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雷雨儿进府的时候年纪尚小,又新近丧父,成了孤女,武昌侯夫人怜惜她,怕下面的人轻慢、苛待,加上武昌侯又再三叮嘱,武昌侯夫人便将她留在祈馨院,亲自抚养,待到雷雨儿足八岁才单独辟了院落给她住。本来武昌侯夫人准备让她住进祈馨院旁边的院落,可是雷雨儿却偏偏对杏芳园情有独钟。
说起来,这也是有缘故的。杏芳园,顾名思义,里面种了满院子的杏树。小时候,有一次楼睿爬树摘了杏子逗雷雨儿,让她叫他二哥就给她杏子吃。谁知,雷雨儿死活不叫,两人还闹了一场。
雷雨儿当时扬言说长大了,她就搬进这院子里住,以后满院子的杏树都是她的,一个杏子都不给楼睿吃。
当时大家都只当雷雨儿小孩子在说气话,谁知过了几年,她竟然还心心念念地要住进杏芳园。武昌侯夫人素来疼爱雷雨儿,虽然觉得杏芳园离祈馨院太远了些,但架不住雷雨儿撒娇、哀求,只得应允。
从杏芳园出来,款步慢行,要足足一刻钟才能到祈馨院。可雷雨儿生怕李妈妈在身后追她似的,疾步小跑而来,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只是进门的时候,她已经双颊泛红,额头也隐隐渗出薄汗来。
见雷雨儿进来,武昌侯夫人连忙朝雷雨儿招手,“快过来,到娘这里来。冻着了没?哎哟,这小脸都冻红了。”武昌侯夫人心疼地伸手模了模雷雨儿的包子脸,触手的冰凉让她又是一阵心疼,“来,快抱着,暖暖。”说着,将自己怀里的一个小暖炉塞到雷雨儿手上。
暧炉递过去的时候不经意间又碰到了雷雨儿冷冰冰的手,武昌侯夫人又是一阵惊呼,道:“这手都快冻成冰渣子了。出门也不知道给你抱个暖炉或是戴副手笼?下面的人是怎么伺候的?”说话间,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架势。
雷雨儿怕她真的动怒,连忙宽慰道:“娘,我不冷,真的不冷。不信,您模,我都出汗了。”说着便拉了武昌侯夫人的手放到额头上。
武昌侯夫人一模,还真就模到了一丝汗迹,怒火稍息,却又忍不住埋怨雷雨儿道:“这大冷的天还能热出汗来,该不是从杏芳园一路跑过来的吧?”
雷雨儿讨好地冲着武昌侯夫人笑,也不答话。见她神色微愠,忙把暖炉递回去,转移话题道:“娘,我这两日给您做了一个暖炉套子,蜀锦料子,可好看了,还差一点收边,做好了就给您送过来,您一定会喜欢的。”
见雷雨儿这副又是讨好,又是卖乖的模样,武昌侯夫人再大的气也消了,更何况她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气雷雨儿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觉得心疼罢了。
“你啊。”武昌侯夫人无奈地伸指头戳了戳雷雨儿的眉心,告诫道:“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嗯嗯,我保证,下次一定慢慢、慢慢地走过来,绝对不用跑的了。”雷雨儿一边大力点头,一边举手发誓地表态,还刻意用加重且延缓的语气强调了“慢慢、慢慢”几个字。
武昌侯夫人嗔怪地瞪了雷雨儿一眼,又好气又好笑。每次都跟她来这一套,可下次还是照犯不误,真不知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才好。
见武昌侯夫人的脸上有了笑容,雷雨儿知道雨过天晴了,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由来,便出声问道:“娘,您教我来有什么事吗?”
被她一提醒,武昌侯夫人也想起正事来了,忙示意林妈妈带着人下去。
等伺候的人都出去,屋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武昌侯夫人这才切入正题,“再过几个月你就及笄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娘,您说什么呃。”雷雨儿脸上一红,羞窘地往武昌侯夫人怀里钻,“我才不要嫁人,我要一辈子待在娘身边。”
“娘也舍不得将你嫁出府去。”武昌侯夫人搂着雷雨儿,满眼的慈爱。她轻轻顺抚着雷雨儿的发顶,状似不经意地问:“雨儿,你觉得你二哥怎么样?”
二哥?因为从来不叫楼睿二哥,雷雨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武昌侯夫人问的是楼睿。雷雨儿不知道武昌侯夫人想问的到底是什么,只得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很、很好啊。”
听她说楼睿很好,武昌侯夫人心中一喜,连忙追问道:“那你愿不愿意嫁给你二哥,做武昌侯府的二少夫人呢?”
雷雨儿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起身,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武昌侯夫人,“娘,您说什么?”
“我问过你二哥,他是喜欢你的。你若是也觉得他好,我便作主禀明侯爷,让你们成亲,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留在娘身边了。”武昌侯夫人语气愉悦,满面笑容。
雷雨儿这回是真真切切地听到武昌侯夫人在说什么了,于是几乎想都没想,便月兑口而出地说道:“娘,我不喜欢楼睿,我喜欢的是大哥,就算要嫁,我也要嫁给大哥,我才不要嫁给楼睿。”
啥?这回轮到武昌侯夫人瞪大眼晴,一脸呆滞了。
半晌,武昌侯夫人才回过神来,确认了一遍,“雨儿你不喜欢睿儿?”
“嗯。”雷雨儿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重申说:“我不喜欢楼睿,我喜欢大哥。”
见雷雨儿神色坚定、话语肯定,加上对雷雨儿性格的了解,武昌侯夫人自然知道她这是真心话,顿时头大如斗。感情的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可是楼睿喜欢雷雨儿,雷雨儿却喜欢楼霄,偏偏楼霄又不喜欢雷雨儿。这可如何是好?
勉强楼霄娶雷雨儿?还是勉强雷雨儿嫁给楼睿?武昌侯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三个都是她的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她哪个都不忍心勉强,最终只得将这事按下不提,吩咐底下人多注意三人言行,只盼着他们别闹出什么事来才好。
从祈馨院出来,雷雨儿径直去了楼睿的住处梨香苑,还没进院门,她便冲里边高声喊道:“楼睿,你给我出来,楼睿!”
门口的小丫鬟见她凶神恶煞地冲过来,也不害怕,还笑着给她请安问好,“县主,您来啦?”雷雨儿几乎隔三差五地就会来这么一遭,梨香苑的丫鬟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小丫鬟的声音十分响亮,等到雷雨儿走进院门的时候,楼睿身边伺候的大丫鬟金桂已经迎了出来。金桂笑着给雷雨儿福身行礼,语气恭敬地说:“县主,您找二少爷有什么事吗?二少爷现在不方便出来见您,您有什么事可否说与奴婢,让奴婢为您转达?”
“不方便?”雷雨儿瞪圆了眼晴,气呼呼地握起两个小拳头。这分明是做了亏心事,在躲她吧。
“是。”金桂确认地点头,“确实不方便。”
可是金桂越是这么说,雷雨儿就越是觉得楼睿在躲她。她也不废话,直接问道:“楼睿现在在哪?”
“县主,二少爷是真的不方便见您。”金桂的额头隐隐冒汗。这小祖宗,怎么就不信她的话呢?
“金桂!”雷雨儿的脾气上来了,肃着一张包子脸,虽然看起来依然毫无威慑力,可是她的身分、地位摆在那里。
金桂见她真的动怒了,只得老实交代,“二少爷在内室旁边的暖房里。”
“哼!”雷雨儿噘着嘴,直奔暖房而去,也不管金桂在她身后一声急过一声地说着二少爷不方便。
“楼睿,你敢躲我?”雷雨儿嚷嚷着,砰的一声推开暖房的门,可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呆若木鸡。
暖房内,楼睿正坐在偌大的实木浴桶里,头枕桶沿,背靠桶壁,双臂伸展开来搭在桶边上。热气氤氲中,楼睿那张本就美得极致的容颜,又增添了几分神秘的魅惑,怎么看怎么勾魂摄魄。
雷雨儿呆了半晌,直到楼睿睁开眼晴,似笑非笑地朝她看过来,她才惊叫一声,转过身去。她的脸上有些发烧,心跳也变得有些紊乱,“你、你无耻!”雷雨儿背对着楼睿,红着脸大声骂道。
“嘿,谁无耻啊?”楼睿很不给面子地道出真相,“金桂已经跟你说了,我现在不方便见你,你还要硬闯进来看我洗澡,你说咱俩谁无耻啊?”
楼睿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回来,先前也只是换了身干净衣裳去给武昌侯夫人问安,从祈馨院回来,便吩咐人准备洗澡水沐浴。谁让她来得这么巧?
“臭楼睿、坏楼睿、混蛋楼睿。”雷雨儿气急败坏地大骂着,平时都是这么骂的,骂得十分顺口,骂完,又临时加了一句,“无耻楼睿!”
“哟呵,终于骂出新花样了。”楼睿笑着挤兑雷雨儿。听她骂了他十年了,来来去去就这么一句,他早就当成是她的顺口溜了。顺口溜终于加入了新词汇,真是难得。
“混蛋!”当雨儿气极了,似乎是觉得语言已经不足以表迖她的愤怒,转过身来面朝楼睿,准备加上瞪眼睛的攻势。
谁知,楼睿竟然豁然起身,赤身|luo|体地对着她,脸上还挂着邪肆、张狂的笑容。
“啊,无耻。”当雨儿惊叫一声,远远地跑了出去。
嘿嘿嘿,说他无耻,他就无耻给她看,跟他比脸皮厚,她还女敕了点。楼睿迈脚跨出浴桶,擦身子、穿衣服,动作轻快、麻利,嘴里还哼着不成曲儿的小调,心情好得都快飞上天了。
雷雨儿一口气跑到院门口,就在前脚已经逛出院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又把脚收了回来。
“县主?”金桂一直不远不近地在一旁伺候着,见她欲走还留的模样,连忙招呼道:“县主,要不您到厅里喝茶等二少爷?”
“嗯。”雷雨儿点头,接受了金桂的建议,抬脚往客厅走。
“奴婢给您倒茶去。”
金桂已经走出去几步了,却听雷雨儿突然吩咐道:“要凉茶。”
这大冷的天,要凉茶?金桂心下疑惑,却没敢多问,可是也不敢真的给雷雨儿上凉茶,要是喝坏了,她可承担不起后果,于是给雷雨儿端了一杯温茶。
金桂放下茶就出去了,留下雷雨儿一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雷雨儿其实从头至尾就没动过那杯茶,她也知道天冷不能喝凉茶,她只是脸上发热,心里发烧,急需一杯凉水来浇灭她从心到身、从里到外的燥热。
怎么办?她看到楼睿赤身|luo|体的模样了。那结实的臂膀、宽阔的肩膀,那紧实的腰应、修长的双腿。无可否认,楼睿是真的长了一副好皮囊啊。
呸呸呸,她在想什么呢?都是楼睿的错,要不是他当初在屋里神神秘秘地偷藏东西,她怎么会好奇之下,趁他不在跑去翻看?那竟然是一本禁书,还是一本从最初介绍男女构造,到最后教授男女欢好一百零八式的精修版chun宫图册!
明明该忘掉那令人羞恼的一幕,可脑子却有自主意识似的,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回放着那一幕。
“啊啊啊!”雷雨儿仰头朝着空旷的屋顶长吼了一声,藉以发泄脑中纷乱的思绪。
“那么大声叫什么呢?房顶都要被你掀翻了。”楼睿的声音在客厅门口响起,很快,人已经到了跟前。
楼睿在她旁边隔着高脚桌的位置上坐下,然后手肘支在桌上,手背托着腮帮子,四十五度角斜睨着她,神情似笑非笑,语气不怀好意地问:“脸这么红,想什么呢?”
“谁、谁脸红了?谁胡思乱想了?”雷雨儿双手捂着脸,矢口否认,“你才无耻,不害臊。”
“嘁,也不知道刚刚是谁盯着我看,看得眼晴都发直了。”楼睿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臭楼睿、坏楼睿、混蛋楼睿、无耻楼睿!”说不过他,当雨儿急得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地伸手就要换他。
楼睿喜欢逗当雨儿,但也懂得把握分寸,看她真的急红了眼,便见好就收,收起戏谑和捉弄,“好啦、好啦,我无耻、我不害臊,行了吧?”
雷雨儿依然有些懊恼,可也不是不依不饶的人,见他服软,也就噘了噘嘴,将张牙舞爪的模样给收了起来。
“说说吧,这么着急找我干嘛?该不是才一个时辰不见,就想我了吧?”楼睿看着雷雨儿,语气是他惯用的玩世不恭。
“呸,鬼才想你呢。”雷雨儿狠狠翻了个白眼,这才正色道:“我问你,你是不是跑去跟娘说,你喜欢我,让我嫁给你?”
楼睿惊了一跳,她这么快就知道了?虽然他脸皮厚,可是亲事被她这样赤|luo|luo地直接问出来,他还是有些窘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也没等他回答,雷雨儿已经凶巴巴地瞪着他,接着说:“我告诉你哦,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我也绝对不会嫁给你的,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楼睿心里原本的那一丝羞涩和窘迫瞬间被雷雨儿狠绝的话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和不肯服输的倔强。他哼声道:“谁喜欢你啊?你别自作多情才是。”
“不是你说喜欢我,那为什么娘会突然说什么让我嫁给你的话啊?”雷雨儿明显不相信。
“哼,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没说过喜欢你的话。”楼睿高傲地扬起下巴。这话不算假话,毕竟从头至尾都是大哥替他说的,他可没亲口说过。
似乎是为了证实他说的话,他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勾了一边的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说:“一张包子脸,胸无二两肉,哪有一丁点女子该有的艳色?”
雷雨儿一楞,嘟着嘴,双颊气鼓鼓的,更像包子了,“包子脸怎么啦?娘和大哥都说我长这样最是可爱了。是你没品味,不懂欣赏!胸无二两肉怎么啦?女乃娘说我还小,还要长的。”雷雨儿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在厚实冬衣下一马平川的胸部。好像是小了点,但是应该还会长吧?
“哈哈哈。”楼睿被她的样子逗得一乐,什么气都没了。明明她自己也很介意,还嘴硬死撑。
看到楼睿盯着她笑,雷雨儿原本绯红的脸颊变得更红了,先前是胡思乱想羞的,现在是恼羞成怒给气的。她被他气傻了不成?明明是来逼问他亲事的,干嘛跟他讨论什么长相、身材啊?反正她长什么样,身材好不好的,也不关他的事。
雷雨儿稳了稳心神,这才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喜欢我正好,我警告你哦,我喜欢的是大哥,要嫁我也要嫁给大哥,所以你可千万别喜欢我。”
闻言,一直针锋相对的楼睿突然哑了火,半晌才问:“你喜欢大哥?”他满脸的不敢置信,声音还微微有些发颤。
“不然呃?”雷雨儿嫌弃地撇了撇嘴,送给他一个白眼,“不喜欢大哥,难道喜欢你啊?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还老是跟我呛声,惹我生气。不像大哥,又温柔、又体贴,做事周全,言行稳妥,对我更是呵护有加、无微不至。这世上再没有像大哥那么好的人了。”说到楼霄的时候,雷雨儿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眼睛都似乎明亮了许多。
“在你眼里,大哥就这么好?”楼睿不甘心地问:“我就这么一无是处?”
“当然。”雷雨儿摆出一副十分不屑的神情,鄙夷道:“你和大哥压根没法比,根本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这回,楼睿沉默了,面色阴沉,彷佛受了天大的打击似的。
雷雨儿见状,洋洋得意地说:“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哦,不许喜欢我。”说完,她步履轻盈地往外走。想到楼睿一脸呆滞,倍受打击的模样,雷雨儿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终于也有楼睿吃瘪的时候了。
楼睿那一时的呆滞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受了打击。可是,他并不是一受打击就心灰意冷、悲观绝望的人。相反,很快他便振作起来,心里满满的都是不甘。他到底哪里不如大哥了?竟让她如此嫌弃他。要知道,在外人眼里,尽避大哥是世子,可他才是公认的更有才干、更优秀的那个。
大哥靠着祖荫在礼部谋了个差事,挂了个虚衔。而他却是一步一步靠本事,在兵部升任武选司主事,品阶虽不高,可却是实打实的铁权职位,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楼主事啊?说他没品味,依他看来,她才是没眼光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