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避回程不费吹灰力,但这一整天下来,阴曹也累得不轻。
不过想到篓子里的茶叶不马上处理,到了明日,价值不菲的茶叶就全报销了,浪费了她一片心血。
她把摘回来的茶叶全摊在竹编笸箩上,天色已暗,没了日头,只好先放在通风的后院架子上,等天亮再搬到前院晒。
她见过村里那几户人家怎么炒茶、制作茶叶,烟花村是小村子,这几户人家种的茶多用来自己喝,年节的时候也互相拿来送礼,至于拿出去卖倒是不曾。
不是他们不想卖,是卖不出去。
会花银子买茶的一定是富裕人家,他们只会在城里或是到大京买去,不可能往乡下地方买茶,一则,他们认为乡下不会有好茶,好的制茶师父不会留在没有“钱途”的乡下,二来,人家一听茶叶是在大京买的,听起来多风光、多有面子。
晒完茶叶,经过堂屋的时候,她发现无尘早就呼呼大睡,起初以为他睡在绳索上,再厉害总有掉下来的时候,可说也奇特,他确是睡得四平八稳,从没有掉下来过,阴曹只能说,这绳索不是普通人睡得起的。
她原来是要往房间走的,但步子不知怎么却转了个方向,往着那扇没有一丝瑕疲、斑斓精致的屏风过去。
“你找我?”始没有任何表情的站在她身后,这回,有了脚步声。
阴曹听见他的脚步声,忽然明白过来,始一开始并不是冷酷残暴、沉默寡言的人,他成了妖,身边的亲人早就没了,他封闭起自己的心思情感,久而久之,就变成不容易接近的性子。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倏忽来去的方式,于是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阴曹袖下的手紧了紧,“我以为你回宫里去了。”
“朕在外头看月色,尚未回宫。”
“在你的宫殿看不到人间的月娘吗?”
“有乌银所铸的月亮。”
听起来就不像是真实的月亮。
“人间的月亮有阴晴圆缺,就像人的喜怒京乐,高兴的时候是上弦月,有心事的时候是下弦月。”
说到上弦月时,她的嘴角扬起弧度,下弦月就用两指将唇角往下压,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滑稽模样。
她活泼的神态,还有一开一阖的樱唇,看着这样的阴曹,始这时才发觉,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泵娘。
别的这样年纪的小泵娘都在做什么?
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真要有那么一点为赋新诗强说愁,愁的也不过是将来的良人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待她好,甚至将来想要几个孩子,是男是女,烦恼更多点的,是未来婆婆难不难相处……
而眼前的她,笑得这般灿烂,是他见过她以来,最放松又最快乐的笑容了。
他替她觉得心酸。
就只为了得到那些身外之物,好求将来可以过上好日子,她就高兴得像是拥有全世界。是他要求得太多,还是她太过肤浅?
其实都不是。
她想要过上好日子并没错,她没有好的出身、好的家庭、好的父母替她遮风避雨,扛起一切,她什么都得自己来,一萆一木,就连一滴露也得靠自己的双手去取才有得解渴。那大红袍和狗头金无疑就是她的甘露了。
至于他,就不提了。
如果说那些个身外之物能让她绽放出这么无瑕的笑靥,往后她想要的,他给就是了。
“那月圆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他问。
“就是胖姑娘高枕安寝,舒眉展眼,悠闲自在的生活喽。”她心情极好,就算今天累得只想倒在床上昏睡不醒,什么事都不想做,却是带着疲乏的身躯和始天南地北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话来。
只是就算她说得再怎么兴高釆烈,始也看得见她脸上疲惫的线条。“你还没去过朕的宫殿,有兴趣一游吗?”
阴曹对这邀约意外至极,她的确想去,但现在时候不对。
“对了,我差点忘了,我身上这件衫子待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你这般客套,是把朕当外人?朕是式神,替你做事是义务,你无须记挂在心上。”他忽然痛恨起“主子”两个字,“衫子你就算还给我,我也不能穿,要是喜欢你就留下来吧。”
她点点头,这件衫子她的确喜欢,那材质是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服贴舒适,天冷的时候它就暖一些,天热了衣衫又变凉了,让人穿在身上就不想换下来。
她婉拒了始的邀约,压根没想到千余年来始可没邀请过谁去他的宫殿,但是她的推辞始也不见生气就是了。
这节骨眼邀她去他的宫殿,本意并非游玩,而是想带她到一处舒适的宫室,让她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既然她不想,便作罢了。
拖着身躯回房的阴曹倒头就睡,很快沉入梦乡,丝毫感觉不到始在不久后跟着进了她的房间。
他宽大的黑袍后面跟着一排侍女,一个个手上捧着最轻柔舒适的蚕丝被、软黄金色的寝衣和大衾长枕,各种寝具应有尽有。
无须始给予任何指令,侍女们轻手轻脚,彷佛有序的工蚁,在不吵醒阴曹的情况下,神奇又快速的将床铺好,然后退了出去。
始看阴曹嘤咛了声,手无意识的模到了蚕丝被便往上靠,结果整个人全陷在了里面,宛如襁褓中婴儿。
“高枕安寝,舒眉展眼吗?这么容易满足的愿望……”始的长叹消融在子夜里。
可他的人没走,就着外头透进来的月光,他静静瞧着阴曹的脸。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的脸,他总看不厌,从胸中不断涌动而出的那股陌生情愫,到底从何而来?
不,情爱于他是多余又无聊的东西。
她是他的魔?
不,他的理智十分明白,她不是他的魔障,充塞在他胸臆间淡淡的疼是因为他远离人间繁华太久,太多感触猝然地接踵而来所致使的。
是的、是的,只是这样。
没有其它。
阴曹一觉醒来浑身舒畅,身下的触感太美好,美好得她想赖床不起,只是今儿个事情多,她就算想赖床也没办法。
能不知不觉中给她送棉被、枕头,又不惊动她的,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唔,虽然还是气他没把她当女子看,姑娘家的闺房是一个外男可以随便进来的吗?
但是,在内心胡乱挣扎过一轮后……算了,就当始是个没有性别的妖怪好了。
别人待她好,她不会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天下也绝对没有永远的付出而不求任何回报。
别人对自己好,自己也该在适当的时机回报一二,这样的情谊才会长久。
所以始对她的好,她会记住。
她在炕上滚了好几圈,一想到后院搁置了一夜的茶叶,才用最快的速度起身,趿上鞋,跑了茅房,洗漱完毕,又去了后院把阴凉了一晚的竹编笸箩取出来,轻轻拨弄那些茶叶,感觉有些干燥了,这是她想要的效果,接着移到前院,用板凳做支撑,让所有的茶叶平均摊晒在太阳下。
忙完,又想起大红袍的母株,她于是去将刻意摆在墙角阴凉处的那几株茶树从草帘子下拿出来,还好,她昨夜临睡前又浇了一些飞泉水,泥土还保持着湿润度。
事不宜迟,她得紧着把茶树种上才是。
她已经打算好,菜圃里最肥沃的地方不种菜了,就用来种这几株茶树,反正她没什么种菜天赋,菜的收成也不见好,自己吃都不够,所以她一点也不心疼。
松了土,将竹水壶里剩下的泉水悉数倒在土壤上,用锄头挖到一定的深度后,才把茶树种下,因为慎重,她又找来树枝与草帘子做成支架,替这几株茶树遮荫。
“妹妹你忙得两手都是泥,这粗活怎么不叫姊姊来?”
想叫阴曹吃早饭的无尘在屋里巡了一遍没见到人,这才找到外头来,却看到她忙得十分专心。
贤慧无比的他已经煮好早饭,就等着人凑齐上桌。
“一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她从外头的蓄水缸里舀了水,清洗双手,忽然想起什么,道:“如果你今天要去县城,我倒有件事想麻烦你。”
“你说。”他正想进城一趟,既然手上有那么些药材,他也想尽快卖了,摆月兑身上无钱的宭境,以前在道观,什么都有师父照应着,下了山才知道生活的不易。
得了本钱,他就能在县城摆个摊子,不吹牛,山医命相卜五术他都背得滚瓜烂熟,日后一来能有进帐,二来要是遇到不平事,还能为人出头,算做好事,这样也不违师门济世救人的初衷。
“我这两天没办法上工,也没请假,今天茶叶要杀菁揉捻干燥,工序还挺多的,所以,想请姊姊帮我跑一趟城里,帮我请三天假可好?”
她心里也没什么底,上了一天的工就旷职,旷职不算还请假,很难说得过去,如果饭碗因为这样没了,她也只能认了。
她把大宅院的地点详细的说了一谝,无尘也答应一到县城就先去替她请假。
她、无尘、小飞坐上饭桌,香稠软糯的滑蛋肉粥就着小鱼干炒辣椒、昆布煮、香煎菜脯葱蛋和炒菠菜,无尘的好手艺阴曹自然是知道的,除了捧场再捧场,没有二话,对她一个缺营养、少饭食的人来说,吃撑了恰恰是好的形容,至于小飞,就是个孩子嘛,孩子多吃点才好长高高不是,还有无尘……根本就是个抹碗盘的。
饭后,两人分头办事去了,小飞很快乐的揽下了洗刷碗盘的油腻事业。
他很高兴自己在这个家是个有分量的人。
无尘出门后,阴曹去了一趟三花神婆家,借了一口大锅,吭哧吭哧的扛回家,接下来又带着小飞去附近的林子里捡柴火,来来回回好几趟,才算捡够了柴火。
来回几趟之间,她总不忘模模那些摊晒在太阳下的茶叶,闻了闻,菁味退了些,但还不到可以炒熟的时候。
难怪她紧张,毕竟是第一次,看着大把的银子就在眼前,谁能不小心翼翼?
看着风大,日头也好,她又再把茶叶翻揽过,任它继续萎凋,接着去把压在箱底、神婆给的那块花布找出来备用。
草草吃过午饭,再去看一遍茶叶,茶的菁味退了,茶也散发着微微的清香,她便全部移进室内。
会这么快萎调到可以杀菁,实在是茶叶数量不多,加上天助,若是遇到天候不好,萎凋个几天是常事。
小飞替她烧火,她将茶叶倒入锅中,翻炒杀菁后,尽力保持茶叶翠绿又带红的颜色,又炒至菁味消失,散发出清远悠长的香气才算成功。
接下来的团揉可就考倒阴曹了,她再能干也没办法一个人不断的揉捻茶叶,达到团揉及解块的工序,没有一个有力气的人来帮她一把不行。
她断然的让小飞去把始叫来。
“还有,让他换一套简便悧落的衣袍,不然这样不好做事。”
小飞的脚踉跄了下。
这是要让君上大人来做苦工?
成吗?
君上大人会把他处死再说吧!
他紧张得直发抖,三步一回头后,还是执行阴曹的命令去。
始来得很快,当他看到那条花布料时,心里就有不祥的预感。
阴曹才不管他心里如何想,朝着他招手,“这个活儿没有两人来做,实在没办法。”
原来团揉需要把茶叶包在布里,分成内外,包妥后形成圆球状,手工进行团揉,阴曹是女子,手劲远远不及男性,没有始的力气,她无法完成这道工序。
“你——”始的声音如寒天的冰棍,能置人于死。
她使唤他,竟然是为了这等粗鄙下贱的活儿。
要是可以,他绝对拂袖而去。
看看她成了什么样子?
他怒目看着阴曹,看见她一双红肿已经起了水泡的手,眼色沉沉,像要噬人似的,对着小飞下达命令,“去唤两个人来。”
小飞把两人都瞧了一遍,一溜烟不见了。
他虽然是姊姊的式神,君上大人的话却不能不听。
小飞很快带着两个大力士型的男人进了厨房,阴曹倒抽一口气,两个男人肌肉偾张,就算没半点**,应肌还是从布料隐隐地透了出来,她数了数,足足有六块,更别提只要稍微昂下头就碰到屋子大梁的个子,这不是要来帮她,是要来拆房子的吧……
问清了阴曹想要做什么,两个大力士各用一只手,像拧一块破布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了任务。
接着,他们连最后的烘焙、精制过程也做了。
阴曹十分不好意思,也是傻眼,要是换成她来做,顶多只能将茶叶制成毛茶,毛茶属于半成品,没有精制过的话不耐久放,容易变质变味。
原先照阴曹的打算,精制过程她想到县城去,花钱请茶厂的人来做,哪知道这事到始的手里,三两下就把一件她需要花上许多时间和精力的事情解决了。
她问到了始面前,神情真挚,目光清澈,还有些急,“他们帮了我大忙,我没什么好答谢的,你让他们留下来吃顿晚饭好吗?”
“他们只是下人,用不着你这么认真。”始理所当然的拒绝。只是让底下人做事,万事都要索取报酬,还有规矩方圆吗。“真要答谢,不如好好的泡壶茶来与我吃。”
阴曹点点头,“请教我能泡出最纯正茶味的泡茶方法,我不懂。”茶她当然会泡,但要如何泡出最好喝的茶,她真的不懂了。
她直接又坦白的不耻下问让始对她的好感又更进一步,见她微微垂着头,一副真心请教人的模样,没有任何惺惺作态,或许她没有惊人的容貌,那些三从四德她也没有,但是和她在一起让他却觉得比跟任何女人在一起都舒服。
再来,从来都是旁人泡茶给他喝,曾几何时要他动手才有茶喝?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通此道。
算是个新体验吧,不论是自己动手,还是泡给一个女子喝。
他应承下来,让人送上茶具。
不用想他也知道阴曹的屋里不会有什么好茶具,又或许根本连茶具也没有。
下人送上一整套雨过天青的汝窑青瓷茶具,瓷器温厚内敛,色泽美丽,宁静中散发多层次的釉色美,可以想象一汤水色在其中荡漾,会有多美妙至极。
壶则是宜兴紫砂壶。
小飞自动自发的端了小凳子和扇子,就着红泥小炉煮起了水。
“你看好了,想喝到最纯正的大红袍,味道如何与泡法密不可分。”
阴曹看着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蛊惑人的韵律,茶壶及茶杯用沸水冲洗,再投茶,冲入沸水,将茶叶冲洗一次,冲洗过后,开水注入茶壶,浸泡片刻,注入茶杯享用。
在等待品茶时,阴曹双手叠在一起,下巴顶在上面,带点小女儿姿态看着袅袅蒸气道:“我娘说过茶者,南方之嘉木。”
“嗯,这是陆羽的说法。”
“哦,还有别的说法吗?”她睁圆了眼,很是好奇,因为这份好奇,五官都生动得洋溢起一股神釆。
始瞥了她一眼,心,又轻又重的跳了下。
“陆羽是茶圣,你说的是茶圣眼中的茶,卢仝曾云:『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鼻清,六碗诵神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那卢仝又是什么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在一个活了千余年的男人面前,她能打肿脸充胖子吗?好学着点好。
“茶中亚圣。”茶已经出味,他放到鼻下闻了闻,颇为惊讶,这茶香气清远悠长,更胜一般的大红袍一筹。
就算是野生大红袍,也不至于……
“他不敢越过茶圣,只能屈居亚圣了,要我说,卢仝这诗可比陆老头说得有意境多了。”始也给了她一杯茶。
至于滋味,阴曹虽然不至于牛饮,回味过来倒是觉得挺润喉的,很想续怀。
可始见汤色清湔艳丽,呈深橙黄色,且韵味明显,一杯喝下,固味甘商醇厚,杯底犹有香气,他还不曾喝过这样的大红袍,绝品。
莫非是这娃儿在制茶中多了什么他不明白的步骤?
“怎么了?”他那表情太奇怪,既不像好喝,又不像无法入口,那端着杯子思忖出神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你制茶时的步骤说与我听。”他通常不废话,本就是简言少语的人,一个眼神便能震慑于人,言语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需要的,可遇上了这个娃儿,他好像逐渐打破不语的藩篱。
可也只对她一人。
阴曹虽然不解始为什么要她把制茶的步骤说给他听,但看在他泡了这么可口的茶给她喝,还有,要是没有他的引路,她又哪能找到这长在深山峻谷里的大红袍?于是,她不厌其烦的把步骤说上一遍。
“原来错有错着,想不到更为出众。”
按照正常程序,摘下的茶叶应该先放室外萎调,再静置室内萎调,阴曹误打误撞将程序反了过来,造成茶叶更截然不同的风味。
没有毁了这世上少有的茶,反倒增添了软亮匀齐的香与味,始只能说有时候老天要帮一个人的时候,总会用出其不意的法子。
这时,小飞将所有精制过的茶叶悉数拿了来,不多,只有六两。
始毫不惭愧的道:“三两你拿去卖钱,留下三两与我。”
这是割肉啊!一要就三两。
可能不给吗?
答案是否定的。
她本想留下一两自己偶尔待客用,以及给师父一两的希望都破灭了。
如果拿去卖给茶行,一两的茶叶有人肯买吗?
所以,阴曹模着鼻子,拿着那三两比金子还要昂贵的大红袍走了。
自然,她心里“奸商”、“恶霸”……把始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是她继而一想,茶树的所在他是知道的,能去到那种深山峻谷,没有他,她一辈子也到不了,茶叶带回来,要是没有人帮忙处理需要出力气的工序,她也完成不了。
讲实在一点,他就算想把六两茶叶都据为己有,她也不能说什么。
瞧着阴曹那敢怒不敢言、愤然走开的背影,始的嘴角始终是翘着的。
逗她,真是有趣!
三两极品的大红袍够她卖的了,往年的茶贡也不过六两大红袍,她即便只出手一两的茶叶,也够她发财的了。
再说,她手上可不只有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