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叫『孺慕之情』,就像雏鸟破蛋,头一眼看见的那人……”
虽然正确来说,梅无尽是她死前最后一眼看见的人,大概……道理是一样的吧。
她亲爹待她并不重视,可起码给她吃给她穿,嗯……梅无尽也给她吃、给她穿,吃得还比上一世的任何一顿,更加丰盛。
她亲爹生她养她,梅无尽同样帮她塑了泥身,她学过那个词,叫……呀对,再造之恩。
原来,他就像个爹嘛。
福佑豁然开朗,心境一如雨后的天空清澈。
弄明白了她对梅无尽的在意,应该称之为何……可胸口好像怪怪的,说不上来是何感觉,八成是魂魄和泥躯还没完全适应?
“就知道你又在这儿,好学可嘉,但也该记得休息。”
梅无尽踏入书房,一挑指便是合起她手中书册,接手取走。
瞟一眼书名,蓝色外封上潦乱写着《雏鸟传》,是本鸟妖奇谭,讲述一窝鸟儿的成精之路,内容图文并茂,光怪陆离,天马行空,毫无劝世道理,打发打发时间倒不错。
他又望了满桌书册:
“继《雏鸟传》之后看《百鸟集》,再来是《兽医论一鸟篇》、《鸟儿西北飞》……《花鸟图册》、《百花经》……《花·吃》?这些,有何关联?”正因熟知她独特的阅读习惯,故有此一问。
“读了鸟妖,所以想知道,鸟的种类,鸟的身躯构造,鸟的爱情故事,因为鸟总是和花画在一块,所以翻了图册,会想认识花卉,花可入菜,就去看食谱。”她面容鲜少有表情,提及喜欢的阅读,也不会闪耀任何光芒,小脸淡淡平绪,可回答还算详尽。
她并不特别爱说话,泰半时间都很安静,有时他远远瞧着,真的颇像一尊泥女圭女圭。
“你这选书的方法,真绝,看完食谱打算接哪一本继续?”他笑问。
“……杂病百法。”
从食谱跳到医册?相差十万八千里了。“为何?”
“因为会吃坏肚子。”她一脸“这是防患未然”的认真样。
他茺尔,却也不干涉,任由她探索。
读书本就是件快乐之事,怎么开心怎么读,如何融会贯通,全凭个人,她思绪跳跃,不局限题材,未尝不是好事。
他直接读起她看了一半的书册,跟着沉浸字句之间,看几只鸟精在书册里奋发向上,迈向伟大精怪之路,立志成为鸟精王,偶尔几句描述戳中笑点,惹他低笑,轻翻纸页的声音也掩盖不去。
她听着他的笑,眼眸由书间挪开,落向了他,根本没法子专心去读。
他害她又有冲动想去磨墨练字,再把他名字写个十来遍。
察觉自己正被定睛注视,梅无尽从书里抬头,与她对上目光。
“有什么话想说?直接问呀。”明明就是一脸疑惑求解的模样,近来他瞧得太熟悉了。她不爱说话,可那双眼水灵灵的,藏不了心思。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声调平平,表达不出她内心的翻腾。
收留无处归魂的她,为她塑造新躯,教她读书写字,给她住居吃食……她想不透,两人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做这些,一直很困惑、很想问。
她自行思量归纳后,找到一个最大可能性:“是因为,上世给我太多衰运,觉得有愧,想补偿我?”
梅无尽被她自问自答逗笑,她虽然面无表情,可淡淡神色间,不知哪来的自信,一副“我说中了昀”的态度,违和得好有趣。
霉神哪会因为给谁太多霉运,便自觉对人家抱歉,还补偿咧?当他良心很肥大哦?
“你要这么想,也是可以啦。”笑完,他才回她。
老实说,连他都尚未厘清,自己对这小娃付出恁多关爱,究竟是何缘故,文判说是神之悲悯,她说是补偿,而他,还在思考答案……
“就当我良心刺痛,害你上世活得辛苦,现在想让你过过好日子,你安心领受便是,别问为什么。”问了,他也尚未获得正解。
“……那,多久?”
若要补偿,总有个期限,一个月?一年?
“小娃,这么讨厌跟我一块?马上想知道哪月哪日能结束?”他打趣道。当然明白她没这等心思,她身上一丝被勉强的气息也无。
“……”正因为不讨厌,才更想知道答案。
怕太快,自己措手不及,会茫然若失、会不舍……
“不会这么快,难得我身旁有人陪,这滋味比我想象中好,我不讨厌,你就当被我这霉神强迫留下,与我作伴吧。”他轻拍她后脑杓,姿态一如长辈对待孩子,动作一点也不会教她排斥。
她头垂低低的,感受他掌心熨在脑后的力道……她想,她大概有些明了,为何以前巷尾的小黄狗,每次总喜欢挨着她,讨模模了。
原来,这样的拍抚,有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有种……被人怜爱的感觉。
“要是哪一天真觉得难以忍受,死都不想留在我身边,你直接告诉我,我会成全你。”他一脸好商量的微笑。
她静默没答腔,应“好,一言为定”不是,回他“我没有想离开你”也不是,不如不说。
现在这样,她也觉得很好,不讨厌。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如玉响,婉转好听,吸引她撇头望去,正巧看见一只七色鸟飞进来,敛羽歇在窗棂,它脚上缠绑着精巧银管,由小小避洞照耀一道光线。
半空中,光线排列成字,她试图辨识其意,一字一字正看反看倒着看,却几乎全不认得,梅无尽早已迅速浏览完毕。
“群仙宴的邀请?算算时确实也差不多了,行,我会准时到。”他对传信鸟说,它仰首鸣啼两声,双翅一振,原路又飞出去。
“刚刚的字……我都还没学到。”
“那与人界文字不同,你不识得很正常,学了也无用,总之,是邀请我们去吃饭喝酒。”
“我们?”
“上头写『欢迎携伴参加』呀,我首次有伴能携,当然是一起去,吃他个够本再说。”狠吃两人份,哈哈。
“……”带她是去帮忙吃的吗?
她现在确实是食量无底洞,食物下肚便自动消失,当然也不知饱,一人吃掉整桌菜没问题。
群仙宴呀……她区区一介凡夫俗子,不,凡魂俗魄,想都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有机会参与,真是何德何能,上辈子烧了几把好香……
她是很努力想表达受宠若惊和敝人惶恐,偏偏表情起不了变化,依旧淡然如水,波澜不兴。
泥做的身躯,果然无法完全与血肉相比。
数日后,她顶着面无表情的脸,直到群仙宴出发前两刻,梅无尽啧啧有声地问:
“你明明一脸很期待去见识见识,怎能僵硬成这德性?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还以为你是被我挟持去的。”
梅无尽换下藏青衣裳,改换一身洁白雪抱,袖长曳地,袖缘黹绣同色祥云,缀点淡淡星光,随他扬手,星光便细碎撒落,耀着眼,却不刺目。
向来懒散束绑的发,仔仔细细束了银冠玉簪,黑发梳理整齐,披在身后,不容半丝顽皮卷翘,直顺如飞瀑。
她头一回见他盛装打扮,说不上哪儿诡异,太……一丝不苟,瞧了眼生,但还是不难看一害她盯着看了好久好久,眸光都转不开了。
“很奇怪?”他平举双臂,白袖翩翩拂动,碎星芒尘落下,还以为自己穿着哪儿出差错,教她瞪了许久。
“……”她摇摇头,很努力想挤笑,就是挤不出来,只见嘴角僵硬抽搐。
“罢了,不勉强,喏,去换上,群仙宴总得认真装扮。”他塞给她一叠衣物,上头还有发饰,同样一路纯白到底……仙宴是有规定,身穿其他颜色衣裳出席者,一律谢绝门外吗?
她听话照办,取饼衣裳,到房内更换。
白裳料子异常轻软,捧于手上仅像羽毛重量,比起她穿过的粗布衫,不知软上多少,密密贴着肌肤,滑腻沁凉,所谓丝绸,或许就是这样吧。
有些别扭拉拉贴身裙摆,不似平常布裙,这料子紧裹身躯,仿若另一层肌肤,袖子和梅无尽那套相同,皆长长曳地,裙尾在身后拖着数尺,像条尾巴似的。
一边撩高裙尾,一边对抗长袖纠缠,模样狼狈回到梅无尽面前。
“似乎太长了,你怎么那么小一只?”他忍不住笑觑,施术替她收拾了裙尾及袖长,虽然仍是垂至地面,至少不会将她裹绕得像颗蚕茧,方便行动。
他又动手为她梳发,自然是靠法术,指尖凝着光,由她发间轻柔穿梭,那头长发便乖乖束起双边辫,再盘绕成小髻,白银细线灵巧镶圏,将其牢牢固定,最后佐以几颗小巧真珠点缀。
寻常仙童多做如此打扮,他没想让她太招摇醒目,从善如流最好。
看惯了的仙童装扮,套在她身上,衬得她像颗小花苞似的,女敕生生的,纯真自然,双腮两抹红粉,并非源于血液的奔流,泥人哪来的血?流动在她脉络间,只剩下感知冷暖、疼痛、喜怒的术力罢了,她此刻红得这样鲜明,想来是初见世面,心浮气躁导致。
梅无尽猜中了一半,让她脸腮火烫的另一半因素,是搭在她脑后没走的那只手掌。
“在仙宴上……我该注意什么?”她开始觉得紧张,声嗓生硬。
“少说话,跟在我身边别乱跑,其余便无事了,不用过度担心,小小筵席而已,别太拘束。”梅无尽说,又拍拍她的后脑杓,动作简直变成了习惯。
听他说得容易,她也稍稍安心,反正做个哑巴小苞班便是。
算算时辰差不多,她与梅无尽乘风而去,飞入云间几百里,这途中她完全不敢往脚下看,死命环紧他腰际,生怕一个闪失,直接从天下摔到地下,可不只粉身碎骨了事。
无论他保证多少次,他不会让她摔下去,她就是怕呀!
偏偏再怕,脸还是同一张,不见喜怒哀乐。
可是她这号表情,梅无尽好似全能分辨得清楚。
她练字开心,脸僵不笑,他却懂,替她多准备了几叠纸,顺道一旁磨墨,让她写个尽兴。
她遇见不解词意,困惑迷茫,脸依然波澜不动,下一瞬,他便凑过来,长指精准落在困扰她的句子上,帮她解说。
像现在,梅无尽同样懂她的惧高,一弯身,打横抱起她,直接挂于臂膀间,加快飞速,缩短驰骋时间,以最短须臾,落足群仙宴场地。
耳畔的呼啸风声,被丝竹天籁取代,透体的云间寒风,也终于阻绝在夕卜,扑面而来,是暖暖清风,福佑才敢张开眼。
难以想象,云间至深处,居然真有一方净土,亮如白昼,光明且温暖,漫天落英缤纷,似花似雪,飘散恬人清香,淡雅芬芳。
镶于云雾间,长长一道冰晶琉璃瓦,光辉在上头嵌满金煌,碎金好看,瓦径下整片波涛云海,无边无际。
远远望去,尚有无数个腾于半空中的楼宇阔园,在烟尘间朦胧,似虚如幻,瞧得不甚清晰。
梅无尽踩上琉璃瓦,周遭云岚受他长袖抚撩拨弄,激起一波翻腾,随即远方破空传来一声清脆嘹亮:“无尽天尊到。”
福佑几乎可以察觉,众人闻言,目光皆转移而至,梅无尽依旧悠然缓步,不为所动,她这才忆起,她还被他抱着走,细声咕哝:“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琉璃瓦一个踩偏,直接摔进北海……哦不,是直达黄泉十八层,你真要自己下来走?”他好有礼地询问,眉眼弯弯如月。
“……”他都那样说了,她哪里敢?!傻子才会点头答“要”。
摇摇头,在他一声笑叹“这才对嘛”中,乖乖继续被横抱进场。
越靠近人群……不,是仙群,福佑越觉得屏息,清一色白裳,散发淡淡仙光,教人晕眩目花,她试图以袖遮掩,逃避光害。
遮住了双眼,听觉变得敏锐起来,几句碎言细语飘入耳。
“是哪个不怕死的,让霉神抱着走进来?让我开开眼界,别挤、别挤嘛……”
“哇,待会儿她会不会从天梯滚下去?还是吃坏肚子?上回有人只是同霉神握到了手,那一天简直倒霉到后悔踏入群仙宴,她可是被抱进来的,沾到的霉运……三年都洗不掉吧?”
“来开个此盘吧,我此她一落地,先跌个狗吃屎!”
“我此她待会坐的座位,椅脚起码断两根,脑袋直接撞上桌角,头破血流!”
这……说话声也大到太旁若无人,连她都能听见,梅无尽应该更加清楚。
居然大剌剌讨论他的霉气,不觉得很失礼吗?!
再面瘫,也忍不住皱眉鼓腮,露出不满神色。
“没事的,不用较真,听听便罢,为这生气不值得。”梅无尽嗓带浅笑,由她头顶上方飘下,说得好轻巧,反过来安抚她。“你别一落地就摔给他们看,那便是狠打他们的脸。”
“……”她立志,今日绝不摔倒跌倒扑倒,不给任何人说嘴机会。
梅无尽抵达琉璃瓦径的另一端,云岚构筑而成的拱门前,才将她放下。
她抬头挺胸,没半点歪倾,随于梅无尽身旁的每一步,走得谨慎小心。
群仙盯着她瞧,全在观察她几时霉运发作,又将如何狼狈惹笑话。
她随他穿过拱门,迎面而来,是一道让人望之脚软的天梯……
做这天梯是什么意思?要仙人们“走”上去吗?她完全看不到尽头呀!
正这么想着,踏上第一阶,一瞬间便抵达至高之末阶,青山碧水,祥光笼罩,又是一幕绝艳景致。
这儿树木弯曲生长,自成一道天然长廊,碧玉藤蔓攀绕着枝桠,再如珠帘般垂下,树下长满白银色小花,瓣缘水珠冰晶美丽,铺缀成路,足下未见泥地,只蜿蜒着长河,河面倒映树影,交相翠绿,形成完美无瑕的圆。
见梅无尽踩入长河,她迟疑了会儿,怕这一脚下去,便直接没入河底,仙界的河不知养了些什么,食不食人……
“来。”他朝她伸手,逼她不得不牵紧他,跟着站上水面。
咦?没沉!而且每一个步伐,伴随一道涟漪产生,撩弄河面波光粼粼,好不热闹。
她瞧着惊喜,在上面又踏下好些个踱步,看水漪争相骚动。
“还是会摔下去的,走好。”小娃就是小娃,一丁点小新奇也能玩得开怀——好啦,脸依旧面瘫,但他看得出来,她心情甚好。
他领她走一小段路,步出碧玉蔓廊。
两旁左右奇石嶙峋交错,于岩壁凸出处置放白玉桌椅,随奇石天然形状,位置自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
一只背上发翅的小小仙娃,约莫七个月大婴儿身形,吃力飞过来,用手势引导他们入席。
两人座位不高……这句话修正一下,两人座位根本排在奇石岩壁的最低阶,梅无尽一个轻跃便到了,福佑仰头往上看,上头没入云深之处,不知还有几千个筵位。
“劣神榜上挂名的家伙,不可能坐得太上面,那些好位置,轮不到我。”梅无尽一派悠哉,撩抱落坐,掸掸长袖:“不过吃食倒是每桌都有,不会冷落我们,坐,尝尝这个先。”他取箸,夹了冰酿仙果片到她手边碟中。
桌上早先布满各碟吃食,分量不多,可摆盘小巧精致,毫不马虎。
那只小小仙娃捧着一壶仙酒,替他们斟满酒,又喘吁吁飞往其他桌,辛勤忙碌。
福佑吃掉冰酿仙果片,滋味像腌梅子,口感爽脆,酸中带甜,可果香味浓郁特别,相当开胃。
吃完一片,她自己马上再夹一片,面无表情在说这好好吃哦。
“喜欢就多吃点,另外那碟凉拌仙篷草,口感也很特别,试试。”
碟里的东西一吃光便自动补满,不会发生空空如也的情况,福佑吃得很爽快,一连吃掉快二十片冰酿仙果。
边吃,边注意到其他邻桌都在相互寒暄、敬酒、话家常,他们坐得低,所以没被瞧见吗?
“因为我是霉神呀。”他动手,拈了颗指甲大小的鲜黄色小丙入口,顺道回答她流露脸上的困惑。
这鲜黄色小丙,名叫“养精”,多食补灵气,神吃微补,人吃大补,她吃……不无小补。
很顺手,也塞一颗喂她。
“养精”很酸,惹来她皱眉噘嘴包子脸。
“忘了替你沾些蜜,哈哈。”他一副被逗乐的模样,何来反省?
明明……在仙宴遭受冷待,怎还能笑得那么暖?
“霉神……没有朋友吗?”她本意没想人身攻击,纯粹好奇。
“有呀,日后你有机会见着那些家伙。”
“今天见不着吗?”要是他朋友也会出席,起码有人陪他同坐筵席最末,有伴便不无聊。
“我还能抢个末座坐,有人连拿到帖子的资格都没有。”例如,榜上第一名的那位,想踏入仙宴,还会被嫌弃,于是根本不发邀帖。
“……”她又夹一片酿仙果片入嘴,想借由咀嚼呑咽,将鲠在喉间,那说不上来的堵塞感,混着果肉咽下。
她不是很懂,为何每次听见他笑着在说“因为我是霉神呀”,她胸口就会涩涩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种疼痛。
她把整碟酿仙果拨到他碗中,要他赶快吃,别有半点空闲去管周遭旁人如何待他。
她嘴很拙,也不够机灵,仅能用实际行动表达。
对她而言,能吃就是一种幸福,以前只要有一碗温温的稀米汤果月复,再疲累的辛苦,也能稍稍舒缓。
“等会还有很多东西吃,别急着塞满肚子。”他笑,不拒绝她的好意,吃了几片,从不觉得酿仙果片好吃,这次怎会如此顺口?
丝竹声转换,由清灵变轻快,视线前端的半空中,突然浮现烟屏,屏内,数名花仙旋着美丽舞步,衣袂飘飘,款款生香。
极美,却不俗艳。
与她以前在窑子里见过的粗俗舞蹈,全然不同一当窑子比仙宴,她自觉罪孽深重,低头喝了口酒,然后呛到,梅无尽取走她的杯,不让小孩子喝酒。
花仙并不是在他们面前跳舞,玲珑形影却能一致地传到每张桌席前,仿佛近在咫尺,连她们脚踝上的玉铃玎玎响,好似也听得一清二楚。
同一时间,桌上变出数道菜肴,占满桌面,上菜速度让她咋舌。
“那是霞光羹,采晚霞余晖作色,口味淡了点,应该撒把盐下去。”他由最靠近她手边的菜色介绍起。
碗里的羹汤色泽,像盛了满满云霞,调羹舀下,汤里烟岚波动,她尝一口……真的没滋没味,好看大于好吃,真如他所言一好想加盐。
“那是冰昙雪花,浇上旁边的糖汁,它会绽放,相当好看。”他介绍下一道。
她照他说的做,盘里含苞待放的透明花朵,因糖汁淋灌,冰雪色花瓣舒展绽开,她不由得发出小小惊呼。
“可惜,吃进嘴里,与吃冰一样,无味,中看不中吃,全靠糖汁支撑。”他又补充。
一尝,果然……这根本只是冰雕的花而已嘛!
“那是鱼儿果,果实自然形成鱼状,摆在盘里,像条刚由水里打捞上来的真鱼,不过我们通常拿来看,不吃。”毕竟神不杀生,即使它是果物,神似活鱼就很难动箸。
“……”那到底何必摆这一盘呀!
鱼儿果名不虚转,连鱼鳞状都有,若丢回水里,真鱼也会认错吧!
她不信邪,硬要试吃一口,从果子尾端咬下……嗯,最浅显易懂的描述法——未熟的青木瓜。
桌上还有一盅琉璃大碗盛装的七色水,宛若一道彩虹倒映入内,上头飘浮着粉女敕鲜花,她用调羹舀一匙尝,果香淡淡扑鼻,沁凉的舒爽滑落咽喉,比前三道菜好上许多!
“那是洗手水。”梅无尽对着那张微微发亮,眉宇间写有“这不难喝,我帮你舀一碗”的小脸蛋说。
“……”洗手水调这么美味干么!
“谁教你动作那么快,我来不及阻止你就喝了,反正是仙池打来的水,喝了也无碍。”他忍不住唇角噙笑。
试完一轮菜的结论,还是酿仙果片最好吃,她捧着那一碟努力吃,一吃完便满上。
早知仙宴菜色如此,她就自己带饭盒来了,白饭淋肉汁不知好吃几百倍。
陆陆续续有许多天人天女姗姗来迟,一到场便飞翔入坐,偶尔几位与梅无尽颔首示意,不过大多数皆是一脸清圣庄严,视若无睹,快速掠过。
天人天女本就冷情寡欲,态度浅然不算什么,倒是仙筵之外,围坐的众路小仙,灼灼眸光不曾断过,一路看着,却没敢热络靠过来。
诸多视线中,又以其中某一道,最为炽烫,让福佑多瞧了好几回。
毕竟瞪的感觉不太好,她实在无法忽视。
梅无尽发现她的定睛注视,虽有段距离,也不难辨识,那头万紫千红,色艳味香,自是天界的花仙群:“怎么一直看着海棠花仙?”
“她有点像……一位我认识的故友。”福佑垂下眼,目光些微复杂。
说“故友”太抬举,或许……从来也不曾是朋友。
梅无尽口中的海棠花仙,长相极似曾在窑子里,对她呼来喝去的那姑娘……
那位无端恼她、气她、恨她,甚至买通人欺侮她的姑娘。
美貌好相仿;莫名的敌意好相仿;含怒的瞪视好相仿;就连纤手绞着丝绢,仿佛扭着谁颈子的狠劲,最相仿。
福佑背脊微凉,讨厌这种被当成敌人的感受。
来不及更多思绪堆叠,外头再度传来洪亮迎宾声,中断她的默忖。
“四海龙主到——”
方才前头诵念的那些神名,福佑太孤陋寡闻,没几个认识,可“龙”这伟大的谜样生物,书里有!说书人的嘴里有!就连乡野传奇里都有!
眼下不但来了“龙”,还是龙中之主,不擦亮眼睛看个够本,枉费到此一游!
波涛声澎湃大作,云雾汹涌如翻浪,四海龙王脚踩淘淘云浪而来,耀眼金光闪闪,高贵瑞气千条,一身锦衣玉抱,缀以珊瑚真珠,气势何其雄伟,先前数名神只相加也难敌。
他发束龙头金冠,一对龙角左右贲突,嚣狂地顶天直竖,龙眸炯炯,剑眉入鬓,鬓侧隐约看见几片鳞,与肩膀抱甲光泽相辉映,身后披风厚实,精致绣着翻浪巨龙,龙身随光影变化,似乎正栩栩腾动。
“假的,外强中干。”梅无尽在她耳边沉笑,悄悄咬起耳朵,就是见她一脸赞叹欣赏,定要适时戳破她想象。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犹被龙威所震慑。
“我是说,四海龙主,看起来雄壮威武,站出来很是吓人,不过……和仙宴菜肴一样,中看不中用,改天带你去看看,他在龙骸城里有多孬。”
……这么明摆的贬低,当真没问题吗?
呃,而且四海龙主听见了,他、他、他乘着波浪,直直朝这里冲过来了!
“梅、无、尽——你这个家伙!”四海龙主面容扭曲,正迅速变回龙首,五官狰狞,獠牙一颗颗尖突而出,龙鳞蛮横涌生,看不见正常肤色。
泼滋!
云浪朝两人方向溅过来,梅无尽动作神速,以衣袖为她挡下,透骨的沁冷依旧扑面袭来,冰冻了周身气息,耳畔紧接爆开一阵火哮:
“别以为你穿了一身白,混入云雾里我就没看到你——本龙主正想找你算帐!你好大的肥胆,撒霉运撒到本龙主头上来!”
惊天巨吼,再搭配上龙型态外貌,寻常人早就吓破胆。
福佑自然也怕,毕竟,人生几何,能有过被怒龙咆哮的经验?
可是梅无尽那句“和仙宴菜肴一样,中看不中用”,偏偏就在这种时候生效,让她由梅无尽袖后探脑,大眼眨巴望去,看那颗龙头威武吼完……仅仅而已。
凡人说纸老虎纸老虎,眼前一幕,与家乡小黄狗每回战败,远远吠得响,但永远没有下一招的景况好像……是否也能说声“纸龙王”?
“已经说了无数次,那回是纯粹失误,我真没打算连累你,可你位置没挑好,站得太近,我跌倒时,本能往你那儿倒,是你闪也没闪,搀了我一把,霉运这种东西,非我能控制,它就像呼吸、像眨眼,如影随形,倒了你一身我也很抱歉嘛。”梅无尽笑脸迎人,说得合情合理、一切不是我愿意、我是被逼的。
四海龙主卡卡磨牙,龙鼻大量喷气,龙须飞腾,龙眼瞠大,这模样吓不着梅无尽,银样蜡枪头而已,谁怕?他兀自笑笑,续言:
“要找人算帐,也该找喝醉闯祸的猴圣和猪圣,全怪那两尊吵架斗胜,我是遭波及的受害者之一,闪过迎面飞来的石桌,忽略脚下滚来的空酒坛……”
“有我惨吗?!你闪过去的石桌砸中我,你踩到的酒坛弹过来击中本龙主膝盖,而且,我不是去搀你一把,我是被你直接撞下云海!”四海龙主不说不气,越说越上火。
那件惨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脑门遭到重击的同一瞬,膝盖爆出疼痛,完全来不及反应,人已经坠落云海,直达北海海面。
人是没受伤,伤的是堂堂龙主的尊贵尊严!
更惨的是,被霉神一撞,他倒霉了足足两个月!
跑了爱妃溜了小妾、摔了最珍藏的仙酒、被儿子按照顺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顶撞,再按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逐个酸嘲——虽然霉神没撞到之前,此类事件便层出不穷。
“石桌非我砸,酒坛非我滚,我只承认我跌了一跤,若龙主介怀,无尽在此赔个不是,望龙主海涵。”梅无尽手执酒盏,作势相敬。
“喝你这杯酒,又沾上霉运多不值!也不想想你身上多脏!”四海龙主拂袖,毫不赏脸,彼此太相熟,偶尔人前作戏客气,实则说起话来缺少修饰,直来直往,他嫌梅无尽脏,梅无尽同样酸他孬。
福佑突然像只被踩疼尾巴的猫,轰然站起来,小脸凝着一层薄冰。
“好失礼。”
“什么?”
“我说,你好失礼。”她无惧眼前狞傲龙首,一字一字,逐个说,语调平平,不闻抑扬顿挫。
“什么?!”前一个“什么”是耳朵不灵光,没听清楚;后一个“什么”,则是听得太清楚,难以置信。
这、这小丫头,是在骂他吗?!
他四海龙主,虽未曾名列“战龙”,可这张龙颜端出去,说有多唬人便能多唬人,谁不望而怯步?不会双脚颤上几个时辰而不休止?
他更曾经吓哭一百零三名娃儿,丰功伟业道不尽、说不完,而现在,被个小丫头指控他失礼?!
福佑取饼梅无尽手中酒盏,一口喝干,别人不敢喝,她喝!
辣意润喉,仿佛壮足了胆,以前寡言的小娃,这一刻,畅所欲言,痛快淋漓:
“堂堂一条大龙王,连霉神也怕,靠近他都不敢,你怪罪是他霉运害你,可区区一张石桌,就算砸在龙王头上,也该是石桌碎成粉末,空酒坛击中龙膝,破的应是酒坛不是膝盖,更别说他跌倒你扶不住,反遭撞下云海……这跟霉运有何关系,根本是武艺不精,有损龙族颜面。”
“……”梅无尽默然。
“……”四海龙主默然。
“……”周遭听见此言的神只默然。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耶,若自身本领强大,山来碎山,海来破海,一张石桌,一个空坛,何足挂齿?
身为龙主,没能帅气一掌击碎那些小玩意儿,还来怪罪霉神……想想,有失厚道,并且自曝其短,里子面子才真的全丢光光。
沉默之后,梅无尽率先发笑,接着四海龙主也尴尬干笑,两人笑得福佑一头雾水,心想这两位还好吗?
“哪来的小家伙,胆子肥到流油了。”四海龙主拈胡,双鬓龙鳞渐收,缓缓恢复人面,可怕的猛龙尊颜不再,换上一副和善慈父脸。
看多了自家孽子,这顶撞,不过稚女敕等级,他并不讨厌,反而感觉熟悉且亲切。
“我家小娃,名唤福佑,请多多关照。”梅无尽介绍自家人。
四海龙主呵呵笑:“一个霉神,一个福佑,这名字,是故意作对吗?”在霉神身边的福佑?让人真想看看,她的福,与霉神的霉,谁更胜一筹。
“我喜欢她的名字,很合适她。”梅无尽淡笑觑她。
“她刚刚那番话,值得赏她几斛上好真珠。”四海龙主说罢,便要掏袖去捞。
“给她真珠,不如给她另只袖里的蜘蛛蟹,龙主知道仙宴菜色……嗯,定悄悄私藏鲜美海味,自备出席,你就意思意思,随便打赏她两只吧。”
“……你这老谋深算的臭霉神,肖想我家海味很久了吧?”四海龙主磨牙,偏偏打赏的话已坐实,真珠或是蜘蛛蟹,绝对是要掏出一样,才不会落个言而无信的骂名。
“小娃,你没吃过蜘蛛蟹吧?很好吃的,快谢谢龙主大方。”梅无尽推波助澜,要福佑先喊先赢,直接斩断龙主退路。
“谢谢龙主大方。”她虽不解他心机,但很听话。
这两只一搭一唱的土匪!
“赏你啦赏你啦!”两只硕大肥美的鲜红水煮蟹,摆上福佑眼前桌面,龙主赏完便快闪,怕再多待半刻,连袖里其他蚌呀虾呀海鳗,全都要掏出来了。
“好大……”上辈子只见过小溪蟹,干扁不及指甲大,桌上这两只……是妖蟹吧?!比她的脸大出许多一虽然输给妖蟹,不值得多开心。
“海底养的蟹,只只紧实甜滋滋,还愣着干么,从蟹脚开始吃。”他示范一只,剥了壳,挑出整管弹牙蟹肉,雪白间,掺杂淡淡的红,颜色赏心悦目。
蟹脚肉递到她嘴边,她张口咬下,眸慢慢瞠大,说明完一切心情。
“很甜吧。”他在她脸蛋上看见的,就是那个“甜”字。
“你也吃。”她学他剥了一管,没他剥得完整漂亮,不过无损蟹的鲜甜,她将支离破碎的蟹肉拨进他碗内。
“是赏给你的。”不用分给他。
“我又没做什么……”她嘴里满满鲜味还没咽下,含糊咕哝。
是呀,她又没做什么,只不过替他说了几句话、帮他顶撞四海龙主、为他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霉神,出了小小一口气。
但这些,已经够了。
她是头一个,做这些外人眼中,微不足道之事的人。
他很开心。
开心得险些直接动手去模她脑袋,及时想起自己一手蟹腥,他认真在七色水盅里,洗净双手,以布巾拭干之后,才放任自己模上她的发。
“……有你陪着一块来,真好。”
她不是很懂梅无尽那句吁叹,可是他笑容太甜,比咽下喉的蜘蛛蟹肉,不知甜上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