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村是个不大的村子,离京城不远,搭马车的话,半个时辰就会到。
这里的居民不到百户,但人情味很浓厚,家家户户守望相助,互相扶持,因此姜羽姗一眼就喜欢上这里。
两年前她刚及笄,满心期待准备嫁给表哥贺青桐,成就一桩好姻缘,孰料贺青桐家道中落,姜家两老疼惜女儿,不愿女儿下嫁。
她不肯违背誓言,咬牙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一世清贫,我也认。”
然而姜羽姗是嫡女,她爹爹是四品官,结亲结的是秦晋之好,怎能由得她任性?
不得已之下,她哭闹、绝食、上吊,什么激烈的手段都做过。
姜母心疼她,想着比起没命,穷困又如何?最后违反丈夫的心意,偷偷塞了银票,助女儿离家出走。
就这样,姜羽姗和贺青桐来到柳叶村。
两人恩爱,情深义重,夫妻间的感情与和谐,让不少人羡慕。
定居柳叶村后,姜羽姗拿她娘给的钱买房买地,男耕女织,生活不富裕却也过得去。
贺青桐有志气,深知耕种一辈子田无法让自己与下一代翻身,且振兴贺家是他的终生志愿,因此他向妻子借钱买下一批绸缎与饰物,跟着商队到远方做生意。
商队的规矩是一辆马车三十两,有几辆车跟着商队走就缴多少钱,商队会请镳师护着,一趟约莫三到五个月的时间,路途中有四个定点,商人们可以在每个定点卖货、进货,这时候就要看每个人做生意的本事了,有人一趟路下来可以赚上几千两,也有人把本钱赔个精光。
虽然有镳师相护,可途中还是不免会遇上危险,若是碰到山匪、盗贼,很可能连性命都给交代进去。依姜羽姗的意思,最好是守着几十亩田,一家子平平安安的,能过上小康生活就好,但她明白,自家男人志向远大,身为妻子的她岂能阻挠?
所幸贺青桐很有些本事,第一趟出去,不但把跟妻子借的钱给还清,还赚回将近千两银子。
时隔近半年,他又出第二趟远门,姜羽姗日日倚门相望,盼着他回来。
丈夫出门已经整整六个月,只寄了一封信回来,她心里着急啊,眼看着肚子一天大过一天,第一次当娘,总希望丈夫在身边。
即使丈夫出门前已经请托左右邻居多方照看,张大嫂也允诺,若孩子提早出世会帮忙坐月子,可……丈夫不在,她就是心慌啊!
这天清晨,天空刚翻起鱼肚白,一阵疼痛让姜羽姗从梦中惊醒,她吓坏了,强忍过第一阵疼痛后,勉强支起身子下床,出门喊来张大嫂。
柳叶村是个人情味浓厚的村子,张大嫂知道姜羽姗要生了,吆喝一嗓子,附近的大婶、大娘全跑过来帮忙,烧水的、铺床的、拜床母的,还有些人负责陪着姜羽姗说话、安慰她,或是按摩她的腰肩、让她放松心情,大伙儿忙成一团
看着一个个经验老道的妇人,她不安的心情安定几分。
黄昏将至,几个妇人先回家整治饭菜,临出门前交代,“张家的、李家的,妳们在这里守着,家里甭担心,我们会把饭菜送过去,饿不着妳们家男人。”
张大嫂回话,“王婶,我家阿孝跟他爹到田里做事,若家里没人……”
“知道、知道,我会让小二子去喊他们父子俩回来吃饭。”王婶笑着应声。
满村子上下,人人都羡慕张家得了个好儿子,张阿孝是个再孝顺不过的,当年才三、四岁吧,别的孩子只知道玩,他已经懂得到田里帮忙收拾野草。
大伙儿问他,“你不喜欢同小伙伴们玩吗?”
张阿孝女乃声女乃气地回答,“我帮着爹娘多做一些,爹娘才不会太累。”
从那之后,张阿孝成为村子长辈交口称赞的模范。
妇人们离开后,张大嫂坐在床边,拍拍姜羽姗的手背安抚着,“别担心,妳家男人要是知道妳生孩子了,恐怕大半夜飞都要飞回来。”
李嫂子也笑道:“可不,妳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来,有张大嫂在呢,她会教妳生个像阿孝那样的好孩子,往后你们夫妻一辈子都不愁啦。”
张大嫂被夸得笑弯了两只眼睛。
姜羽姗也笑了,附和一句,“我要是真像张大嫂那样好命就好了。”说着,眉心一皱,肚子又是一阵巨烈疼痛袭来。
张大嫂走到床尾,往她张开的腿间看去,安抚道:“别急别急,慢慢来。”
之后折腾不到半个时辰,响亮的婴儿哭声响起。
张大嫂处理一番,把洗好的婴儿抱起,爱不释手,称赞道:“是个漂亮的姑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娃儿,比咱们贺家妹子还漂亮呢。”
李嫂子接话,“是啊、是啊,欸,妳瞧瞧她的耳垂!”
张大嫂靠近看了看,满脸稀奇,“咦?两边都有!贺家妹子,妳女儿耳垂各有一颗红痣,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戴了耳环呢。”
李嫂子乐得说:“这娃儿肯定来历不凡,不知道是哪里的星宿下凡,贺家要发达了,快给我抱抱,我要沾沾喜气。”
张大嫂把孩子递过去,坐到床边说:“先开花、后结果,凑成一个好字,贺家妹子命好着呢。”
姜羽姗疲惫不已,知道是女娃儿时,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可听见两人的话,嘴角微掀,“抱给我看看。”
张大嫂接过孩子,刚抱着小婴儿往姜羽姗身边移动,门口便冲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定睛一望,竟是离家半年多的贺青桐。
“羽姗,我回来了!”他激动地上前握住妻子的手。
心心念念的男人终于出现,姜羽姗再也忍不住泪水,呜呜哭个不停。
张大嫂急忙嚷嚷,“别哭,在坐月子呢,哭坏眼睛可不划算。”
贺青桐手忙脚乱地为妻子抹去泪水,说道:“对不住,妳受苦了。”
姜羽姗摇摇头,指了指张大嫂的怀里,柔声道:“这是我们的女儿。”
哭声响亮的女娃儿在看见父亲那刻笑了,原就是个漂亮婴儿,这一笑更是好看得让当爹的看花了眼。
张大嫂道:“瞧瞧,多聪慧的丫头,才张眼呢,就晓得爹回来了。”
满屋子里没有人知道,女娃儿视线对着的不是她的亲爹,而是跟着贺青桐进屋的高大男人。
他有张黑脸,手里拿着粗粗的锁炼,严肃的面容在对上女娃儿时绽出笑容,一脸的温柔可亲。
贺青桐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笑说:“宝宝真聪明,爹给妳取名贺孟莙好吗?我的小孟孟。”
看着黑无常,孟孟乐得挥动手脚,逗得她爹娘都笑了。
李嫂子道:“看看,咱们孟孟喜欢呢!”
逗弄了一会儿,张大嫂和李嫂子退出房间,将屋子留给一家三口。
她们走到院子,只见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皎洁的月光照在贺家门庭。
鼻子很灵的张大嫂说:“这是什么味道?真香,是桂花吗?”
李嫂子认真地闻了闻,有些不解地道:“怎么会,还不到桂花盛开的时节……”
两人朝种在院子东边的桂花树走近,上头的桂花竟然一簇簇争先恐后似的争相绽放。
张大嫂握住李嫂子的手腕,惊呼出声,“这娃儿莫非是……”
“星宿投胎?观音菩萨座下的玉女?”李嫂子接话。
“肯定是,否则怎么会出现异象?”
“走,跟大家说说去。”
两人笑盈盈地往外走。
看着她们兴奋的背影,手指头正在桂花丛间点点弄弄、点出一丛又一丛盛开桂花的白无常叹气,朝屋里瞄了两眼,低声嘟囔,“黑面仔把女儿给宠上天了,下辈子我要当他儿子。”
白无常翻翻白眼,懒了,手一挥,满院子的桂花盛开,接着纵身一跳,窜上屋顶,仰头对着月光躺下。
白无常抓抓脑袋,对黑面仔女儿这事,他有许多地方弄不懂,不懂上头为啥要特别交代,硬是把丫头出生的时日往前推十六年。照理说犯了事、孟婆汤喝过,直接入轮回得了,又不是重生,干么启动时光轮?
他不信这是黑面仔运作的,那家伙还没这么大的本事能与上头的人勾搭上,既然不是黑面仔,那又是哪位上司的主意?
他更不懂凤天磷怎么会被关在“留室”中等待,是让凤天磷等待什么呢?
唉……最近的天机是越来越难以参透了。
孟孟从屋外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把五彩缤纷的野花,一路走一路笑着,侧耳倾听小女孩的抱怨。
“我挺生气的,他们怎能这样对待我娘呢,我娘是个大好人。”
“我爹说了,这世间本来就不公平,好人不见得会被善待,坏人也不见得会有不好的下场。”孟孟口齿伶俐地说着。
柳叶村的人都说,孟孟是天上仙女来投胎,张大嫂还笃定地说:“她就是观音娘娘座下的玉女,不信?去京城的观音庙看看,那个眉眼鼻唇,简直一模一样。”
为了她这句话,还真的有人刻意跑一趟,特地进城瞧瞧。至于像不像,见仁见智,各有各的说法。
但有一件事是村人们公认的——孟孟是个惹人疼爱的小丫头。
她既体贴又温柔,说话软软甜甜的,最是会哄人。
孟孟性子淡淡的,不与人争执计较,好东西被抢走也只是乐呵呵地笑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傻,殊不知她心头清楚得很,小小年纪便懂得与人为善。
才五岁,这丫头就会说:“人生难得胡涂,处处斤斤计较,能计较出一世荣华吗?不如宽容豁达,图得一世安宁。”
瞧瞧,这是五岁丫头能说出来的话?
贺家夫妻把孟孟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实在是这些年,贺青桐待在外头的时间比在家长,两夫妻再没生下一儿半女,指望全落在她身上了。
当年孟孟出生后,贺青桐又跟着商队出去做买卖,原本三、四个月就可以返家,那次硬是拖过大半年,回来之后众人方知他那次多跑了两个点,还到东北山区走一趟。
贺青桐本来只想采买些药材返京贩卖,没想到一群人兴起吆喝,跟着采药人往山里走,竟让他意外得到一株百年人蔘。
这趟出门,他足足挣回将近五千两。
贺家大发财,买田买地当起佃户,也盖起大宅子,几年下来累积了两、三万家产,变成柳叶村的富人。
村里有几个年轻人见这条出路不错,也跟着他进商队。
做生意讲究眼光,虽然村中的小伙子没办法像贺青桐那般赚得盆满钵满,但比起种田卖粮,更容易改善家中环境。
贺青桐的成功,村人看在眼底,虽羡慕却不嫉妒,他们相信那是孟孟的功劳,谁让人家生了个神仙女儿,贺家有老天爷眷顾着呢?
“难道我要眼睁睁看那些恶人欺负我娘?”小女孩不同意孟孟的话。
“不然妳能做什么?”孟孟反问。
倏地,小女孩垂下头,扁起嘴,不说话,过了半天才道:“孟孟,真的有神吗?”
“有没有神我不知道,但肯定有鬼。”她朝小女孩努努嘴。
小女孩失笑,对啊,她就是。“是不是只要努力修练,就会变成神?”
“妳想变成神喔?”
“对啊,我要修理欺负我娘的坏人。”
孟孟摇头,认真回答,“那些个欺负人的,也许有他们的委屈,天底下的事难说得很,就算他们真是恶人,生命到尽头总会论功过,自己的罪孽只能自己承受,妳何必插手。”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进家门。
孟孟说得认真,没发现自家爹娘在厅里,直接领着小女孩往屋里走去。
看着孟孟又在喃喃自语,还说得有声有色、表情丰富,彷佛身边真的有个人似的,姜羽姗心头沉重,转身对丈夫说:“孟孟又这样了,可怎么办才好?”
孟孟状况不对劲,还是张大嫂先同她提起的,李嫂子让她带孟孟去庙里拜拜,就怕小孩子眼睛干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她带孟孟去了,也点油灯、请大师护持,该做的事全做过,可情况一直不见好转,孟孟依旧经常自言自语。
贺青桐明白情况不对,但他不愿妻子担心,安慰道:“别想太多,孟孟只是太寂寞。”
“怎能不想?年纪越大,这种情况越严重。”女儿老是对着空气说话,看得人心慌。
“要不,咱们加把劲,给孟孟生个弟弟或妹妹,有人陪着,她自然不会老想着不存在的小玩伴。”他故作云淡风轻,实则已经心里有数。
前些天贺青桐发现女儿会读书写字,他以为是妻子教的,没想到妻子却对他说——
“你是不是该给孟孟启蒙了?虽说是女孩子,可能认点字,多少有些帮助。”
不是妻子,那会是谁?能看懂架子上的书,代表孟孟认得的字不会少。
想了想,他关起书房,把女儿抱在膝上问话。
孟孟泰然自若地回答,“是文举人教的。”
村子里哪来的文举人?
他又问女儿文举人住在哪里、是个怎样的人?
文举人,二十七岁,生于裕县,前年进京赴考,却因半路感染风寒,来不及参加会试便客死异乡,有好心人捐棺,草草将他安葬。家乡的妻子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死去,只道他发达了,不认旧人。
他努力教导孟孟读书识字,只想她早点学会写信,把他的消息捎回老家。
五岁的孩子怎么诌得出这样的故事?怕是连会试是啥都不晓得,因此贺青桐信了女儿的话,当即写下书信一封,雇人前往文举人家乡,约莫再过几天会有消息传来,如果证实真有此人,那么……
女儿这样的能力会不会成为旁人眼中的异类?会不会让旁人害怕,甚至排挤?不行,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必须想想办法。
“生个弟弟、妹妹能改变吗?”姜羽姗问。
“当然,我小时候也经常这样,吓得我娘带我到处拜庙。”
贺青桐轻松的口吻让姜羽姗放心,嗔道:“原来女儿肖了你。”
“不肖我,要肖谁?”
“不公平,是我给她把屎把尿的,她却像了你。”姜羽姗觑丈夫一眼,娇嗔着。
“要不,这回生个儿子,性子像妳,行不?”他挑眉。
“这种事还能先定呀?不过如果是儿子的话,我要他像你……”她笑望着丈夫,脸上带着羞涩。
贺青桐把妻子揽在怀中,能娶到她,是他的福气。
半个月后,一个自称惠致禅师的和尚进到柳叶村,一身仙风道骨,看起来就是个得道高人。
他念了几声佛号后说:“我发现村中有紫色祥气,特来一观。”
这一观就观到贺家,他身后跟着几十个看热闹的村人,大伙儿全想知道是哪儿来的祥瑞之气。
惠致禅师初次踏进贺家,竟就熟门熟路地往孟孟屋里走。
正在帮孟孟穿衣服的杨婶吓一大跳,但孟孟却不惊不惧,张开清澈大眼,甜甜地笑着。
惠致禅师走到床边,抱起孟孟,让她坐在自己膝间,模模她的头,问道:“小丫头,妳是不是经常看见死去的人?”
此话一出,村里的人都被吓着了,想着原来孟孟是真的看得见,而不是被冲撞。
孟孟没注意到村人表情,只是点点头,直盯着惠致禅师,对他的长胡子感兴趣极了。
“丫头,这是观音娘娘与妳的本事,妳得善加利用,好好渡化那些鬼魂,替自己造善业,为村人添福分,懂吗?”
孟孟乖巧地点头。
“好孩子。”惠致禅师拍拍她的背,从怀里掏出一枚刻着观音像的白玉坠子,挂在她胸前,嘱咐道:“这是妳师父,好好戴着,不可轻易离身,遇到困难时,观音菩萨能为妳解厄。”
他谆谆教诲了好一番才起身离去。
惠致禅师来得莫名,去得奇妙,没有人弄清楚他是从哪儿来的,但却从此更加认定孟孟是观音座下的玉女。
孟孟看着手中的荷包,不太行呢,难怪娘老是叨念。
不过这会儿娘没心思管她,娘的肚子大了,村里的婶婶、女乃女乃都说,娘的肚子圆圆的,里头装的是个妹妹。
但……才不是呢,于叔说了,是个男胎。
于叔是她在几个月前认识的,爹给文举人家里捎了信,家人把他的尸骨带回家乡那天,他来向她告别时,领着于叔来了。
于文彬,十八岁,是个大夫,家学渊源,从小便展露出对医术的天分,还得高人指点,习得金针之术,家里经营着京城里最大的医馆——济善堂。
于文彬本是自家祖父指定的接班人,但几房叔叔伯伯、堂哥堂弟明里暗里地相争,他尚未接班先死于非命。
于家对子孙要求,凡习医者,每年须得在外游历半年,到处行医治病,返京后再将所学所得授予族中子弟。
那回于文彬与堂弟于文和结伴游历,半途却被堂弟所害,心知堂弟觊觎他的金针之术,他硬是在后一刻将秘笈销毁。
他有余愿未了,迟迟不愿投胎,最后在文举人的“介绍”下找到孟孟,留下来耐心教导她医术,想要把自己的一身医术悉数传给她。
“花时间绣这劳什子,不如把医书好好背一背。”于文彬瞪她一眼。
他性子有些古怪,许是早慧天才都有这点毛病。
孟孟笑说:“知道,但娘那里总得交代一下。”她把荷包往于文彬跟前晃两下,问道:“于叔,怎么办,我的手这样钝。”
于文彬向来是他可以嫌弃孟孟,却不允许旁人嫌弃,就是她自己也不成。
他忙辩驳,“谁说的?等妳大些,我还要教妳针灸呢,到时候妳就会知道自己的手多巧。”
“谢谢于叔,您真好。”
她甜甜软软的声音,能把人心都给化了,于文彬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作不出。
“快去,交了差后快点回房,我教妳认认药材。”说着,他在心底盘算,后山有许多药材,得让孟孟挖回来养,行医者必须对药材有足够的认识。
“好,于叔等等,我马上回来。”孟孟拿起荷包飞快往厅里跑去,比起女红,她更喜欢医道。
贺家不大,只有两个院落,贺青桐夫妻和孟孟各占一个院子,前面有个大厅用来专门接待客人,后面有厨房和下人房。
几年前,贺青桐买回一家人——杨叔、杨婶及他们的儿子、女儿。杨叔负责对外,杨大哥跟着贺青桐,杨婶专管厨房,两个女儿瑷瑷、妞妞则分别伺候姜羽姗和孟孟。
贺青桐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不多,五个下人就足以把家里照顾得很妥当。
这会儿姜羽姗肯定在大厅里看帐,现在正是秋收时节,今年庄子上的出产颇丰,贺家又将添一笔进帐,她是个稳妥人,绝对又会拿去买田。
孟孟加快脚步往大厅跑,脚才刚踏进门坎里,就看见自家爹爹的背影。
她兴奋地冲上前,扬声大喊,“爹,您回来了?快,瞧瞧我给您绣的荷包!”
孟孟一心想炫耀,赶忙把荷包递到父亲跟前,可是下一刻,她的笑容凝在嘴角,喜悦被哀愁取代。
她张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贺青桐,一瞬不瞬,慢慢地,泪水在眼底凝结,豆大的泪水随着她轻轻摇头的动作下坠。
贺青桐笑道:“我们家孟孟,真的看得见呢。”他的笑容里带着浓浓的哀愁、心疼与不舍。
他想把女儿抱起来,举得高高的,像过去每次回家时那样,可是现在……他不能。
“爹,为什么?”孟孟的泪珠子一串串落下。
前一封信里不是才说中秋过后一定可以回来吗?为什么会这样?她舍不得吃月饼,存着、积着,想把爹爹最喜欢的豆沙月饼留给他,但他再也吃不到了吗?
女儿是个淡定性子,她少喜少忧,不像孩子似的喜欢大哭大笑,没想到……他会让女儿哭成这样……
贺青桐哀伤地望着女儿,心揪成团,只能强压下心中的痛苦,哄道:“孟孟别哭,我的小孟孟笑起来最漂亮了。”
“爹,你是怎么了?”
他缓缓叹气,“爹遇上瘟疫肆虐,一个商队死去十几个人。对不起,爹错了,应该听妳的话,留下来陪妳娘生妹妹的。”
孟孟擦了擦眼泪,摇摇头,“是弟弟,不是妹妹。”
“那个……是于大夫告诉妳的?”
“对,于叔说娘的身子很好,弟弟很健康。”
贺青桐出门那天,孟孟像是有预感似的,紧紧拉住他的手,要求他留下来陪伴娘亲。
货物已经置办好,商队也在路上等着,一向乖巧的女儿突然固执起来,让两夫妻很为难,最后是于大夫说娘身子好、胎儿也健康,她才不再坚持,没想到……她的预感从没出过差错。
“这样的话,爹就能够放心了。”
“可是……没有爹爹,家哪还像家?”爹活着,就算不在家,至少还能盼着、想着;爹不在了,她和娘要盼什么?
“所以往后孟孟要更勇敢坚强,当娘的支柱。”
孟孟摇头又点头,她见过很多失去亲人的鬼魂,却不知道亲人在失去他们时有多痛,现在她明白了,那种痛像是有人拿把锥子拚命往胸口戳,疼痛一阵强过一阵,彷佛要把人的心给捶烂似的。
“娘给爹做了很多面。”她哽咽道。
“是吗?一定很好吃。”
“娘说要等爹回来,给弟弟取名字。”她一句句说个不停,生怕不说,往后就没有机会同爹爹说话了。
“爹不取,留给孟孟取好吗?”
她用力摇头,啜泣着喘不过气,用力吸了吸鼻子才道:“娘说,等这趟爹回来,咱们拉一车子礼物回外祖家,让外祖父、外祖母晓得他们的女儿没有受苦,爹爹是个再好不过的女婿。”
贺青桐无声叹息,娘家是妻子的遗憾,她好面子,总想着要荣归故里,却没想到……他后悔了,应该早点为妻子做这件事的。
“乖孟孟,别哭,先听爹说话,好吗?”
她用力点头,可是怎么办得到啊?心那么痛、头那么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把她的灵魂和身体剥离。
孟孟泪水掉得更凶,无止境的哀恸让她认识什么是痛不欲生。
“明天妳杨大哥就要到家了,他会带回爹挣的七千六百两银子和爹的骨灰,妳告诉妳娘,就在柳叶村寻一块地把爹给埋下吧,那块地要够大,往后……等时间到,我想跟妳娘一起长眠地下,懂吗?”
除了哭泣外,孟孟再也发不出其他声音,她一面哭,一面点头,斑斑泪珠在脸上划出一道道伤心的痕迹。
“妳娘心疼爹爹,爹不在,她肯定会生病,孟孟要多陪娘,帮爹照顾弟弟,好不好?等我们家孟孟长大,要寻一门好亲事,挑夫婿不必挑高官厚禄,但要一心一意待我们家孟孟,不可三妻四妾,非要寻到这样的男子才能嫁,明白吗?”
听到贺青桐的每个问句,她都不断点头,心中扭绞着,痛苦不堪。
她泣不成声,“爹,孟孟、孟孟害怕。”
可不是吗,才五岁的孩子,怎么教她面对生离死别?是他太残忍。
他只能安抚道:“别怕,无论爹在哪儿,都会看顾妳们,知道吗?”
她猛摇头,哭得喘不过气,“我不想爹死,不想看不见爹,爹……你不要死,好不好?”
贺青桐也哭了,与女儿泪眼相对。
可他能怎么办?稚女敕的孩子、柔弱的妻子,倘若有一点点的可能,他都不可能舍得抛下她们。
“孟孟要记得喔,冬天别老是玩雪,妳不爱喝黑糊糊的汤药,对不对?今年过年,爹不能写春联了,孟孟来写好不好?爹晓得孟孟的字好得很……”
他说个不停,孟孟则哭个不停。
门口来收魂的黑无常心疼地看着孟孟,这是她这辈子无法改变的命运。
是他给了她能力,这样的能力可以让她活得风生水起,却也势必让她无怙失恃,所以他为她挑选这样一对父母。
黑无常看了一眼倚在门后,听到女儿的话,早已滑跪在地的姜羽姗。
他轻轻叹息,尽避姜羽姗听不到,还是低声在她耳畔道:“老天是公平的,虽然你们夫妻寿命不长,却会给你们一双尊贵的子女光耀门楣。”
老天爷总是在这样一边亏待你,却在另一头予以补偿,也许老天的公道,无知的人们看不清楚,但公道确实存在。
孟孟牵着弟弟跪地磕头,两座修整完善的坟头上,写着贺青桐和姜羽姗的名字。
五年了,孟孟还记得,爹回来那天,娘听到她对爹说的话之后就崩溃了。
恶耗像大石般狠狠地砸上姜羽姗,当晚她生下早产的儿子,差点救不回来,是于文彬在旁手把手教导孟孟把针刺入她穴道,方将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从那之后,姜羽姗的身子一直不好,这个家便由稚龄的孟孟承担起来。
幸好有于文彬在,也幸好有后来陆续加入、又陆续离开的赵姨、陈婶、陆爷爷……是他们一路扶持孟孟,把这个家给撑下来。
赵姨教会她女红,陈婶教会她管家,陆爷爷教她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他们不知道孟孟为什么能看见自己,却道:“唯有心思最纯净的人,才能得阴阳眼,因此稚龄孩子易受鬼魂惊吓。”
孟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失去纯净心思,不晓得何时将失去这个能力,因此对于他们,她分外珍惜。
这次姜羽姗离世,孟孟没有放声大哭,反而在她病入膏肓时,坐在床前告诉她,爹爹来接她了。
她看到自家爹爹对娘说——
“我们都是乐善好施之人,下辈子将有大福分。”
“我们抽到的号码牌是紫色的,来世会荣禄加身,不再辛苦。”
“我们的号码都是二○七三,我们之间仍然有很深的缘分。”
贺青桐说很多话,孟孟一句句传给姜羽姗,然后姜羽姗释怀了、不害怕了,她知道自己最依赖的男子在等待着她。
最后一天,她把时间用来交代后事,她让忆忆好好听姊姊的话。
在深夜,她握住两姊弟的手,与世永隔。
于文彬站在两姊弟身后,低声对着坟头说:“贺兄,允你之事,于某必倾力做到。”
孟孟搂着忆忆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小的身子。
他仰头问:“姊姊,是不是忆忆不乖,娘不要我?”
“不是,娘担心爹太寂寞,这才过去陪爹爹。”
“爹爹那里好玩吗?忆忆也可以去吗?”
“那个地方很不错,总有一天姊姊要去,忆忆也会去,只不过我们还有很多事,得一件件做齐全,才能过去。”
“什么事?读书吗?考进士吗?”
“是啊,娘告诉过忆忆,你要光耀贺家门楣,让贺家的祖宗长脸,以后姊姊教你读书,你要更努力,好吗?”
“好。”忆忆用力点头,五岁娃儿稚气的脸庞写满认真。
他会的,会好好读书,会让爹娘、祖宗以他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