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那日在大川岸边与“愚兄”一别,惠羽贤一直静静等待。
她也没有多想什么,总之就是尽全部力气去做,只要能帮上忙,怎样都好。
她深以为等阁主大人找上门,应该就是她要为他两肋插刀、义不容辞的时候。
因为不知去帮这个忙得花上多少时日,这些天她尽可能安排好分舵里的大小事务,让人手不足的问题在经过统合和重新分配之后,得以改善。
不过关于账房老爹丢给她的那迭账册,她最后选择投降。
本来她都打算将自个儿制冬衣的银钱拿去多请一位账房伙计来上工,反正不缺衣物,凑合着也能过,是安姑姑后来笑到不行地把整迭账册抱了去,临了还轻戳她额头一记,她才明过来——她是被账房老爹“欺生”了。
以她二十有三的“大龄”坐上武林盟分舵主的位置,确实太女敕,但也庆幸大西分舵的一干好手加老手们如出门在外绝对给足她面子,所以人私下被这些前辈们小小作弄为乐,她也认了。
惠羽贤没有等太久,一别七日,阁主大人选在一个熏风舒懒的午后拜访武林盟大西分舵,还是正式递了拜帖求见。
当天临时出外务的惠羽贤被告知此消息并匆匆赶回分舵时,谪仙一般的贵客早被迎进正堂里,奉上凉茶、瓜果好生伺候着。
只是贵客似平不愿意静候,且对分舵内按五行八卦布置的建物显出兴味,惠羽贤是一路冲到在正堂大后方的山水园深处,终才见到人。
阁主大人今日的穿着打扮好像更讲究些。
冰青缎子裁制的宽袖薄衫飘然出尘,米粒般大小的雪珠串成细腰带,略松垮地系在腰间,顿时显得肩宽腰窄,腰际下的腿长得逆天。
他长发高高作束,套入羊脂白玉冠,一把青丝如瀑散下,衬得脸肤似白玉温润,一与她四目相接,他眉宇间的淡漠仿佛消褪了些,嘴鱼微软。
“哎呀,当真让乘清公子久候了,这位就是咱们大西分舵新到任不久的分舵主啊!”每回只要遇上分舵主出缺、等着新人上任,或是分舵主出外务不舵堂里,安姑姑这位大管事就得兼任起分舵主的差事。
今儿个惠羽贤临时外出,她又不得不“下海”陪贵客,以为请进正堂奉好茶、说几句场面话就了事,哪里知道贵客根本不讲规矩,把分舵当自家园子逛起来,还越逛越深入,她不好开口喝斥,只好一路盯到底。
安姑姑脸上挂着太显眼的笑,尽量从容地走向迟来的惠羽贤,她完全背对着贵客,突然间开始挤眉弄眼,两手冲着惠羽贤连番比手式、做动作。
以前见过这位公子,那时有盟主老大人挡着,还是觉得冷。
今日再见,这位仁兄持续让人很“冬天”啊。
总之别他的美貌蛊惑了去,要比俊俏,你肯定不输人……啊啊,不成了不成了,咱胃疼得难受,你自个儿保重。
尽避表情和手式的变化快得教人目不暇给,惠羽贤还是很神奇地读懂了安姑姑的意思,只不过根本不及回应!
面前一阵风凉,发丝都被带动了,待她眨眨眼再眨眨眼,才意会过来——原来安姑姑的轻功也是水平之上,眨眼间已撤得不见人影!
少了安姑姑挡在面前,阁主大人俊逸出尘的身影重新落入她的眼帘,他脸上笑意浅浅,映得长眉凊目更形色,哪里有安姑姑形容的那种冷色?
“凌阁主。”惠羽贤当即抱拳。
“贤弟。”凌渊然轻柔唤了声。
好吧。她硬着头皮从善如流。“……兄长。”
那目光微带戏谑,像也费劲忍笑,毫无掩饰地往她身上溜了圈。“听说有牛群坠谷,你领着人救牛去了,武林盟共一十八分舵、八十一座堂口,瞧来应属贤弟这个分舵主最能与民为乐,忧民之所。”
惠羽贤知道自己此刻模样实在非常之狼狈,发丝从成束的马尾里散落了好几缕,略蓬松地垂在她两边的鬓边和颊侧。
她两只皮制绑手尽湿,下半身包含两只黑靴全沾上大片泥泞。
泥泞此时已干,变成龟裂开来的泥片和泥块,只要她动作稍大些,干掉的泥屑就会“啪啦、啪啦”地剥落下来。
其实刚才在急着赶回来的路上,沿途已经掉了不少泥块和碎屑,要不然状况只会更惨,根本是大泥人一尊。
她放下抱拳作礼的双臂,腰背仍挺得笔直,嗓声却透腼腆——
“这儿梯田既多又大,多靠水牛梨田耕耘,牛只对农家来说犹如性命,这会儿成群坠了谷,得庆幸那谷地不算太深,且谷底因前几天的几场暴雨积了厚厚的泥巴,几头大牛仅受惊吓,倒是没伤筋动骨。”
凌渊然微一颔首。“牛只没受伤却爬不出谷底,农家们求到分舵这儿来,你自然是仗义到底,就连为兄请你相帮,你问都不问因由,二话不说便应承,又怎会对那些农户百姓置之不理。”
惠羽贤又开始有点听不懂阁主大人话中之意。
好像有称赞她的意味,也似乎有点在埋怨她、指责她?
……可为何怨她?
是因当日她答应帮忙,应承得太过迅速,令他生了什么疑心吗?
此时四名仆婢鱼贯走进山水园里,前头三人手中各捧着一张小几,几上分别呈着香茶、茶点和几色瓜果,走在最后的那名婢子手中则端着一盆清水,小臂上挂着两、三条干净布巾。
仆婢们朝她的方向深福作礼,将几张小几端进园内的清凉台里摆放。
惠羽贤遂请贵客上清凉台。
这座四方凉台未设桌椅,底部是上好的黄梨木铺就而成,在上头或坐或眠甚是舒适,胜在冬暖夏凉。
仆婢们布置好一切后很快就退下,贵客从善如流席地而坐,姿态闲适,神情悠然,瞧着比主人家还要自在三分。
惠羽贤盯着安姑姑吩咐婢子为她端来的清水,内心不禁苦笑。
“我这模样都没收拾就跑来见兄长,实在太失礼,我看……我还是……”还是先离开把自己整理干净再来见他?但留他一个在这里也不好啊……
“贤弟这模样很好。”啜一口茶,他慢声道:“为兄瞧着挺乐。”
惠羽贤眼角猛地一抽,顿时无言。
但……要说出来的,若又闷声不吭,怕他要不开心。
扬眉,她深吸一口气道——
“今日人在外面,接到兄长到访的消息,我心中……是欢喜的……也是担心让兄长久等,所以赶回来之后完全没想到应该先整理仪容再见贵客,什么也没想就冲过来,急着想见兄长的面……”
淡蜜色的脸肤轻红,两只秀耳也红了,但她跪坐的身姿仍英气秀挺,清眸直视着喝茶喝到一半、顿住不动的阁主大人,继而又道——
“兄长要我帮手的事,不去问因由,是因为没有问的必要。没掂量自身的能耐就直接允诺,是因为没有掂量的必要。兄长欲力的事肯定不会偏离正道,即使真偏离了,那一定有兄长非力不可的原由。”
所以不管他打算干什么,偷拐抢骗也行,杀人放火也好,她都帮到底是吗?不必多问,因为他就是道,他就是理,是吗?
她这完全是“盲从”、是“护短”无误!
凌渊然微愣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此时他胸中胀胀的、绷绷的,行气却较寻常时候开畅,脸上肌筋不由自主往上拉提……
原来这种感觉叫作“受用”。
身为武林大派乘清阁阁主,又是人称“江湖第一美”的乘清公子,旁人口中吐出的那些好听话语,他听得当是少了?
他老早就练成一双冷眼看世人,心如古井不生波,但今日他家“贤弟”这一番直白的表态,竟令他十分受用。
清凉台上有风穿来拂去,被仆婢们收卷好的细竹帘亦被吹得微微晃响,算得上是凉爽的一个午后,惠羽贤反倒热出一背细汗,也就跪坐着不动只动嘴皮,却比跳进烂泥谷底拉抬牛只更耗力气。
“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要说了,我……呃?!”饶是她再定静、再会装,席地坐在她三步外的男子忽地挪移到她跟前,近到他的衫子能触到她黏着泥块的膝头,任凭是谁都要大吃一惊,更别提对方还将她的手拉过去置在盘坐的大腿上,开始替她解下两只腕上那既湿且脏的绑手皮套子。
已明显散发泥腥味的皮制绑手立即将那漂亮的冰青缎子弄得又湿又脏,惠平贤看着那迅速晕染开的污渍,眼皮又抽。
她立时想收回手,但撤不了,似被一股无形黏劲缠住。
阁主大人掌头顶心对着她,很专注地解着那双套子,并把她湿掉的袖底往上卷啊卷,让她能凊凊爽爽地露出两只被水气浸到微微发皱的小臂。
惠羽贤以为应该就这样了,不会更严重了,但——
他、他竟从一旁清水盆里拧来巾子帮她擦手!
瞬时之间,她只觉脑袋瓜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气挤压到炸掉,“轰——”地巨响,一片的空白,一望无际,没有边角,全都亮晃晃、白澄澄。
这似曾相识的滋味销魂蚀骨,她眸底蓦然起雾,灵台震颤。
隐约听到那渐已熟悉的成熟男嗓,像吟歌般幽柔,剖开一切浑沌,进到她的初心。
“既已没什么要说,那就随为兄来吧。”
骤然间,两手手脉徒热,她的肉身与神识遭到强而有力的劲道渗入。
气血刺麻带热在四肢百骸中流窜,伴随一波波震荡,震得她必须即抉择——是要设法抵抗那力道,抑或敞开五感与之融合?
她选择了后者。
敞开、迎入、融合,而后将层层堆栈的厚实热气流导进奇经八脉,过程毫不费力,便如凊泉之流,如月之行,表里配合,阴阳相贯,令体内犹若沟渠分布的经络通畅活化,之后将流溢的血气汇成湖泽,蓄于丹田内腑之中。
她蓦然醒悟过来,由手脉渗进体内的劲道是在引导她练气,以闻所未闻的绝妙神技领她进入全新的境地。
常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今日阁主大人这一领,千金难换。
她领悟得非常快,思绪飞掠,空白脑中开始出现画面。
她看到阁主大人在替她擦手。
他的模样较如今女敕了些,眉宇间的威压也淡上许多,头发随意束在身后,穿着一身黑墨墨的长衫……而她,那时她才七岁吧?
他凭一己之力从挟带大量土石的洪流中救回包括她在内的八名孩童。
莫哭,不怕了,会找到你爹娘的……
他后来真的兑现承诺帮她找到爹娘,但阿爹和娘亲已变成冰冷的尸身。
她失去双亲,其他孩子有的找到爹,有的找到娘亲,但也有两个跟她是一样的,既没爹也没有娘了。
三个没爹没娘、潜目无亲的孩子便跟着他,直到几日后,他的人传来消息,说是帮除她之外的那两个孩子寻到住在城里的亲戚,两家亲戚之前听到山洪灭村的事儿,也是急着找人打听消息,如今知道还有一线香火留存,都要高兴坏了。
然后她那两个小伙伴被送往亲戚家过活,终于,只剩下她一个。
这一晚她躲起来哭,是他找到她,带她回房里,还亲自帮她净脸擦手。
莫哭,真找不到亲戚,哥哥当你家亲戚。她以为自此之后能一直跟随他,不会流离失所。
爹娘不在了,她好想再有亲人,她喜欢他来当亲人,但……
“稳心。”徐嗓幽柔,却震入人心。
是阁主大人在跟她说话,她想应声,可好像没办法开口,体内沛然之气就要冲喉而出。
要调息,心要稳,她明白的,只是……似乎越来越难做到。
“呼——哈,哈啊……呼——啊呼——”惠羽贤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气喘如生的喘息声是从她口鼻里发出的。
是她主动结束这场内功心法的运行,她是“被结束”的。
阁主大人擅自作主将她推进那个境地,在她快要无法负荷、平衡将失之际,他又“大发善心”替她化去所有冲击,保她内息不损。
她神识渐稳,但气血仍然太过饱满,正肆意奔流,犹若洪水溃堤。
而适才“被结束”时,她骤然前倾,此刻忙着掌控呼吸吐纳的她根本没心力去想自己是否该坐好、坐直?
脑子暂且使不了了,所以就继续将额头抵在男人胸口借靠着,紧闭两眼,气喘吁吁。
心音好不容易定下,喘息声渐渐转小,直到她又一次深深吸气再徐徐叶出,那双一直闭着的眼晴终于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