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乌云掩月,夜风透进半掩的欧式窗棂,轻轻拂动四柱公主床的粉色纱帐。
纱帐内,柔软床铺上躺着一个容貌甜美的十二岁女孩。
睡梦中,女孩小嘴轻蠕,逸出申吟,闭着的双眼淌下泪滴—
荒芜大漠,一只苍鹰蛰伏,锐利鹰眼定定注视着地平线的那一端,阵阵尘沙飞扬。
苍鹰展开翅膀,拍动强劲的双翅,倏地腾空,宛如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翱翔彼方。
黄沙漫漫,尘雾中,隐隐出现一列长长队伍,车马辘辘。
来自汉朝的和亲队伍声势浩大,上百名护卫及一干陪嫁宫女、嬷嬷随行,数十车陪嫁品,车队绵延,缓缓穿越塞外荒漠。
颠簸的华丽马车内,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了帘子一角,一双乌黑杏眸望向杳无人烟的辽阔沙漠。
一阵风卷起黄沙,飞舞的尘沙弥漫,模糊视野,她忙以衣袖遮掩口鼻,轻咳一声,随即放下帘子。
年方十八的她,奉旨下嫁匈奴单于。
算算时日,她离开皇宫、离开长安城已逾大半年,踏上这片漠北戈壁,便完全远离中原故土,此生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能回去,那里也没有她想见的人,毫无眷恋。
和亲非她所愿,但皇命不可违,加上她母妃已逝多年,早已不受父皇宠爱的她,更没有说不的权利。
若说她此生有什么遗憾怨念,也唯有他……
想到他,她的心猛地紧缩,低下头,从系在腰带的锦囊中掏出一只铸工精细的纯金长命锁,眸色一黯,思绪飘飞。
她与他初相遇,她年仅七岁,而他十七—
“可恶,还差一点点……”个头小小的她,手拿一根树枝,踮着脚尖,仰高脖子,想勾下桃树上一颗粉女敕桃子。
原以为能攀到长在桃树最下方枝桠的桃子,未料她一再伸长手臂使力,却总是差那么一丁点。
忽地,身后一道影子罩下,一只长臂探向她构不着的枝桠,轻易摘下粉女敕桃子。
她转过头,仰起脸蛋,望着身穿一袭青袍,身形瘦长,模样清逸斯文的少年。
少年神色无波,朝她摊开右手掌,她怔了下,探出小手,取饼桃子,再抬眼看着他。
少年静默无语,脚跟一旋,朝一方迈步而去。
她用衣袖轻轻擦拭桃子,随即大口咬下,香甜多汁的滋味令她满足地弯起小嘴。
她又抬眼,望向已走远的陌生少年身影,他前往的方向,是父皇日常起居的宣室殿。
他是谁,竟能被父皇召见到宣室殿?
“小鲍主,没事吧?”一名太监匆匆奔来,方才他不过是一转眼,就把贪玩的小鲍主跟不见了。
“他是谁?”她一只小手指向朝前方远去的身影。
“那是汉朝第一铸剑师欧阳先生的徒儿,随他师傅进宫面圣,听闻皇上亦很看中他的铸剑才能。他得罪小鲍主了?”那太监不免担心地问道。
“没。”她摇摇头,低下头,再咬一口手中的甜桃子。
三年后,他青出于蓝,弱冠之年,已被父皇封为宫中第一铸剑师。
他生得益发高瘦俊逸,虽铸造兵器刀剑,可他身上没有一丝戾气,反倒有股月兑俗清冷的气质。
每每得知他进宫,她总会借故去找他攀谈,性格冷然的他,唯独对她温和,总会默默答应她一些任性央求。
又过两年,母妃病逝,父皇因宠爱新妃,逐渐冷落她。
她无法如儿时般,仗着身为父皇溺爱的小鲍主,在硕大的皇宫、各处殿宇楼阁恣意出入。
往后,她能与父皇见面的机会,唯有在父皇的寿宴上。
但比起每年见父皇一面,她更期待见到他,也期待欣赏他向父皇呈现新铸的刀剑。
那日,风和日丽,父皇的寿宴上,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和外国使节都到场。
未央宫前殿坐满了人,场面宏大,男女舞伎载歌载舞,热闹喧哗。
身为宫中第一铸剑师的他,亦受邀参与宴席。
万万没料到,在欢乐气氛中会出现刺客,混入一干舞伎中。
几名长袖对舞的男女,忽从长袖中掏出短弓,朝父皇所在位置射出箭矢。
顷刻间,人群惊慌尖叫,混乱一片。
一干护卫连忙冲上前护驾,下首的皇族、大臣们仓皇起身,四散逃难。
慌乱间,她受到推挤,不慎被人推向刺客放箭方位。
危急之际,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近她身侧,将她护在胸前。
由于亦有刺客乔装外来使节混入宾客之中,霎时敌我难分,场面更为混乱。
他担心她受波及,一把将她抱起,突破混乱人潮,将她带出殿外。
殿外同样一片混乱,担心她被乱箭所伤,他抱着她,箭步如飞,去往较少人出入的西司马门。
当他抱着她上到城楼,他忽然咳出一大口鲜血,单脚曲膝,跪倒在地。
她见状,骇住。
他背部竟插着一支利箭!
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衣裳被骇人的鲜血濡湿,一滴滴的鲜血从衣摆滴落。
她心惊胆颤,眼眶漫上泪雾。
“来人……快来人……”她欲喊人来救命,声音却颤抖又虚弱。
“公主……没受伤吧?”他气若游丝地问道。
她摇摇螓首,心口紧扯,“你……受重伤,要赶紧找御医……”
“公主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他抬眼,渗血的嘴角朝她弯起一抹轻浅宽慰笑意。“别哭……”他抬手,欲拭去她满脸泪痕,却又顾虑身分差异,硬生生止住动作,将手握成拳。
“不准你丢下我……”她哽咽央求着,内心惊恐不安,她感觉到他就要离她远去了。
“抱歉……”他幽幽地道。
尽避他剑术、轻功精湛,但情急之下,为护她而背中一箭,那支箭从背部贯穿他心肺,他自知气数已尽。
之所以没当场倒下,是他知晓得将她带到安全之地,他是靠着意志力强撑着的。
见她伸手欲探向他胸前,他心下一震。
他不能死在她眼前,不能被她或他人瞧见他身上戴着的秘密,否则他对她踰矩的情感将昭然若揭……
他用仅存的力气站起身,一双眼定定凝视着泪眼婆娑的她,步伐沉重地往后挪移,终于,再无一丝力量支撑,身子向后一仰,自城墙坠落。
“不—”她惊声呐喊,伸长手臂欲拉住他,却只能眼睁睁见他落进引水入城的滔滔飞渠中。
她看见坠落的他,胸前衣襟甩出一挂饰,那是一块长命锁。
她瞠大眼,心口一扯,双手攀着城堞,双膝跪地,失声痛哭……
朝阳洒落一道道金光,穿过庭院树梢,射入二楼阳台的欧式窗棂,光线迤逦向粉色纱帐,映上床铺上小女孩的脸庞。
灿亮光影,驱散梦中黑影。
小女孩自沉沉梦中苏醒。
她坐起身,顿觉胸口一阵揪疼,一只小手扯着蕾丝睡袍的衣襟,一手模着脸上的泪水,诧异又一回泪流满面的醒来。
她吸吸鼻子,用手背随意抹去脸上泪液,下了床,走到粉色的梳妆台前。
她拉开抽屉,看见那块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东西还在,不由得将它拿在手心,再次仔细审视。
这与前一刻在梦中出现的长命锁,一模一样。
前一晚,她也作了一场梦,一场时空背景与昨晚相同的古代梦境,醒来后,她的床边竟无端出现一块长命锁。
她向保母询问长命锁的来历,保母并不知情;她问父亲,父亲说那应该是她以前收过的礼物之一,收藏起来才忘了。
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从小被当公主宠的她,收过的礼物、得到的东西,多的不胜枚举,她也许不记得自己拥有的全部东西,但独独这一样,她很确认以前从未见过。
它,不属于她。
可她莫名对它心生情感,愈看愈喜爱,完全不想追探它的来历,既是落在她房间床上,那就是她的东西没错。
她再度躺回床上,小手轻轻抚着铸工精美的长命锁金饰,不自觉回想着前一晚的梦境—
颐阳公主面容哀凄,静静地站在未央宫西侧、西司马门的城楼上,倚着城堞,望向当日司徒绝坠落的位置。
她望着下方飞渠湍流的河水,心再次扯痛,两行泪无声滑落。
他的尸首一直未被寻获,父皇已宣布他亡故,替他办了葬礼。
可她却心存一抹期盼,希望能有奇迹出现,在她远嫁匈奴之前得以再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