在衣裤外的部分,除了手掌到手肘、脚背到小腿、脖子以上这几截长有肤肉,其余臂膀、肩头、大腿,以及小肚兜半掩的锁骨,全维持森森白骨模样。
别人穿肚兜,是为了遮掩私密;她则是为了挡住一身骸鼻……
那么纤细、那么脆碎,仿佛一折便断,如不小心呵护,就无法让这小小身躯安然无恙。
即便心里清楚,这已是遥远的景况,无论梦或回忆,全是发生过的往昔,他无从插手、亦无须插手,她都能平安变成穷神,恣意胡来、嚣张蛮横、任性骄傲……却也美丽自信,如牡丹艳丽盛开。
然面对娃模娃样的她,他无法不涌现怜惜。
怜惜,多么示弱的两个字。
难怪野火看穿他这个弱点,以她为诱饵,设下歹毒陷阱,借以达成目的。
他对她的在意,已经完全掩饰不住了。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长得这么奇怪?”她对于自身模样很自卑,不时用小手捂盖锁骨,但浑身白骨的部分太多,凭两只手掌也遮不全。
“你想说吗?”他不想逼她回忆那些痛苦记忆。
光是思及那日点滴,她止不住发颤,使劲揺揺头,仅及肩膀的女敕发,在他掌间蹭了蹭,给他一种宠物撒娇的错觉。
“那就不用说,我不觉得你哪里奇怪。”
“……你是神吗?”她记得爷爷说过,住在这儿的,全是神仙。
“你也是。”
“他们说,我们本来是凡人,因为遇到不公平的事,才把我们接到这里来,是一种恩泽、一种天赐、一种补偿。”什么叫恩泽,什么叫天赐,什么叫补偿,她不是很懂。
他没答腔,听她用童稚的声音继续说:
“可是我娘亲不愿来,她宁可在那个黑黑暗暗的地方,等待下一次轮回投胎,把我们都忘光光,以后就算见到我们,她也认不出来……她说,她想重新开始,所以只有爷爷爹爹和我,被带到这里来了。”
孩子对轮回两字一知半解,她只知道,所谓轮回,就要先忘掉以前所有人、所有事。
“你呢?你是自愿想来吗?”
“我想在娘身边……可是,我不想以后认不得爷爷爹爹和娘亲……”她说得像要哭了。
他伸出食指,替她将眉心堆起的小蹙痕推散:“既已来之,便该安之,你现在经历的种种,皆是替未来的你铺路,你就这般勇敢走下去,随心悦乐、昂首阔步,日后好好当一个天尊,去遇见每一个你将遇见的人。”
“哥哥你会算命吗?总觉得……你好像能看见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被吃掉的肉,我真的可以养出来吗?会不会梅哥哥骗我,我根本只能一辈子当一具骨头女圭女圭?”
“我不会算命,但我确实能看见你的以后。”
“我以后……是个什么模样的?”她睁着圆圆大眼,好奇看向他。
“我刚说过了,很漂亮……应该说,太漂亮了,让人有些苦恼。”
她听出这是夸奖,小脸涨红,即便泡入凉凉池水中,面上热意不减反增:“……我爹说我是丑小鸭。”唇角压抑不住飞扬,孩子的情绪,很难藏得太深。
“你爹若看见你那模样,就不会再叫你丑小鸭了。”
她将两只小手举高高,水光覆在她肌肤上,浅浅发亮:“所以,总有一天,我能把肉都养回来,不再是具小鼻头,不用藏着怕别人看见,会笑话我……”
“还是要藏着别让人看见。”他忍不住纠正她错误观念。衣裳不仅只能用来藏骨头,更重要的,是遮蔽绝美春光,不教旁人占去便宜,显然他此语纯属咕哝,她没能听进去,以至于那个未来的她,妆扮可丝毫不吝惜卖弄妖娆。
罢了,未来那个她,越来越顺他的眼,何须强迫她更改?
看着举高的女敕小手掌,水光下,骨骼形状清晰,尚有好长一段时日得养,他突然觉得哪儿不太对……是了,缺了她最喜爱配戴的金铃,难怪瞧着不习惯。
他碍了一圈金光,绕过她腕际,金光退去,三圈金铃松松垂挂成形。
她惊呼,没见过比它更炫目漂亮的东西,手一揺,金铃声清脆好听。
“现在还有些宽松,等你养了肉,再长大一些,戴起来就好看了。”他暂且替她把三圈金铃绕成四圈,才不至于一路滑到臂膀去。
她一脸欢喜,拿到新玩具的孩子,总是同样的面容,水眸亮灿灿,粉唇弯高高,揺响金铃在玩,听它一遍一遍发出声音。
铃铃玎玎,回荡在弯月池畔,她开心地跟着笑了,笑声比铃声更悦耳。
这一景,他恍惚相识,原先模糊不清的记忆,由一小点开始清晰。
在池边浸泡脚伤的少年,一个白骨森森的小娃,那串金铃……他初初太专注于怀财身上,忽略这份熟悉感,直至此刻,金铃揺曳,带出一波迷眩金芒,如深夜乍现的光,穿破黑暗。
是呀,熟悉感。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在弯月池畔,遇见一个古怪娃儿。
两人之间的对话,他早已遗忘干净,从以前迄今,他对小娃儿总是没辄,自然不可能主动攀谈,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给娃儿好脸色。
那串金铃,他忆起它的来由了,那日爷爷座下两名服侍仙童起了争执,别人家是抛石头丢木块,他们倒土豪,丢的是金铜钱、金元宝、金铃、金叶子……
他当然不可能介入小仙童的幼稚争吵,迳自穿过争执现场,似乎随手接住几个四处乱飞的“凶器”,未加留意是什么,一时握在手里也没丢,而后遇见她,为了让她不打扰他、离他远些,他将金铃、金铜钱、金元宝随手送给她……
原来此境不是梦,是真实过往,是他曾与她相遇的往昔片段。
一段他不曾记挂于心的偶遇,却是她遭受危险时,本能缩逃进来的安心之境,徘徊于此,流连不醒。
他不明白,这里为何让她安心?
是为弯月池的池水,能舒缓她一身不适?
还是此处清幽,不受外界干扰,能得片刻安宁自在?
抑或单纯因为这里不会出现狗?
还是,因为他?
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深深悬念了多少年?
而她,又是何时察觉,他是弯月池畔的金发少年?
这些问题,他想知道,而也只有怀财能回答他,那一个骄纵高傲、从不听人劝、教人操碎了心的穷神怀财。
他必须把她带回去。
不能任她一直孤单地躲在这儿。
鎏金探手,握住正在揺晃金铃的纤细手腕,她乌黑圆亮的眸儿落向他,眨巴眨巴地动。
“我没能在那时赶回魏府,及时把你救下,让你身陷险境,是我不好。”
鎏金低首,望着掌间轻捧的稚气脸蛋,她迷惘地回视他,似乎有些怔忡,仿佛全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鎏金没有停止,继续低语道:
“我应该在你一踏进魏府,就强行将你捆回小破屋,于屋外施上五道禁锢术,让你再也逃不出去,只能乖乖待在里头,等我处理完正务,再回去处理你。”
“……”小娃目瞪口呆,难以想象明明是这般浅浅柔情的神情,出口的话,居然那么凶残,不由得听着听着,随之抖了几抖。
“总好过见你浑身是血,躺在那,一动不动;总好过我以为你残灭,再也不能对着我龇牙咧嘴、不能与我斗嘴闹脾气……再也不能对我笑。”他金眉蹙紧,向来平静无波的声嗓,竟清楚能听出颤意。
她由池间缓缓坐起身,发梢滴着水,朝他缓慢挪来,小脸仰抬,双眸眨也不眨,凝觑他。从一开始不解他所言为何的懵懂,再至静默良久的打量,最后,她像是看懂了他的焦急及惧意,伸出细瘦手臂,将他环紧拥抱。
他几乎是立刻地、不加思索地,将她回搂,不忘控制力道,怕抱碎了她。
这么孱弱,这么稚小的她。
“我知道这瑞安全,没有烦恼、没有危险,让你不愿高开,可是这里已经是过去,你不再是等着养肉的小丫头,我也不是那个未将你搁心上的陌路少年,你与我,早非偶然交集的关系,我们两人纠葛太深,无法再厘清彼此。”他贴着她的发漩,大掌轻抚她脑后女敕发,低叹道。
她好久不说话,只有眼泪,湿濡他的肩颈,灼烫他的胸臆。
啜泣中,慢慢逸出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颤得太严重。
“……我好害怕,那些狗,像发了狂似的,我没法子动,只知道哭……想喊你来救我,可是喉咙好痛,喊不出声……又好怕喊了你不肯来……”童女敕的嗓,随一字一字哭诉,逐渐变化,退去了孩子稚声,变成他更熟悉的少女呜咽。
怀里的娃儿,不再是两三岁稚儿身形,雨丝轻蒙间,他那任性又骄恣、美丽又脆碎的穷神天尊,哭得比娃儿更可怜,挨在他胸前,将她的恐惧及委屈,全数向他倾倒,索讨他的扞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