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琅夜如是想时,皇帝身边的大监胡尔领着小太监在石案上备好了纸笔墨砚等用品,皇帝便屏退了左右,连向来近身服侍的胡尔都没让留下,却是指了随侍她而来的浥玉,令其在近侧伺候笔墨。
皇帝嘛,要谁伺候笔墨不行?就算是要她这个妃妾站在一旁伺候都是应该的,更何况是要一尚侍伺候笔墨?这真真是不打紧的小事儿。
可偏生皇帝提笔写字的时候少,正经打量侍立案侧研墨的浥玉时候多,这可不能说是寻常了吧。
而她的玉姊姊倒也真是沉得住气,明知道皇帝一双眼睛在她身上打转,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仍然慢条斯理的一径研着捻在她指间的墨条,那份淡定,还真是让琅夜不得不心生佩服。
本来琅夜还忍着好奇,强迫自己不出声就这么看着。
可惜她的耐性实在敌不过眼前这两个人,也似乎想通了贞夫人的邀约恐怕是由皇帝所授意,或是,是贞夫人自己无意间揣知了皇帝的心意,为了迎合讨好皇帝而策划所为,如此想来掉了信佩也可能是个借口,好留下她们主仆与皇帝独处。
莫不是前些日子玉姊姊随朱卫使登殿献贡时,被皇帝看中了,而现下皇帝想跟她这个做主子的讨要玉姊姊?要不,就是在等她先开口将人献上?
思来想去,琅夜决定做个识相的人,于是开口打断皇帝的“凝视”,柔语打趣道:“皇上可是打算在臣妾的浥尚侍身上瞧出个什么新奇事物来?”
宇文无涛本就不曾掩饰自己打量浥玉的眼光,现下琅夜将他的行为宣之于口,也未惊恼,没有移开定在浥玉仍然不兴波澜的沉静面容上的视线,只慢条斯理的回了琅夜一句颇耐人寻味的话:“朕瞧着你这尚侍,越瞧,越觉兴味。”
这个浥玉跟予祥宫那个醉鬼还真是一个德行,颇是沉得住气,看来似有僵持一辈子的打算,到底是他们都性拗呢?还是近情情怯呢?
“兴味……吗?”玉姊姊的美丽是无庸置疑的,在岐阴,爱慕玉姊姊的人不少,但有足够的耐性和勇气追求的却没有几个,且据她所悉都被玉姊姊的冷淡及无动于衷所击退了。
现下看这情形,或许玉姊姊的良缘不在岐阴,而是在大盛?
“皇上所谓的兴味,不知可是臣妾心中所想的那种兴味?”琅夜心中揣想,依着皇帝对冷若冰霜的邵美人那般宠爱来看,皇帝应该喜欢独具个性的女人?
琅夜旋即直接把心里所想的说了出来:“倘若皇上喜爱臣妾的尚侍,想纳为妃妾也并无不可,浥尚侍父族乃大盛兴梁唐氐将门,母亲与臣妾母后系为同族,是够资格成为皇上妃妾的。”
虽然玉姊姊年纪不算轻了,但面容清丽,皇帝真要是喜欢,年龄应该是不碍事的。
“的确是够格。”宇文无涛闻言轻笑道:“朕的琅美人还真是大量,自个儿还不曾侍寝,就肯把身边的心月复尚侍送给朕,万一将来浥尚侍比你这位正主儿更得宠,可又该如何是好呀?”
琅夜其实分不清皇帝话中之意到底是褒还是贬,是戏言抑或当真。
可她不想多费心思;费心思、动脑子向来是归浥玉负责的事,而眼下浥玉似乎也不好开口说些什么,琅夜只当皇帝认真的便是。
“并非臣妾大量,而是身为帝妾本就不得嫉妒,况且浥尚侍是臣妾族姊,若能与臣妾一同侍奉皇上,对臣妾母国来说也是极好的美事一椿,臣妾自然是乐观其成的。”
琅夜不懂情啊爱啊什么的,只单就她还懂的国家利益做为考虑,是当真认为如此甚好。
宇文无涛此时总算偏首看向琅夜,“琅美人如此懂事实在难得,但朕可舍不得你因为一名尚侍而遭人议论。”
在琅夜澄澈灿亮的眼眸中,他搜寻不出半点的谄媚讨好及虚情假意,不由打从心底对琅夜多了几分好感。
嗯……她该要因为皇帝为她着想的这份心意谢恩吗?迎视皇帝那张俊朗笑脸,琅夜漾出一抹甜笑,“谢皇上对臣妾的疼惜。但身为帝妾自当以皇上的心意为重,不管谁得皇上疼宠,臣妾都是欣然乐见的。”
宇文无涛哂然道:“但却是可惜了琅美人的美意,琅美人实在是想得太远了些,朕此时,不过是想借琅美人的尚侍一用罢了。”
借?一用?
皇帝话说得好轻巧呀,可这借是怎么借?用又是怎么个用法?皇帝意不在美人,反而让琅夜心中起了戒备,涌现了不安。
兴许是看出琅夜的变化,宇文无涛语气间透了些安抚意味,“瞧你怎么突然紧张了起来?像是朕说了要让浥尚侍替朕去猎捕狼虎回来似的。”
他用岁月证明了自己当初一时犹豫而放过浥玉的决定是对的,否则时至今日,他想要得到的,也就不存任何希望了。
所以尽避让浥玉回到大盛现身于皇兄面前,极有可能带给他麻烦,但为达目的,也只能冒险了。
只希望这浥玉真能发挥作用才好,不然就白费了他的心力了。
宇文无涛支颐,优间看着自己方才随笔书写的东西,貌似间谈道:“琅美人也应该听说了吧?淳王这些日子不知怎地发了性子,脾气大着了,朕打发去的人,个个都不管用,这会儿正愁着无人可使呢,就刚好瞧着你这尚侍貌似性情沉着冷静,胆识看来也挺好的……”
宇文无涛语毕,抬眼打量早已放下墨垂手而立,低垂脸让人瞧不出情绪的浥玉,视线再稍稍下移,满意的看到其腰间缀着一条以赤玉寒蝉为主饰的别致璎珞。“不禁让朕觉得,她或许是个能替朕把事给办好的人选。”
琅夜眉头轻蹙,她年纪虽小但并不呆傻,如何能轻易相信皇帝这番话?但不信又如何,她能够拒绝皇帝吗?
她望向浥玉,浥玉却仍一径敛首低眉,无从得知其想法,只得硬着头皮挤出话来:“臣妾能否问问皇上,要让浥尚侍去做什么呢?”想这淳王连皇帝派去的人都能不放在眼里,难道就会把一个小小妃妾处所的管事尚侍当作一回事吗?
本以为年纪还小的琅夜会很好摆布,没想到这小丫头却是不太好说话,宇文无涛模样看似慵懒闲适,但温润的嗓音明显低沉了些,似稍微失了耐性,“只不过是想让浥尚侍走一趟予祥宫,替朕给淳王送上一碗醒酒汤药罢了。”
很细微的变化,但琅夜感受到了,惊觉皇帝的心情或许并不像外表显现得那般清朗,琅夜情绪不由得紧绷了起来。
皇帝嘴上说不过是给淳王送上一碗醒酒汤药,可是若真有这样简单,那皇帝之前派去的“许多人”,又怎会没有一个能把事给办成了呢?
琅夜既起了疑心,不得不硬着头皮装作没察觉皇帝已显露不耐,再问:“浥尚侍是名弱女子,万一淳王因着醉意,误伤了她可该如何是好?”喝醉了的人,能信任吗?
“朕向琅美人担保浥尚侍的安全无虞。”宇文无涛表现得更为不耐了些,却也更加欣赏琅夜这孩子竟有胆子与他这个皇帝再三纠缠。
“不过只是要个能有胆重上劝淳王喝药的人罢了,琅美人实在忧思太过。”
琅夜心里清楚皇帝并不是真要征得她同意,只是一个“好”字,却是怎么也松不了口。“皇上身边这样多的能人都无功而返……”
琅夜还想找理由,却被宇文无涛沉眉截断:“朕不过想借用你的尚侍一会儿,琅美人难道就是这样的不乐意?”
琅夜见皇帝冷下脸来,心头一惊,忙起身向皇帝请罪,“臣妾不敢。”从前她的君主是她的父王,身为备受宠爱的么女,是全然无感何谓君如虎的,但在此际却是极为深刻的领教到了。
一直静默无声的浥玉见状,不得不由案边移步至琅夜身侧,向皇帝福身求恕:“皇上莫要怪罪公主,公主只是担心奴婢不能替皇上把事情办好而获罪,才会这样踌躇不定,否则只要是皇上所愿,公主哪里会有不乐意的呢?”
宫人皆仰赖皇帝天威生存,琅夜虽然年纪尚小,皇帝不一定会认真与之计较,偶有违言逆语,皇帝心情好时能当作是不懂事的撒娇,倘若心情不好,一径不识脸色的纠缠,就可能会让皇帝真心生厌了。
无论如何,琅夜已经嫁入后宫,注定是皇帝的人了,万一皇帝真心厌烦了琅夜,对琅夜、对岐阴都绝对不是好事。
浥玉再想躲避,也不得不站出来面对,反正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只能任人鱼肉。
她腰间的赤玉寒蜂,是奉命于夜里潜入她寝房的太监交给她的,与这枚寒蝉一同带到的是皇帝的警告一噤口。
之所以将赤红似血的寒蝉打成璎珞随身系着,就是在告诉皇帝,她会遵从皇帝之意,为了自己和琅夜及其它人的安危,无论是在淳王、或在其它人面前,甚至是在皇帝本人面前,都不会提起过去曾与年少时的皇帝与那个现在不知人在何处的少女见过面之事,她,会噤若寒蝉。
浥玉比谁都清楚皇帝的警告绝对不只是空泛的威胁……
“哦?是这样吗?”宇文无涛轻问。
皇帝丝滑的嗓音听在耳里阴恻恻的,这明摆着矫情的一问,让琅夜不由背脊发寒。“是,臣妾对皇上自然是千依百顺的,怎么可能会有什么臣妾不乐意的呢?臣妾真的只是怕万一浥尚侍也是不中用,会让皇上失望罢了。”
“琅美人放宽心,就算没办妥,朕也绝不会怪罪你的尚侍,那么就有劳浥尚侍替朕走一趟予祥宫吧。”宇文无涛这会儿总算是露出满意的神色,冷凝的气氛瞬间缓和了许多。“胡尔,还不快领浥尚侍下去。”
“是,小的遵命。”御前当差的大监胡尔应声上前,向浥玉客气说道:“请浥尚侍随小的来吧。”便领着浥玉离开晓风亭。
还真就这么刚好,贞夫人竟在此际手捧信佩返回了。贞夫人额上泛着薄汗,双颊轻红,气息不甚平稳,看模样该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回了信佩似的。
但浥玉已无法轻信大盛宫中任何人与事了,于是只向贞夫人施礼后便与之错身而去,贞夫人也没在意身为琅夜尚侍的浥玉怎会留下主子自己离开,只顾着要去讨好皇帝。
贞夫人一踏入凉亭就见琅夜垂首拘着身子,惊讶的娇嚷:“哎呀,这是这么了?琅美人是哪儿惹得皇上不开心了?”
这头皇帝未叫起,琅夜也不敢直起身子,待贞夫人出现一嚷,宇文无涛好似现在才发觉琅夜仍福身屈着膝,以温润语气道:“琅美人怎么还拘着身子?快快起身。”
“谢皇上。”琅夜依言直起身子,抬头看向皇帝,只见皇帝面色已恢复和善温柔,但看在她眼里只觉虚伪而让人生畏。
贞夫人将信佩呈予皇帝,巧笑锾和气氛,“皇上,浪美人年纪尚幼,就算有什么让皇上不快的,皇上也别与她较真呀,瞧,把琅美人原本一张娇芙蓉似的丽颜吓得如蜡纸般苍白,让人瞧着真是心疼。”
宇文无涛用指摩挲了下好不容易寻回的信佩,竟随手将其置于案上,道:“朕近日为了淳王心烦,脾气的确是大了点儿,琅美人别介意才好。”
“皇上千万别这么说,是臣妾不懂事,明知皇上为淳王忧心,还不懂得该为皇上分忧……”琅夜按捺着对皇帝的畏惧,镇定的接下皇帝虚伪的安抚。
“好了,不说这些了,用完午膳后在这坐了许久,来,随朕逛一圈,活动活动身子,然后朕与翎儿一块儿送琅美人回烟秋阁吧。”宇文无涛说着便站起,朝琅夜伸出了手。
“是。”琅夜乖巧的将手放进皇帝温热的掌中,巧笑应和。
于是皇帝左拥着贞夫人,右手牵着琅夜,领着一行太监宫侍走在清风飒爽,绿意扶疏,景色明媚的湖畔。
琅夜温顺的跟在皇帝身边,栖息在皇帝温暖手心中的小手却是冰凉,皇帝还为此瞩人需每日为她呈上参桂茶或耆桂汤,以温暖她的手冷之症。
殊不知,琅夜之所以小手冰冷并非因为身体虚寒,而是因为窥知了皇帝真实的面向而心头微凉;一方面也为了方才被带离的浥玉担着一份心,表面看似轻松愉悦的伴君游园,实则是内心沉重呀。
一阵风过,掀起了尚留在晓风亭石案上,皇帝亲笔墨迹的一角。
只见未被纸镇按压住,正迎风飘荡沙沙作响的色白纯净的炼纸上,没有半个皇帝说要练的字,而是画了一只栖息在枯叶上的蝉。
蜂,嘶于夏,深秋后即死。而……嘶鸣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