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南郡档案室。
姚清绣不知道卓翊来翻查旧档案,为什么还要带着她,她的身份还处在“证人”和“嫌犯”之间的模糊地带啊!再怎么算也轮不到她参与办案。虽然,她一直很想翻阅旧档案,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兄弟们另有要务,而且这种坐着翻书的工作,也不适合他们的性子。”这是卓翊的解释。
“你练过玉女神功,定性过人,绝对可以翻上十天半个月不嫌累。”
姚清绣对他翻了翻白眼,“保密!”
“哦!对,”卓翊点点头,“保密!”
“而且,你也想早点离开郡衙,在外逍遥吧!协助调查,正是利人利己,何乐而不为?”
也对!助人为快乐之本,而且,这件事对她来说,不光是助人而已,她的疑惑也要在这里才能得到解答。
“好吧!从哪儿开始?”姚清绣站起身来,走向档案架。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几十年来江南郡各县的旧档案,放眼望去,怕不有几千本,即使只看刑案,也有上百本,而这起命案牵涉的,怕不只是刑案而已。
“随便。”卓翊随便回答。
“随便?”真不负责啊!
“随便,反正只要有,就会找到。不过,近九年的大概不用找了,因为江北郡的两名被害人,一名是八年前,一名是九年前离开江南郡的。”
两人到江北郡后改做南北货生意,而命案与绣坊有关,江南郡产业以纺织为主,绣坊林立,所以从江南郡旧档开始查起,应该是最快的方法。
卓翊和姚清绣二人分占档案室两头,开始翻档案。奇怪的是,卓翊把与命案最可能有直接关系的刑案部分交给姚清绣,自己却去翻些食货、民俗类的档案,而且似乎还看得津津有味。姚清绣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卓翊不来烦她,她就不用边查边防他,万岁!她心里高喊。
十七年前,这是师父告诉她的时间点。她已经看到了那排档案。
她当然不能直接走过去、拿起来,这样一定会引起卓翊的注意,于是她做了不少假动作,这边翻翻,那边弄弄,晃啊晃的,不小心晃到了那排档案前。
十七年前,是元和十一年,刑案共有七本。
还好这些刑案放的位置不高,她伸手可及,不然为了翻查这些档案还要施展轻身功夫,那不被卓翊注意才怪!
拿出档案时,她的手指不自觉颤抖起来,一方面是怕被卓翊发现,一方面是因为即将面对真相而激动。
一页页翻去,都是些无关的记载,直到八月——
八月十五,范家绣庄突起大火,火势延烧迅速,房舍织品全毁。
翌日,于瓦砾堆中发现五具焦尸,经仵作勘验,应为范氏夫妇与二子,及范家仆妇一名。范家长女与长工一名,不知所踪。
接下来是仵作相验纪录:范家男主人范进阳,头部有遭重击痕迹;范妻柳氏和二子葬身火场,无任何挣扎逃生迹象,分析可能遭下药。此案因此由意外转为他杀侦办。而失踪的长工,则被列为头号嫌犯……
“找到了吗?”卓翊的声音突然在耳响起,吓得姚清绣手中的档案掉到地上。这个人,迟早会把她整死。
卓翊弯子,将档案捡起,拍了拍灰尘,交到姚清绣手里。
“被刑案吓到啦?早知道就该换个位置,你查那一头,我查这一头。”
姚清绣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你查完啦?”
“哪那么快?我只是来告诉你,放饭时间到了,吃饱了再来上工。”
姚清绣气得转身往外走。
“等一等,清绣姑娘!”
“什么事?”姚清绣回头瞪他。
“机密文件,仅限内阅,还请归还。”卓翊笑着伸出手来。
“拿去!”姚清绣把档案塞给他,一边骂自己笨,这事瞒不了他啦!早知道他带自己来档案室,就不怀好意,自己偏偏还会掉进他的圈套,简直笨到极点!
姚清绣气得没吃午餐,就上床躺着了。对自己的懊恼和对卓翊的怨气已经填饱了她的肚子,她不想再见人了。
未申之交,传来叩门声。敲了两下,一会儿,又两下。
“姚清绣不在!地下绣庄今天歇业!永远歇业!”她在被子里面叫。
一会儿,门被推开了。姚清绣豁出去了,不管来人是谁,她全不理。
奇怪的是,来人并没有动静,姚清绣只闻到一股点心的香味。
南方尚甜,点心多半做得甜腻可口,姚清绣特别喜欢吃豆沙,而这阵甜味好像刚好是豆沙,加上中午没吃饭,这该死的甜香就这样一波波攻陷她的食欲与决心。
不知又是哪个要借重她手艺的人,买了她最喜欢的红豆松糕来慰劳她。
好吧!对不起我的是卓翊,不用拒其他人于千里之外。
她翻开被子坐起来,起来了就不能再躺下去,偏偏她现在真的很想再躺回去。
坐在桌子旁边笑看着她的,正是卓翊!
“卓大人神捕来做什么?命案办完了吗?”
“托您的福,已露出一线曙光。”卓翊笑道。
这姓卓的真怕气不死她!
“那你赶快循线追查啊!我这被保护的女嫌犯,可再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卓某不是过河拆桥之人,”卓翊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向她一抱拳,“清绣姑娘的恩情,在下永志不忘。”
又是一脸诚恳。卓翊“漂亮”的脸皮配上这样的神情,简直就是在展现造物者的神奇。姚清绣总是难以抗拒美好的东西,气顿时减了三分。
卓翊转身端起托盘,“清绣姑娘是要在床上用餐,还是要在桌上用餐?”
在床上用餐,两手捧着托盘哪还有手拿汤匙?难不成要让他喂?姚清绣马上起身——
“我下床。”
卓翊帮她拉开椅子,“请坐。”
把汤匙交给她,“请用。”自己坐到桌子另一边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张完美的笑脸,再加上自己最爱的美食,姚清绣的火气又减了三分。
“好吃吗?”看着姚清绣一匙一匙不停地放入口中,卓翊笑问。
“嗯。”姚清绣点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春山他们说的。”
“我就知道。不过……”姚清绣又挖了一匙,左看右看。“你买的似乎特别好吃,料多了许多。”
“那当然,我订作的。”
“订作?红豆松糕不是现蒸现卖吗?订作怎么来得及?”
“我昨天就订了,今天拿货。”
昨天?那他不是算准了自己今天一定会上当?火气顿时添了三分。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卓翊笑道:“这次的案件,好在有清绣姑娘指点迷津,清绣姑娘冰雪聪明,侠骨仁心,我早知你会挺身而出……”卓翊开始滔滔不绝。
姚清绣先是停下了动作,然后脸上变色,颜色越来越难看,忽然——
“够了,你一直欺负我,现在还来笑话我,我已经被你害死了!”
讲到这里,牵动情绪,忽然所有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上来,姚清绣放下汤匙,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清绣姑娘……”
卓翊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饶是见多识广,这下也手足无措。他本来是带着欢喜来的,想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到弄成这样。
卓翊不是没看过女人哭,但清绣姑娘的眼泪让他不安,然后,是一种内疚的感觉,这种感觉从心底升起,慢慢扩大,笼罩了他全身。
他承认对清绣姑娘,他用了心机。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用这种手段本来就不大光明,但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所以并没有罪恶感。
可是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正确。
他一向主张正义,可是,以伤害一个人的方式坚持某种正义,这种想法是否本身就不是正义?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怀疑起自己,甚至讨厌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来。
他亏欠了清绣姑娘,他该弥补她。
他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任何一句话,都不是以表达他的感受。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泊绣姑娘旁边,陪着她,听她哭泣。清绣姑娘的每颗眼泪,都是对他的惩罚。
他甘心领受。
良久,姚清绣抬起头来,看到卓翊还在,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什么要问的?一次问完,反正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了。”她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不了,清绣姑娘,我不会再向你问话了。”卓翊道。“对于我所做过的一切,我向你致歉,我也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不管命案能否侦破,我都欠了你,希望未来能有机会还你。”
卓翊的脸上,出现姚清绣从没看过的神情,他没有笑,可是却令她的心悸动,那是第一次,姚清绣发现他除了漂亮的脸皮外,还有其他令她喜欢的地方。
喜欢!这两个字突然出现在姚清绣脑中,却让她不知所措。
自从那天之后,卓翊真的信守承诺,不再来打扰她。只是他还是不放她离开郡衙,他说,是为了保护她。
照卓翊的说法,她要一直住在郡衙官舍,直到命案侦破。虽然在那天之后,她发现住在官舍,其实没有那么讨厌,但要等到命案侦破才走,她来江南郡也就白来了。师父叫她来这儿,不是为了让她住在官舍做女红,甚至协助办案的啊!
她一定要溜出这里,想办法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卓翊已经猜到了凶手的身分,也发现命案总发生在“月圆之夜”,他一定也已经推断出来,下一次的凶案将发生在何时何地。可惜,她还不知道。
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如果卓翊下来找她,她是完全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做什么的。卓翊虽然套她的话,却也总是把他的进度告诉她,或许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桩公平的交易吧!
交易!或许她能与他交易,以自己这边所剩不多的筹码换取卓翊的情报。
她从没主动找过卓翊,等到要找他时,才发现他真的很忙。
好不容易等到卓翊出现,已经足月上柳梢头了。
知道卓翊还没用晚餐,她特别到厨房替他盛好,用托盘端到他房间。
她了解有求于人必须低头的道理。
卓翊看到她,显然有些惊讶——
“什么时候,你开始做这些了?”
“现在,此时此刻。”她不卑不亢。
卓翊笑了,“是为了命案?”
“对,冰雪聪明。”她学他的语气。
卓翊又笑了,“是我的疏忽,这些事情,也该告诉你。”
卓翊站起来,她退一步。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我先说,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不说。”
卓翊换上严肃的表情。
“根据我这些日子调查的结果,范家长女范嫣,应该就是所有命案的凶手,也是袭击你的黑衣人。”那晚他与凶手过招,从身段上就看出凶手是女人,使他更相信自己推测的结果。
“被杀的四个人,江北郡的丁庭宇与徐炳彪。早年在江南郡开设丁记和徐记绣坊;本郡的严长发,曾是范记绣庄的长工;郭进宝现在已成了富商,在绣行任执事,这是你知道的。”
姚清绣点点头。
“事情的发生,要上溯到十七年前,当时朝廷需要江南郡上贡一批织品,由于商机庞大,尤其可借此打通政商关系,因此在业界引起一场争夺。
“当时在江南郡有四家势力最大的绣庄,分别是丁记、徐记、郭记和钱记,可是绣品手艺最精良的,却是范记。
“钱记老板钱焕,当时在四大绣庄中,又最具势力,他不只一次想收购范记,却总是遭到拒绝。
“范进阳因为自认手艺精良,打算与四大绣庄一较高下,将所有的身家都押在这次竞标之上;也因为这样,惹来了杀身之祸。
“我不知道范嫣为何能逃过一劫,也不知道她如何得知杀害她全家的人是谁,因为当时到范家杀人放火的,其实是一群强盗。
“范记的长工严长发,不可能一个人杀害范进阳全家,他顶多是开门揖盗,或做些下药迷昏主人的事,案发时有邻居看见强盗出入范家,但因为惧怕,都闭门不理。而当年江南郡守因为害怕地方不平静招来上位者责备,影响仕途,所以师爷在记录时,就将这一笔抹去了。
“因为少了范记这强劲的竞争对手,所以钱记就接下了所有的贡品生意,并由此打通政商关系,呼风唤雨直到如今。”
卓翊说到这儿,停了下来。
“所以,”姚清绣接着道;“凶手要杀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钱焕,而时间,就是今年的八月十五,因为那天,是她全家的死忌!”
卓翊沉重地点了头。
真相竟是如此的不堪,姚清绣的心情也变得非常沉重,卓翊看在眼里,也想不出一句话来宽慰。
时间就在二人的静默中,无声的流逝。忽然,姚清绣开口了,虽然声音极低,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认识范嫣,但我知道我师父有一个徒儿,叫范紫绣。我们神针门的女孩子,都以绣字为名。范紫绣算是我师姐,虽然她离开师门时,我才五岁,但我知道师姐的离开,很伤师父的心。
“大约两个月前,有在外游历的师姐回来,说起江北郡发生了两起以金针杀人的命案,师父直觉是紫绣师姐做的,派我出来调查。
“师父说,她当年是在江南郡遇到师姐的,那时师姐的模样,很惨,师父将她带了回来。在跟随师父的时间里,师姐总是充满怨愤之心,令师父很烦恼。
“师父传授师姐玉女神功,可是师姐始终无法静下心来,而她也无心钻研刺绣功夫,只想学以针杀人的法门。也因此,师父不传授她任何武功。
“师姐终于忍不住了,进师门后的第三年,她偷了师门的玉女神功秘籍和金针,从此不知所踪……”
姚清绣说到这里,终于抬头看卓翊。
“卓大人,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知道,师姐并不是天生残忍,是她的遭遇把她变成这样。如果你真的抓到她,可否留她一条生路?至少,我希望她不是死在你手里。”说到这里,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我知道,我答应你。”卓翊伸出手,轻轻地拭去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