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这一睡极久,直到被滂沱大雨声惊醒,洞外早已是一片漆黑,他本以为只剩下他一人,但洞内火堆上的火仍烧得炽烈,而一抹娇小身影就贴靠在洞口的墙面,面向外的注视着黑漆漆的森林。
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她突然转过身来,在火光照射下,他清楚看到她脸上仍蒙着黑巾,莫名的,他感到非常失望。
丁荷晴走向他,“吃吧。”
朱靖再眨眨眼,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两颗野果,“我一颗,姑娘也吃一颗。”
“我吃过了。”她平静的说完,再度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
他连谢谢都还没来得及说……他静静的看着她一会儿,这才开始吃起略带酸涩的野果。
两人静坐好一会儿后,他试着跟她攀谈,甚至问及那具消失在洞口前的尸体,她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只能闭口。
朱靖完全没想到,他会跟她困在这山洞里多日。
时值春夏交接,一连带来几日的狂风暴雨,他们被迫往洞内移动,也好在气温渐渐回暖,再加上有火堆,入夜或清晨不致太过寒冷。
相处的时间长了,朱靖发现她不太爱说话,总在雨势稍停时来来去去,有时捡枯枝,有时找了药草,同样是以咀嚼方式为他上药。
软筋散的药效早已过了,但他伤的地方让他不好使力,连站起身来都难,他算是人生头一回品尝到废物的滋味。
她会定时拿水给他喝,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吃野果果月复,偶尔她不知道到哪里抓了鱼或鸟,会烤来吃,她处理的动作相当利落,彷佛已经这样做过千万次。
他曾好奇询问,但她只是静静的做事,或是坐在洞口闭眼小寐,双手环胸,带着警戒。
日子一天天过去,朱靖也慢慢歇了对她的好奇,很多时候,他就跟她一样,注视着洞外恣意肆虐的风雨,要不就是在风雨停歇时,凝睇着在林荫间未曾散去的诡异云雾。
他时睡时醒,甚至不是很清楚他们留在洞内已经几天了。
但他知道他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原本就一脸落腮胡,一身脏污,早没了贵气,再加上几日未净身,身上也有血腥味,那味道连他自己都快受不了,反之,自由进出山洞的她,似乎找到地方净身,每回她靠近自己,他都能闻到她身上令人舒爽的青草味。
但他没开口要求她带他去,不管是不是为了等月光,她能为他张罗食物跟水,甚至照顾他的伤,他已经很感激,何况,她不知他的真实身分,甚至不曾见过那张让多少姑娘们倾慕羞涩的俊美容颜,如此照护他,并无所图。
苏晨光等人迟迟没有找来,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这一天,雨势终于转小,丁荷晴从外头找来几根较粗的枝干及细藤蔓,就在洞内忙碌起来,一阵敲敲打打后,她做成了两只拐杖,接着重新为他上好伤药,再包扎好后,林荫间的云雾同时散去,久违的银白月光稀稀疏疏的洒落,但鬼魅森林看来还是一样黑漆漆的。
“我要离开了。”火光下,她的双眸仍不见任何情绪,如一面山中静湖,连一丝涟漪也无。
朱靖只能点头,她为他做得已经太多了,不过,他也注意到他的右手腕处被绑了一条红丝线,他伸手一碰,不由得一愣,这是坚韧的天蚕丝,而且还是稀有的血蚕吐出的丝,他会识得,是因为父皇在他十五岁时,特别命人重金寻来一件刀枪不入的蚕丝背心,然而这次出征,他却将它留在府中库房忘了带走。
“这座森林诡异难走,如果你的人还活着,或许能顺着你留下的暗号找到你。”丁荷晴没有理会他诧异的神情,其实在追杀那名人渣时,她就听到不少哀号声,显然有人遇难,但忍者的教条以完成任务为先,她只追踪她的目标,之后,又因为那些会扰乱方向的云雾,她被迫在有限的范围内行动,自然看到了树干上的暗号,猜测是他留下的,才说了这席话,“若是再没消息,你只要顺着我给你的这条红线走,就能走出这片森林。”
“妳是怎么知道暗号的事?妳知道我是谁?”他突生警觉。
“知道暗号是意外,救你也是意外,而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火光下,丁荷晴清澈如泉的沉静眸子映着火光,格外的璀亮。
朱靖抿紧薄唇,看着她从宽裤的一只口袋里拿出两颗黑色丸子,交到他的手中。
“这是烟雾弹,一旦有危险,你往地上扔,就会有大量的烟雾产生,这烟无毒无味,可以混淆敌人视线,你就趁机逃吧。”
他蹙眉看着手里的两颗小黑球,他带兵打仗,也曾游历他方,怎么不曾见过这种东西?
丁荷晴其实有点舍不得,在古代要做这玩意儿可不简单,她可是花了好几个月,费了好些功夫才找足材料,亲手制造,但也只做了十颗,还真是便宜他了,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这是多管闲事的代价。
该交代的已经交代完了,她转身就往洞外走。
朱靖一怔,连忙抓起她给的拐杖,忍着伤口的痛,一拐一拐的走出去,“等等!泵娘可否给朱某一个名字……”
“不必。”她清冷的声音一如以往,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他挣扎着想快步追上她,却不慎扑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经过一株大树旁,似乎弯,提了一个重物后,右手再往上方一甩,然后,他在微亮的月光下,看到一丝微微闪动的红光往上,接着,她整个人腾空,瞬间消失在繁密的林叶间。
同时,他手腕上的红线动了一下,他抬头,瞇起黑眸,仔细察看,银光下的树林时不时传来叶片拍打的沙沙声……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她说等月亮出来就能离开是什么意思了,她显然是施展轻功飞掠到树梢顶端,藉由星象看清方向,才能离开这座不见光的迷宫森林。
思绪到此,他手腕的红线再度被拉直,他抬头搜寻,隐隐见到一抹黑色身影正往前方疾奔,就再也看不见了。
但他这一端的红线时不时的被拉扯,他知道每一次的拉扯,都可能是她掠身到树梢找出正确方向后,再飞身而下,只为了给他指引活命的出口。
这样的奇女子,竟留个名字也不肯,更不要他的报恩,他有幸遇上,却没深交,日后也可能不再见面,朱靖一想到此,不免懊恼万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几道微弱光影缓缓朝他这里移动。
不知是敌是友,他只能先起身,回到洞内,将那火堆打灭,静静靠在山壁,神经紧绷着,警戒的注视着洞外,在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时,他立即撑着拐杖步出。
高举火把的侍卫一眼瞧见他,兴奋的回头大喊,“苏副将,看到王爷了,他在这边啊,快!”
朱靖等一行人困在鬼魅森林长达半个月,那些追杀进来的刺客可能死的死,逃的逃,或者也困死在森林,他们不清楚,但苏晨光为了替朱靖引开杀手,带着六名精兵往另一个方向走,却是九死一生,好在七人没打散,聚在一起,东走西找的找了十几天,总算看到树上的暗号,一路寻来。
他们悲观的以为会看到一具尸体,没想到宁王除了满脸胡须外,精神很好,刀伤已经结疤,箭伤也已经控制住,没有发炎的迹象。
朱靖将救他的女子简略说出,苏晨光频呼阿弥陀佛,直称她是贵人,对没机会见到那名奇女子直道遗憾,毕竟他们也在这座森林里打转好几日,却无缘遇见,但也是拜她之赐,他们一行八人才能顺着那条红线安全的离开。
当众人回头看着身后那座郁郁葱葱的森林,不禁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朱靖仍由苏晨光背着,远离森林一段距离后,朱靖要苏晨光将自己放到一旁的草地坐下,再命两名精兵先行到最近的偏僻村落买了水、干粮、马车跟几匹马儿。
朱靖上了马车,苏晨光坐在前头驾马,其他人骑马,一行人才登上返京路。
“那个女子,王爷没深交太可惜了,别说救命之恩,光是凭她能在鬼魅森林生存跟月兑困的能力,留在王爷的身边都是好的,不然回京后,不知又有多少明枪暗箭要防。”
“就是,王爷要田副将混淆视听的那队人马已经凯旋回京,我们这一行人却还在这里,皇上跟田副将一定觉得我们凶多吉少了。”
“皇后那一派的人肯定高兴极了。”
马车正行驶在渺无人烟的官道上,几名侍从恣意谈论的声音传入马车车厢内,朱靖半坐卧着,看似阖眼休息,但思绪却快速翻转。
他已派人快马进京去打探消息回来,得知在七天前,田副将已带着军队返京,还刻意散播消息,指他跟苏晨光都在战场上受伤,所以是乘坐马车回朝,当日,前来迎接的地方官及老百姓们是沿途恭迎欢呼,也大声为两人的伤势祈福,爆竹声更是不绝于耳。
也在同一天,朝臣们就传出消息,指皇上将宁王跟苏晨光安置在宫中,让太医进驻后,又对外宣布,两人的伤势不致危及生命,但为了让两人好好养伤,不准任何人,包括亲属进宫探望。
第二日,皇上即设了皇宴庆祝胜利并招待有功将士,并在三日后正式下诏授以勋官,赏赐华宅、金银珠宝等物。
想到这里,朱靖张开双眸,看着车窗外,离京城愈来愈近的青山景致。
算算时间,田副将显然等了他们数日,才不得不对外丢出他受伤的消息,再整队进京,事后再向父皇坦承,回朝的人之中根本没有他,因此才有不准任何人探病的皇令。
田副将也真是乌鸦,他竟然真的得坐着马车进京!
此外,他无法不去想那名女子,她那么冷静,那么独特,还是个善良的人,他很遗憾没让她看到自己真正的容颜。
这不是说她是个肤浅的女子,会因此受他吸引,但至少她会认得他,或许他们有机会再见面,他可以报恩。
从她的一切行为举止来看,他相信她过得并不好,可能随时身陷危险之中,他并不在乎她的容貌或年龄,只要她愿意委身于他,他可以用他的身分来庇护她,让她过着平静又尊贵的生活,他甚至也可以为了她,休了皇后硬塞给他的王妃,由她取代,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不,是什么也来不及说。
马车持续前进,不知过了多久,车帘被掀开,探头进来的是一身粗布的苏晨光,“你没睡?我们要进城了,暗卫已送来消息,原本还有不少人埋伏在城门前,打算让我们连城门都进不去,但他们已经悄悄的处理掉,要我们放心,真是的,早知道就不扮这么丑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几个都扮成庄稼汉,连朱靖一脸的胡子都没敢刮呢。
“还是小心吧,太多人不希望我回京。”朱靖平静的道。
苏晨光也知道,不然众所周知宁王跟他此时应该都在皇宫内养伤,怎么还有人能掌握到他们的行踪,想再次行刺?!
一行人平安的穿过城门,映入眼帘的是繁华的京城,阔别一年多,朱靖看着车窗外熙来攘往的热闹街道,有一种不真实感。
杀声震天的杀戮战场,到处是残尸血流的场景,而这里,商铺林立,人潮汹涌,一片富足安乐景象,但他也很清楚,在这看似安稳的背后,充斥着不安定的政治斗争、官吏间的贪赃枉法,甚至是一些地痞流氓狐假虎威的仗势欺压……
此时,街道上传来一阵语调高昂的谈话声—
“你们听到没有?替天行道组织将东街霸王给杀了。”
“我不只听到,还看到他那颗半烂掉的头颅,他没有身体呢,而且那颗头是直接被高挂在霸王家的大门前,他的妻妾哭得可惨了,但谁不知道她们心里有多开心。”
“就是啊,她们之中有多少是被他骗财骗色给拐进府里的,听说不肯进府的都被他给杀了,这种人死了真是活该!”
“要不要去看看?那里人好多呢!”
“好啊,去看看,那些妻妾个个都是美人呢!”
几个老百姓热切议论著,随即兴匆匆的往另一个转角跑去,同一时间,也有其他老百姓吵吵嚷嚷的往同一个方向跑去。
“外面在吵什么?”朱靖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来。
苏晨光早已听了个大概,回道:“还不是替天行道组织,他们的胆子真是愈来愈大,连京府大人都对东街霸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组织竟然敢动他。”
“东街霸王?”
“那种小人还不配让你认识,他只是刘阁老找来办脏事的一条狗,听说曾是个土匪,拳脚功夫不错,行事做法都像土匪,京城老百姓见到他,能避多远就多远。”
苏晨光虽然出身世族,但他爱四处溜达,认识不少三教九流,对坊间的一些事也都清楚,反之,朱靖要习武又要学习治国,后来又得防着被暗杀,当然没有时间理会这种小喽啰。
不过,朱靖跟苏晨光对替天行道这个组织都不陌生,因为京里的任何风吹草动还是有暗卫定时呈报,而这个组织,大约是一年前才出现的江湖组织,有多少人?谁是头头?都无人知晓,收费不一,听闻有的只付了几串银子,有的却得付出上万两,只是,这些都是传闻,无法证实,但只要他们收了钱,肯定使命必达。
而且,截至目前为止,他们打杀的大多是皇亲贵冑或高官,皆是趁着世道不平静,趁火打劫、无恶不作之徒,而这些被打杀的人则会被随意的丢弃到公共场所,像是熙来攘往的大街上、皇宫门前、某个高官的府第大门,甚至是一些茶楼或妓院,大剌剌的出现在老百姓的面前,老百姓大声叫好,私下都称该组织的名字取得真好,真的是替天行道。
也因为这组织的神出鬼没,使命必达,让一些欺善怕恶的皇亲贵冑人心惶惶,行事作风也收敛许多,连老百姓都感受到了,对该组织更是感激涕零。
不过,要如何与该组织接触却是无人知晓,只听说会有人主动接洽,告知方法,但要再如法炮制,却会发现不是人去楼空,就是查无此人,相当神秘。
“我们会经过那个地方,现在要绕道也来不及了,你忍忍。”
苏晨光的声音打断朱靖的思绪,朱靖点了点头。
马车缓缓前行,沿途还可以看到往前奔跑的老百姓,愈到东街霸王的宅第前,群众更是多,马车是动一下,停一下,四周充斥着百姓们七嘴八舌的声音。
蓦地,一阵强风吹来,车帘往上翻飞,朱靖的视线穿过重重交头接耳的人群,落在那颗高挂在匾额下方的血淋淋人头,男子泛着血丝的双眸惊恐的大睁,显然是死不瞑目。
朱靖的黑眸倏地一瞇,陡然坐直身,这一动也牵动了伤口,换来一阵刺疼,但他依旧难以置信的瞪着那张脸,这是救他的那名女子杀死的人!
他突然想到她步出洞穴,在大树旁弯身拿起的重物……
是头颅!她是替天行动组织里的杀手!
他的心突然一片清朗,黑眸浮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