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羽贤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问:“今后之事,樊兄可有想法?”
“隐姓埋名,寻个好山好水的所在平凡度日。”樊磊虚弱微笑。
惠羽贤寻思般点点头。“那么,最紧要的是得尽速找个隐密地方调息养身,樊兄如今身边带着人,不比以往孤家寡人,要顾及的事便多了,倘若愿意,在下可代为筹谋安身之所,不知樊兄意下——”
话不及道完,她背脊陡凛,只觉风的流动起了变化。
有气无力的樊二少突然打直身背,彷佛有股力道灌进他胸中,令他的血气腾冲,随即便见他既沈又重地吐出一口气;双肩一垂,宽额渗汗,似把郁结成团的无形块垒尽数吐出。
惠羽贤登时明白过来,是有谁以气驭风,隔空替樊二少解穴!
她倏地回首,见那个“谁”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后,离她仅两步之距。
而樊磊这一边,尽避被封住周身要穴、强灌软筋散,且抛入大川中放水流,他的神识一直是清醒的,他清楚知道是眼前这位年轻的武林盟分舵主,以及这位天人般的公子爷连手救下他与云娘。
虽说大恩不言谢,他适才在与年轻分舵主交谈时,还是开口道谢了。
尽避两人今日确实是初会,对方还是个姑娘家,谈起话来却无丝毫令人不悦,走的完全是江湖朋友相往的路子,便觉这位武林盟的年轻分舵主不论言谈、举止,甚至是气质神态……活月兑月兑是个面女敕的俊俏小兄弟。
至于天人般的公子爷……
大名鼎鼎的乘清阁阁主,凡是江湖上走踏的,岂会不识得?
但自他和云娘被救上岸,乘清公子就不远不近地杵在那儿,让他即便想当面道谢也谢不出口。
那不是刻意拉出的距离,是自然而然令人起敬生畏的气场。
奇的是,当年轻分舵主朝落难的他们奔来,乘清公子从容姿态虽未变,目光却随着徐徐移将过来,像是对年轻分舵主的一举一动有着甚浓的兴味。
蓦然间,公子移驾而至,毫无预警地帮他解穴行气……是真心助人呢?抑或不想他与云娘借机攀附上年轻分舵主?
多处要穴一次开解,气血沛然,樊磊仍在努力调息,下首的公子爷已开口。
“取我乘清阁的信物沿着大川一路北行,不出三十里,自有人相迎。”一枚仅半个掌心大、铸铁混金打造出来的方型小牌从藕色阔袖中递出,确实是松辽北路乘清阁的阁主信物。
待铸铁混金的小方牌被樊磊微颤的粗掌小心翼翼接下,那清冷得略透低寒的嗓音又起——
“二少爷可先听从那人安排,暂且安顿下来,吃住与钱银之事无须担心,有人会照看好一切,至于往后打算,待心绪定下再慢慢斟酌不迟。”
“……阁主因何相助?”樊磊悄悄握紧收入掌中的信物,心怀感激却也心存疑虑,然而再如何疑惑,要他潇洒退回那块方牌,到底是办不到的。
只要将这乘清阁阁主的信物现出,除黑白两道见之都得给上三分脸面外,乘清阁散布在各行各业、各个地方的“伙计”更会将他视作“同伙”,是“自己人”。
能得乘清阁这座大靠山做为后盾,再无后顾之忧,又哪里拒绝得了?
“二少爷虽见弃于亲族,名声扫地,一身家传的武艺犹在,江湖里闯荡,也非初出茅庐之辈,人脉、经验俱在,如今落难仅是一时,我为何不助?”瞧出樊家二少为何踌躇,那张被私下誉为“第一美”的俊雅面容淡然露笑,话未点破,但说得实诚。
惠羽贤听得很懂。
意思就是说,尽得樊氏一族武艺真传的樊二少是个“好用的”,乘清阁出手是看准了这是一项好买卖,稳赚不赔,往后若要用人,自然是要挟恩索报。
……说得真像这么一回事似的,其实……是在“攻心为上”吧?
看出樊二少的疑虑,干脆釜底抽薪使这种近似“自污”的狠招令对方心定。
好像一向保持旁观、中立、低调作风的乘清阁私下就爱如此行事,救有用之人为己所用,所以就不必再诸多猜疑……实则,根本不是那样!
别人看不穿,难道她还会不知道吗?想当年是他、他……
她垂在身侧的手蓦地紧握成拳,抿唇静看着樊二少郑重地收起那枚方牌,后者的目光已不带质疑,一副“果然我还是看出对方意图了”、“这样很好,将话说明白很好”的放松神态。
“既是如此,在下就承了这个情,有劳……多谢。”樊磊横抱朱氏起身,朝悠然而立的公子低首作礼,待他转向一旁的惠羽贤时,虽同样颔首道谢,表情却和软好几分,严峻嘴角亦扬起淡弧。
“将来分舵主若有差遣,只要樊某身不死,定供驱策。”
世事无奇不有,身为“寓清入浊世、秉笔写江湖”的乘清阁阁主自是再清楚不过,只是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件奇事,倒罕见地令他兴起哭笑不得的意绪。
想他凌渊然出手救人,还须想方设法打消对方疑虑,让对方能够安然接受;而这位年纪轻轻的分舵主姑娘一登场却能立时掳获人心,好似侠义之士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气概打从她骨血中散发出来,与她相往,讲究的可是“肝肠如雪、意气如虹”。
这事若拿到商场上作比喻,就是他乘清阁出手为的是放长线钓大鱼,而分舵主姑娘出手却是不计较得失,只为成全心中的道。
两相比较,他立时落了下乘。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将脸面抹得更黑一些又何妨?
前方几步之外,分舵主姑娘持江湖礼与樊二少互道“后会有期”,郑重别过之后,后者遂抱着自己的女人大步流星离去。
他道:“将来分舵主真有差遣,要樊二供妳驱策,该是不容易。”
此话一出,那个静伫着目送人离去的玄色身影忽地旋过身来,很快稳住。
惠羽贤回想适才的一切,追人、救人、被救,跟着是目睹他解穴、听他安排后续……全因他出手,令事情能顺利底定,要不单凭她一股依心而为的冲动,即便在大川上救下樊、朱二人,该如何将他们送到安全所在、哪里才算真的安全、接下来要怎么打理生活等等,桩桩件件都是问题。
见她不语,凌渊然“好心”地继续说明——
“如同分舵主刚才所剖析的,樊二如今已非孤家寡人,行事需得顾及许多;然眼下他身败名裂、无权无势,遭众人见弃,身边还带着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两人就算大难不死也找不到一块地方安生,如此势态,我乘清阁遣人相迎,暗中安排,可令他们二人隐姓埋名过上安稳日子。”
略顿,他将洞箫轻击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雅正面庞棱角俊漠。
“待他们二人过惯了乘清阁为他们安排的生活,想月兑离绝非易事,也许很快他们会有孩子、有一个小家,樊二不顾自己,也须为妻儿设想,所以今日这一别,要想樊二兑现什么﹃定供驱策﹄的承诺,可是难了。”
惠羽贤定定然地点了点头,舌头僵了会儿才蹭出话——
“那就不驱策、不差遣,若然有缘,坐下来喝一杯也痛快。”
他眉微扬,浅笑似带戏谑。“论救人妳也有功,难道……小兄弟不觉委屈?”
又是“小兄弟”?
惠羽贤头皮微麻,忍不住垂眸瞥了自个儿胸脯一眼,是不够壮观,但很确定绝非一马平川那般不起眼啊!
还是……其实是……她太自以为是?在旁人眼里,她这模样当真难辨雄雌?
“没有委屈。”她低声答道,彷佛叹息,并不确定对方是否听清。
接着她朝他一揖,转身已去拾起掉落在岸边的软鞭。
她立稳脚步,长鞭如灵蛇出洞,力道精巧地游至江心。
鞭尾“啪”地一响缠住精刚玄剑的剑柄,下一瞬,玄剑被鞭劲带出,在半空旋了大大的三圈终于落回主人手中。
将剑回鞘,轻细软鞭亦缠回腰间,她忍下想挲脸揉颊来抹掉满脸热气的冲动,努力要挤出几句象样的场面话来告辞,眼一抬,气息险些走岔。
阁主大人就等在原地,动也未动,目瞳神俊不似作怒,却威压迫人,瞬也不瞬直盯着她。
……他是要她答得更清楚明白是吗?
他已经不认得她了啊,但不能怪他,毕竟太多年过去,她早就不是那个吓得直发抖、连话都说不全的小女娃。
只是他记不得她,她却一直将他记在心底。
一直是知道他的,因为她曾见识过他很真的那一面,在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女娃心底,他明亮似阳,温柔如月光。
她暗暗叹口气,硬着头皮走回他面前,管不住此时脸蛋是红了还是僵了,沈静再答——
“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若真要提委屈,在下不觉委屈,要论谁人委屈,阁主才是真受了委屈。”
闻言,那张“江湖第一美”的俊颜微凝,目光更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