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动手收拾起男人和自己的餐具,简单清理过后,一杯清茗忽地递到她眼前。
“多谢兄长。”持杯的男性手指修长白晳,美得无瑕,她心跳了下,垂下眼迅速接过那杯茶,想到这些年习武,十指和掌心生出的薄茧和硬茧子,不由得生了些自惭形秽的心。
绝非想跟他比什么,也没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是年幼时候一小段珍宝般存在的记忆,那时的她着实太小,只觉自个儿是被他弃了,伤心许久,直到几年岁月过去,她越大越能回头去看、去想,渐渐也就看得明白、想得通透。
他不是弃她不顾。
他为她找到很好很好的师父、师娘,让她很好很好的活着。
此时仍无法道明,也不是说开一切的好时机,或许等她办好他所托的活儿,大事底定了,待他们回程,她可以在某个平静而寻常的时刻,跟他提提当年大山小村里那个小女娃的事。
若与他之间所有的底细都摊开了,那她内心就更无碍,只待还完武林盟十年之约的赌债,她就回去南离山脚下那块世间净土,跟着师父、师娘一块儿过活。
想妥了,心亦稳下,她捧茶饮着,听到男人嗓音徐雅道——
“明日会在无名客栈补给清水,贤弟饮完茶后可洗漱一番,咱们的水还十分够用。”略顿。“夜已深沉,洗漱完后就进马车里歇息吧,里边载的东西虽多,但为兄早已清出空位,足够窝进你我二人。”
“咳!咳咳——”她被最后一口茶呛到岔气,茶汤险些从鼻间倒流出来。
一只大手覆上她的背心,力道适中地拍抚,隐隐还渗出热力透进她的血肉里。
“是过分欢喜了是吧?为兄明白,毕竟我也十分期待与贤弟做出秉烛共游、同榻而眠之事。今夜这荒野上尽避无烛无榻,却有小小篝火和马车,你我二人在火堆前同食共饮,风情无限,最后若再加个同车而眠,为兄心愿已成。”
什么……什么心愿已成?
她都不知道他还有这般心愿!
那辆马车不算小,但载的东西也不少,挪的空位要容他们俩躺下来不是不行,却是得肩头挨着肩头,不想碰触到对方都难。
光想着,她全身就直发烫,真与他彼此紧挨着同,血气真要烧至沸腾。
“咳咳……兄长先歇息,我……小弟我还有事……”
天啊,竟慌乱到对他自称“小弟”?!
她从未想要女扮男装,但被他时时挂在嘴上的“愚兄贤弟”一闹再闹三闹的,闹到她都昏头,真要跟着“同流合污”了。
“贤弟还有何事欲办?”他的口气充满关怀。
她费劲儿动脑子。“……要练功。对,还要修习兄长所教的那套‘激浊引清诀’,每晚都要练的,所以兄长先睡吧,我自个儿练一会儿再歇息。”她是打算练一练就直接守着火堆过夜。
“那好,为兄陪你练功,你陪我睡。”
惠羽贤眼角又重重抽跳。
一扬睫,恰与他四目交会,他目光清亮坦率,薄唇带笑,似对今夜能与“贤弟”同车共眠一事甚是期待。
可我不是什么“贤弟”啊,我是……是……话在唇齿间踌躇,却觉此际解释起这些更为尴尬。
也许正因为她是“贤弟”的身分,相处起来少了男女之防,他才能如此自在。她会亲口跟他挑明的,但还不是时候,所以……同眠就同眠吧!
她是江湖儿女,她要大而化之,她要不拘小节。
为武枺盟办事的这些年,在外行走之时遇上大雨连夜,也不是没跟一堆人挤过客栈通铺或破庙,在她旁边的人,身上虱子、跳蚤乱窜,她也能老神在在地定神养神,所以今夜的“考验”真不算什么,对,真的不算什么……
她抿抿唇,略艰涩地吐出一口气。
“如此就有劳兄长了。”
两个时辰。
夜深极,荒野上各种声音渐渐隐去,唯有风依旧大。
他以气御风,再藉地形之利,在这个小小背风处无形地扫出一个圈,将车和马、他和她皆圈进此圈当中,风仍来回穿梭,却不似圈外的风那样,能吹得人眼睛生疼。
凌渊然掀开两房墨羽长睫时,与他面对面盘坐练功的男装俪人犹浸润在浩瀚武学里,她面客平和舒然,麦色肌肤上流动的微光彷佛淌开的女乃蜜。
为兄陪你练功,你陪我睡。
实没料到这样的话会从自己口中吐出。
那当下一月兑口而出,他不清楚脸是否红了,但耳根涌至脑门的热潮却能用感受,心音亦有错拍。
此次再首,待她的心境确有不同。
一而再、再而三去试探逗弄,是想知道她会不会干脆吐实了……不过眼下看来,似乎还有的等。
他晓得自己也挺恶劣,若由他直接问出,不让她闪避,事情很快便能解决。但他偏偏跟她一起这般迂回曲折,好像被她小牛般的倔脾气和憨劲莫名其妙感染了,非要她主动“认罪”不可。
当年缩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彪悍姑娘,胆气过人敢在急流中断水救人,不得已深陷江湖中,又能不被世俗框架圈套住。
今日野宿荒原,见她照顾马匹动作熟练,收拾起用具迅捷利落,在外走踏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时候肯定是多的,因此才能如此自在从容。
在南离山脚下时,他希望的,是她能够得一世安乐。
受他所托的那对老前辈夫妇确实将她养得很好,也教得很好,只是如今见她陷在冮湖这个大泥淖里,被锻炼成钢,犹能保有一颗赤子心,他内心模糊地有种厘不清的滋味,似感到骄傲欣慰,亦觉得不是滋味。为武林盟卖命十年。
这十年啊,属于女孩儿家最美好的花期,她全要留给这片江湖。
无形圈中的气场忽然一荡,微火被吹得再次闪亮,也吹得她发丝轻扬,清美面庞上长睫似蝶翼颤颤,显露出几分无辜神气。
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她提到“酱烧羊肉”那道菜肴时的神情——
而说到无名客栈的酱烧羊肉时,她肯定不知自个儿笑开了。
那发亮的眼睛弯弯,颊上的笑涡显将出来,红唇如菱,红菱儿一打开,露出白白的贝齿……嫣然一笑惹人心悸,她却全然未觉。
而他,却是极想看她吃着那道菜肴时的模样,定然更惹人心悸。
周围的气流在一阵轻荡后归于平静。
他唇角微微一牵,徐合双目,再次进到内功心法而复始、始末相连的行气运转中。
穹苍之下,野原之间,星月光辉已稀微,篝火仅剩余烬未尽。
盘膝对坐的两具身景宛若入定,宛若两座年代久远的石像,宛若两抹薄如蝉翼的身影。
这一夜,身为“愚兄”的某人陪伴自家“贤弟”练功至天明,呼吸吐纳容天地之惠,气行奇筋八脉融满身馥华,练得可说诚意十足、无比认真。
至于同车而眠的事,欸,他到底还是心软了,没能逼迫她到底。
一路西行,马车在第七天的午后遇上乘清阁的一队人马。
见那阵仗,驻地为营、有规有模的,连供肉供乳用的羊只都赶来一小群圈围着,根本是老早就等在那儿,准备恭迎阁主大人大驾。
随阁主大人下了车,惠羽贤与众人见礼。
乘清阁的众位好手虽待她为上宾,杰度恭敬,言语有礼,她却觉时不时有目光探觑过来,似对她有满满好奇。
然而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回首去捕捉,那些好奇的目光“飕”一下全不见,闪得飞快,大伙儿该做什么做什么,全是忙得没空抬眼的模样,让她越想越怀疑,其实从头到尾全是自己多虑。
马车一抵达此地,立时有人上前向阁主大人汇报,那位下属声音压得虽低,说得甚快,惠羽贤仍清楚听见他道——
“昨儿个开了,谷里尽是异香,几里外都闻得到,老祖宗特意发话,说不怕死的就上,上回那群没长眼的马贼闯进谷里,都整一个年头了,连人带马尸骨无存,还道许久没拿活人喂食,这次让它饱餐一顿也好。”
什么东西“开了”?花吗?香气竟能传出几里之外?她暗暗想着,忽觉真有股淡淡香气浮动,却不知从何而来。
不过对于乘清阁下属话中提到的“老祖宗”,她确实好奇。不知这位“老祖宗”的真实身分为何?而被“老祖宗”拿活人喂食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