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屏江城位于西斐国境最东部,城镇四面环山,穿过西边的两座大山是进城的唯一路径。南、北两座小山紧邻周边的两座城镇,仍属于屏江的管辖范围;面朝东边的山重峦迭嶂险峻万分,后面还隔着一条水流奔涌的大江与弥国遥遥相望。
许久以前,人们在西边的山上修筑了栈道方便进出,随着岁月变迁,自从百年前城中第一武林世家“飞凰山庄”零落衰败以来,造访此地的侠客、商队、旅人等等逐渐变少。
时至今日,西山上的栈道久经风雨吹打,早已腐朽崩坏,再也无法供人行走。
被连绵大山所围绕的城镇本该十分清幽闲逸才对,可近年来发生了些事,使得城中褪去几近萧条冷清的悠然僻静,再度变得热闹起来。
其一便是约莫八年前,破破烂烂早已形同阴森鬼屋的飞凰山庄突然更名为“秘闻馆”,开门做起了生意。
秘闻、秘闻,字面上的意思,那是个买卖秘密的地方,他们所贩卖之物,不外乎:某某门主去年迎娶了第几房小妾、某某掌门昨儿个吃饭没洗手,还是上茅厕出恭不顺,或某某隐世高人遗留下来的武功秘笈,甚至是某位朝廷重臣贪赃枉法的铁证,诸如此类的大小八卦。
由于馆中有个规矩,绝不将秘密卖给奸佞恶徒,多年来维持着正派作风,使他们轻易便在江湖中建立起威名与声望,才能将宅子重新修整得富丽……是整修回一座宅子该有的模样。
托秘闻馆的福,江湖中人不顾山路难行纷纷远道而来,更有不少人听说屏江好山好水,陆续搬进安居乐业。
不过要提到大事中的大事,就要数今早官府在城门口贴出的那则悬赏告示了。
告示上,白纸黑字书写着通缉企图暗杀屏江刺史的刺客,左边附上的刺客人像是名容貌俊朗、白衣翩翩,怀抱着一张瑶琴的年轻男子。人物神韵、姿态逼真到令人咋舌,如此精湛的画工,一看便知是出自城中有名的画师之手。
官府会聘请名师绘制通缉令,可见事情非同小可,离旭日东升才过去半个时辰,好奇围观的百姓便把城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暗杀刺史?就凭这种小白脸?啧啧!”
暗杀刺史是大罪,不知有多少人听得风声便立刻睁开惺忪睡眼,翻身下床,发没梳脸没洗,胡乱套上衣鞋匆匆出门,一路直奔城门口。
奈何在亲眼目睹刺客尊荣之后,多是不屑与摇头轻嘲,心中遗憾不言可喻。
“刘掌柜,你家客栈离城门最近,近来没有什么可疑的外地人前来投宿吧?若有,赶紧回去把他扫地出门还来得及,千万别因贪图人家的食宿费,结果惹上麻烦事!”有人看了通缉令,眼珠子贼溜溜的转到身旁的刘掌柜身上,展现邻里该有的相亲相爱。
“没有、没有!最近不是商旅会来的时节,来找秘闻馆的人也从不住我那儿。这画里的小子,我连半点印象都没有!”被指名的刘掌柜赶紧摇头摆手,努力跟麻烦事撇清关系。
所谓的麻烦,屏江百姓众所周知。
现任屏江刺史可以用贪官污吏来形容。上任不过短短两年,可没少鱼肉百姓。
若非百姓们多数从祖辈便定居于此,加上走栈道需要翻山越岭,大家早就拖家带口离开这里。
恶人长命,狗官若被哪名英雄好汉一刀割断肥硕颈脖是天大的好事,众人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实际上谁也不愿意蹚这淌浑水,更别提想要与这种事有所牵连。
“不过这画里的公子长得真俊,要是被我遇上……”
有人谈论正事,自然也有闲人做无谓幻想。
说话的小泵娘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话没说完就惹来驻守城门的官兵一个眼神怒视,只能讪讪闭嘴。
“让开!让开──喂!我说,让──开──”
突然,尖锐女敕嗓自人堆里传来,每个字的尾音都拖得好长。
不难想象,声音的主人正使上吃女乃的气力,艰难的在人群中前行。
“一大早这么闲,全堵在这儿,这里是你们家花钱买的吗?”
女子辛苦挤出人群,秀丽面容堆满愤恼不悦,身上一袭点缀清雅梅花图案的雏黄衣裙暖入心扉。
真是可惜了一个美人儿,脾气过于暴躁,言辞也太令人不敢恭维。
“这是哪家的闺女?怎地如此不懂礼数?”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伯看不过眼,手中拐杖往地上用力重击。
怎知倚老卖老的威严仅换来一个眼神淡睨,美人转头瞅了老人家一眼,淡粉樱唇弯出可爱弧度,以娇甜嗓音没好气地送上一句:“周伯伯您早。周伯伯再见。”
语毕,女敕黄背影婀娜多姿地钻进另一边人墙,很快便消失得不见踪影。
“这、这……”无语气结,是周老伯唯一的反应,混浊双目死死瞪着女子离去的方向。
“唉!老爷子,算了吧。刚才那是秘闻馆的苗家小姐,她那脾气在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您可别说您不知道!”为免老人家气坏了本来就不怎么硬朗的身子,有好心人赶紧劝说。
“什么?什么米闻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奇怪,买袋大米还用闻的?
“就是飞凰山庄啦!”跟上了岁数,一只脚已经跨进棺材的老人家说秘闻馆简直是鸡同鸭讲,说飞凰山庄准没错。
“哦,你是说飞凰山庄那位小姐呀……不对,我记得那位苗小姐身子羸弱,很善解人意,极少出门才对呀……”
“不对,不对!”
上了年纪的家伙,连记性也乱七八糟,拜托,他说的是哪位苗小姐呀?刚才那位,明显就是气焰嚣张、娇蛮跋扈的类型,平日里没把人欺负到“身子羸弱”就已经很“善解人意”了好不好?
“来来来,我告诉您呀,那位苗小姐可是在十一岁时就跟她爹的两位高徒建立起秘闻馆的人,不过她呀……”
已经走出老远的秘闻馆大小姐──苗槿,自然听不到众人从通缉犯转移到她身上的蜚短流长。
听说,在她八岁那年,她娘受不了她爹的蠢,跑到外头独自经营一间饭馆;十一岁那年,连她也看不惯自家亲爹继续揽着一间破宅子,当无人光顾的破武馆,天天喝西北风,与馆中两只比较有头脑的家伙合力创立起秘闻馆,从此馆中众人得以吃饱喝足、穿金戴银、用得起绫罗绸缎……
这些传言,在屏江城里可是人尽皆知。
不过要说到大伙儿茶余饭后偶尔会用来磕牙解闷的小乐子,还要数苗家小姐不太温驯的性格,以及前未婚夫嫌弃她一介江湖布衣,在她尚未及笄之前便与她解除婚约,导致她至今“高龄”十九依然云英未嫁等等……这类谣言。
“哈啾!唔,一定是刚才那些家伙在说我坏话!”眼看差几步就到娘经营的“梧桐居”门外,苗槿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哼,说吧说吧,一群只会在背后说人闲话的家伙!”无聊。
事实上,说她坏话的人天天月月年年都有,她可没那时间一一跟他们计较。
更何况她刚从邻镇办事回来,先去梧桐居讨杯热茶、吃两碟精致小点心满足口月复之欲,这才是上上之策。
走到饭馆门外,她习惯性扯着娇甜嗓门喊道:“阿力,给我备壶花茶,还要一碟桂花──”
她以为自己中气很足,人未到声先到,自会有人出来恭候她大驾光临,哪知今天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如雷吼声所淹没──
“臭小子!耙吃霸王饭?你当我们梧桐居是什么地方?”
好吧,对方声大如雷,清楚告诉她里面很忙,没有闲情恭候大驾,可紧接着被甩飞出来的庞然大物又是什么东西?
苗槿讶然发出一声“啊”,眼睁睁看着那东西跟自己正面撞上。
一阵天旋地转后,耳边有吵杂声模糊难辨,唯有“砰!”、“哐当!”、“咚──”三道古怪的声响最为深刻清晰。
好……痛,好痛好痛……
等她反应过来,她的后脑、她的背脊……不,是全身骨头都好似受到了强烈冲击,整个人快要散架,直挺挺被压倒在地无法动弹,而造成这般惨况的,显然就是那个此刻压在她身上的庞然大物!
“姑娘,在下深感抱歉。”
疼痛尚未平复,男子的说话声在上方悠然响起。声音清雅细腻,仿如丝竹天籁,听在耳里,莫名动听,假如是在正常状况下,她该会有好心情仔细欣赏聆听,可惜现在一点也不正常。
苗槿闷哼着申吟一声,缓缓睁眼,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天生带衰的家伙,平白无事找她麻烦──
首先抢入眼帘的是一头如瀑布流泄的墨黑长发,恰恰掩盖住半张脸;再来,彷佛有星子寄宿其中的一只黑色眼瞳过于幽邃,颜色深深沉沉,让人模不清底细;最后是另外半边面容,端整顺眼,程度虽不及方才在城门获得她匆匆一瞥的罪犯人像,勉强来说,仍称得上眉目俊朗。
“你──”唇儿微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状况不明,一时挤不出半句话来。
“啧!砸到人了?算对方倒霉!阿川,拿菜刀过来,我要给这臭小子个教训,砍下他一条胳膊、一条腿,看他还敢不敢随随便便进来吃霸王饭!”
管这个王八压到的是何方神圣,教训吃饭不付钱的无赖才是要事。为了不让他逃跑,阿力干脆一**坐到那人身上,顺便增加她的负重……
好……重!身形娇小的苗槿几乎被压垮,下意识抵在男子胸膛,用以拉开距离的一双小手,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阿力的抢白和凶残举动来得又快又急,彻底阻止她的抽身时机,最过分的是连看都不看一眼,毫不在意这种行径到底荼毒了哪个如花似玉的柔弱姑娘。
她要做些什么,在被这两个男人害死之前必须做些什么……
“请问,屏江城民都是这般粗暴并且无法好好商量的吗?”身上的陌生男子突然朝她发问。
“别……”别问我!你做了啥你自己知道!
被当成肉垫压着,气息不通顺,话都说不完整,好痛苦。
他们靠得太近,近到对方有多少根睫毛都能细数清楚的距离,男子的呼吸喷吐在她脸上,温度一次比一次烫热,几绺不听话的墨色发丝时不时对粉女敕肌肤造成难以忽略的骚扰,真……碍事。
他是左眼失明,或是被刻上了“我是蠢蛋”的印记还是怎样?
大白天仪容不整,他要早几年出现,她保证聘用他套个麻布袋在秘闻馆附近游荡,吓唬走过路过,有事没事喜欢打听人家宅子里有多少只老鼠会打洞的屏江城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