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从在马车上醒来后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若若也习惯了猛虎寨里的生活。
猛虎寨,字面上的意思,是个山贼窝,位于西斐、乐国两国交战地附近的一座深山里。
只是寨子里的生活却不如字面上的,更不是每个被抢来的姑娘整天敢怒不敢言,怀着满腔怨气度日如年,也不是走到哪儿都能听见几句伤风败俗的“美人,来吧来吧”和“大爷,不要不要”。
在若若看来,这里一片和乐景象,男人们虽生得凶神恶煞,很符合山贼该有的样子,却不曾对寨中哪名女子用过任何强硬手段逼对方就范。
再来,要说被寨里男人横蛮抢夺而来的女子寥寥无几,为躲避战祸饥荒而被带入山寨的,反而大有人在。
而让这里的山贼变得如此有人性,都要归功于那位九爷,童九歌。
听说除了已过世的老寨主和少主,寨子里没人知道九爷的来历。
听说,他曾拚死从官府手中救下老寨主一命,并在老寨主过世后,悉心教导少主如何独当一面。
听说,他性情洒月兑,与男人相处融洽,为了山寨尽心尽力,每一次都有好好规划抢劫大事,力保兄弟们能全身而退,因此深得众人敬重……
说白了,那位九爷虽然来路不明却很本事,对山寨又一片赤诚忠心,受到了全山寨人们的膜拜。
好吧,她被这般强壮威武的男人救回来,该感到很高兴才对。
救……是救没错,事后她从旁人口中得知真相,其实是他路过捡到随水漂流到那儿的她,所以什么她是被他强抢来的民女,全是鬼话。
只是他当时有伤在身,回到山寨后就没有再在她面前出现过。
至于她过去的记忆,这些日子脑子仍然是一片空白。
不是她没努力回想,而是一旦试图回忆,脑子就会产生剧烈疼痛,令人痛不欲生。
自虐嗜好太令人哭笑不得,她不做那种蠢事。
与其忍受剧痛强行回想,倒不如保持现状,她宁愿用空闲的时间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例如此刻,风和日丽,阳光正好,若若穿着一身素色衣裙,在以粗糙木头搭建的几排简陋架子之间穿梭忙碌,把衣裳用力抖开,甩去先前拧扭出的皱褶,与点点细小水珠,一件接一件,将盆子里已洗净的衣物仔细晾好,让它们在阳光照射下,在微暖熏风的吹拂中,慢慢变得干爽舒适。
远处女人呼喊帮忙的叫唤声和孩童的嬉闹声,不时隐约传来,一切如此宁静,突地,有人开口打破这份静谧美好──
“终于找到妳了!”
不熟的嗓音在原本只有若若一人的地方响起。
太阳微斜,面前那件大大摊开晾起的白色衣裳上,猝不及防地被庞大身影占据。
若若还来不及反应,只听见“唰唰”两声细小声响,紧接着那张多日来未曾见过,却是最无法忘怀的男性面容,一瞬间撞入呆瞠发愣的晶莹眼瞳。
“你……九、九爷?”
来人正是童九歌,与初见那日一样穿着一身豪放……是随意,起码这回他穿得算体面许多,上身没有打赤膊,草草束起的一头黑发显得凌乱,发梢在阳光侵染下,裹上一层柔和耀眼的金棕,那双浓黑眼瞳正饶富兴味地盯着她直瞧。
“好久不见。”童九歌扯出爽朗笑意跟她打招呼。
“九爷,您有事吗?”山寨里除了少主会喊他一声“九哥”,几乎没有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她有样学样唤他九爷,不忘用上敬语,没忘记他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全山寨崇拜的对象。
“对我别用敬语,我听着别扭。”
“好吧。那……九爷你有事找我?”
“我需要妳。”
“啊,什么?”过于直白的话语让她僵硬在原地,踌躇半晌,才挤出一丝丝不安的探问:“你需要我侍寝?”
他对她有天大的恩惠,若他真要她以身相许也在情在理。
再来,那天他被拖去处理伤口之前,有吩咐人帮着照看好她,并且不许任何人对她动歪脑筋,藉此告诉旁人她是他的,她心里多少清楚,早就暗暗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是,我有事情需要妳帮忙。”
为他侍寝是个什么东西?他是山贼,却没那么无耻,在额际青筋狠狠抽动之前,在她以为他思想邪恶只拿下半身思考之前,童九歌选择把刚才过于简短的话语再说得详尽一些。
“好吧,那能请你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听见我这么说,妳好像感到很惋惜?还是,妳想要给我侍寝?”见鬼,他本来没有那个意思,这女人看上去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害他好想欺负纯真的她,幸好她接下来的话将他的兴致破坏殆尽──
“我比较想要你放手。”
若若指的是被他抓在手上的两件雪色衣裳。
他现在站的位置,面前挂着两件衣服遮挡住她的视线,是他随手拿衣物当布帘拉开,紧紧抓在手中不放,这会儿经过她的眼神暗示,他自然瞥见白色衣物上的油腻手印。
这是她跟女人们分工合作洗好的,瞅着两件衣裳莫名其妙遭到油腻熊掌的袭击,柳眉随即挤出难以抚平的皱痕。
“妳答应跟我走,我就放手。”
他一定懂她的意思,知道此刻她的心一定好痛,她越是对衣物紧张专注,他就越是舍不得松手,甚至跟着拧皱眉峰,知道自个儿的脸挤不出太令人胆颤心悸的凶狠模样没关系,他直接咧嘴大笑,笑容狂放又灿烂得有点像头顶上的太阳,摆明了要跟她纠缠到底。
“流氓……”
“妳说什么?”
“没有,我是说聊了半天,你还没说到底要我去做什么。”
他听见了,真真确确,那声来自那张柔软小嘴的小声怨怼。
这个从初见那日到现在,都跟他认知里光是男人大声嚷嚷几句就惊恐得彷佛受惊小白兔的女人,有着大大的不同。
不知是否原本性格就是如此,她太冷静了,是用来应付下一刻的冷静,不到必要时刻绝不会露出记忆尽失,脑海只剩一片空白那种慌乱失措。
他感觉有点糟糕,因为他对她越来越感兴趣了,又觉得有点惋惜,好遗憾今日真的不是来强迫她当被霸王硬上的那张弓。
“我需要妳去跳一曲舞。”
“什么?”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他提出的要求依然令她吃了一惊。
“寨子里来了重要的客人,少主设宴款待,我需要找几个女人为客人献舞。”
这回童九歌说得明了又直接,好让她清楚他真正的来意。
一只大手顺势松开对衣物的束缚,挠抓了几下垂落腮边的乱发,察觉到面前佳人紧蹙的两道秀眉有缓解的迹象,另一只手却迟迟不愿松开,一副好整以暇等待她允诺回应。
“我不会跳舞。”应该不会,至少在她对过去无限空白的脑袋里,没有浮现什么优雅舞姿,要她去给重要的客人献舞,只会害他丢尽脸面。
“不会没关系,女人嘛,不都是穿件差不多的衣裳、拿块差不多的长纱巾,在男人面前扭来扭去转圈圈就叫跳舞了吗?相信我,妳也随便去扭一扭转个圈就行。跟我来──”
“等一下!”她很怀疑他对“跳舞”的定义,眼看那只熊掌带着冽冽掌风袭来,若若下意识后退两步,“我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规矩也不懂礼貌,我不想去,你可以另找他人。”
寨子里还有好多女人,就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的沐姊也依然风韵犹存,成熟女子的风情她学不来,她们去献舞才更能令人脸红心跳、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妳想让我去找谁?找厨娘的洳婶、翠花姨,隔天让她们给我哀声抱怨:『哎哟哎哟!我的老腰好疼!』还是找已经嫁给寨中兄弟的女子出去抛头露脸,害我被他们当场乱刀砍死?”哪有叫那几把老骨头和兄弟们的妻子去扭着好玩的?他也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不相信她会那么狠心,直接给他上演一出外貌甜美可人,内心毒如蛇蝎,宁愿冷眼含笑看他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愿伸出价值千金万两的娇贵援手。
“你还缺几个人?”丝毫不怀疑他会继续纠缠到地老天荒,若若只好不抱半点期待地问。
“我一共要七个人,就缺妳一个了。”他都已经为她考虑好了。
另外六个尚未婚嫁的年轻女子相貌还算清秀端正,反正待会大厅里互相灌酒的男人们,聊着聊着自然就会变成左一句“好兄弟”,右一句“好大哥”,跟谁搭话都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混在里头会遭到醉鬼袭击的机率非常低。
“我还是不想去。”若若仍是拒绝,原本粉润柔软的唇,在话音刚落之后遭到贝齿啃啮,犹豫与为难之色蔓延在俏丽脸庞,深浓得化不开。
“这样吧,”都说“动之以情”,若他好说歹说她还是铁石心肠,唯有用利诱,思及此,童九歌当即探手入怀,取出一物,摇晃着递到她面前,“只要妳愿意帮忙,这只镯子就是属于妳的了,怎么样?”
他手上的本来就是她的镯子,纯金的,刻有她名字的那只。
之前跟兄弟分赃,他被镯子上精湛的雕工所折服,对它爱不释手,就私心把它留了下来,之后一直不离身地携带着。
他很无耻,用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借花献佛,他知道,但他是山贼,在遇见她的最初不可能做到雁过不拔毛,现在能物归原主,也算是他好心仁慈。
“这只镯子……”剧烈的疼痛袭击头部,好不容易等到痛楚缓和些许,若若才缓缓开口:“我不是因为想得到什么赏赐,才拒绝你提出的要求……”
“那是为了什么?”她竟然在后退?童九歌心里莫名很不是滋味,当即长臂一伸,及时拉住后退到险些被地上木盆绊倒的娇小人儿,隔着木架把她拉回跟前,顺势将手镯套上纤细手腕。
“你……”若若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瞅着金镯稳稳地套进右手腕。她抬头,瞅见童九歌背对着阳光依旧显得耀眼的俊朗面容,忍不住小声抗议:“你体贴身为厨娘的洳婶、翠花姨,体贴寨中男人的妻子,那么我呢?”
是不是她来的时间太短,跟他认识的时间太少,他就可以急着推她出去丢人现眼?
原来……最难以令她释怀的原因竟然是这个。
若若突然感到有些懊恼,她并非需要爹娘柔声轻哄才能安然入睡的女乃女圭女圭,她本来就对过去毫无记忆,天知道她爹娘有没有哄过她,但这半个月来,她一直很自立,只是、只是……
只是他对她而言特殊了些。
他是她睁眼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就算他是山贼,就算他已经忘了她,现下却跑出来对她说一堆、做一堆出其不意的事,她也……
“我来保护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