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襄脸色发白,勉为其难点点头。“似乎去哪儿都不安全。咱们怎么联络海宁王?先遣使者下落不明,单靠咱们,能纵贯大齐国到达另一头边境?”
“纵贯不可能,那是九王兄的天下。”伏云卿眼瞳中满是茫然。“……不如先去见见距离咱们最近的六哥再作打算。若要报信,由六哥派人去见十一哥,会比咱们自己前去快得多。不过……”
不过六哥会愿意信她、原谅她、接纳她这个幸存的王妹吗?或者,她以信使身分前去,别与六哥正面相见……就当伏云卿已殉城……
无论如何,从来端正宽厚的六哥,是此时她唯一能指望的了。
打从东丘军进城起,伏云卿初次有了不能轻言送死的念头。她得警告七哥。
下定决心,她一面将兰襄递来的大饼有一口没一口地囫囵吞完,一面合计下一步。“要见六哥,一路上要通关,必须以重华王信使的身分前去,父王赐予我的皇子印信不可或缺;只是印信当时让兰将军取走……这下我得取回才行。”
说着,她和兰襄不约而同望向城中方向。
“姑娘您还负伤在身,一不小心就会让旧伤复发。这事得由我动手,好歹城中秘道我曾走过,姑娘详细指点,潜入城中不是问题。”
“但万一惊动东丘士兵,你能应付吗?”不愿拖累侍女,伏云卿拒绝在先,但考虑成败机会,加上兰襄执意,最后只得应允。
“……好吧。兰襄,千万要小心。”
这一夜无星无月,偶落细雨,街道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所有房舍在战火中毁损的百姓,都在日落前迁移到内城官府厅堂中,没有人在寒风里受冻。
就连往常巡逻的士兵也比平日少了许多,时机再合适不过;兰襄出发已逾半个时辰,伏云卿等着她回来,不知怎地,总觉得胸口极闷,抑郁不安,心绪难静。
“东西到手了,姑娘!”
“没错,是我的印信。”伏云卿接下玉饰收人怀中,有些不解怎么心跳依旧紊乱。“接着咱们得往城西去,那里的井下有水路通城外。”
建城时,她是反对留什么逃月兑通道的,不过哥哥们劝她有备无患,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设计那秘道,没想到今日会派上用场。“兰襄,咱们快走。”
早些时候,主仆二人便特意弄来煤灰,将身上衣裳、手脚脸蛋给弄得脏污无比,令人望而生厌。乔装走在暗巷中,纤细身影几乎融人漆黑夜色中。
手脚虽已冷得直发颤,她们仍然一步步往城西目标前进,时走时停,小心谨慎地避开偶尔出现的巡更士兵;一听到有马蹄声接近,便赶忙躲进暗巷中。
几乎就在她们身旁三尺之处,马蹄声掠过,她们才不约而同地喘了口气,下一刻,远去的马蹄声乍停,突然又疾速逼近她们;这回,不偏不倚停在巷口。
“泥泞地上有浅印——谁在那里?!”似曾相识的男声严厉喝道:“三更半夜,偷偷模模躲在暗巷中,非偷即盗,再不现身,格杀勿论!”
伏云卿顿时心跳停了拍。该死!是他!可她们偏偏又躲进死巷,无处可藏!她掏出双花红玉递给兰襄。“由我来挡,你趁乱潜进水路出城吧。”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不愿再苟延残喘,干脆光明正大一较高下!
“姑娘,别急。”兰襄制止伏云卿抖出护身袖里剑。“他们至少有二十人,就算姑娘能对付十个,我也对付不了剩下的十个。您虽拙于说谎,但我能应对。”
“兰襄,事到如今——”
“姑娘,今非昔比,您也该学着忍耐点了。最要紧的是留住一命。”
主仆两人低着头走出暗巷,立刻让持刀士兵团团围住。
兰襄察觉伏云卿低头的僵直举止,赫然想起王爷贵为皇子,备受疼宠,没对任何人行过什么伏地跪拜大礼,连忙出其不意地朝她腿窝猛力一顶,这教伏云卿几乎整个人跌进泥地里。
“……抬起头来。”高高在上的东丘将军好听的嗓音竟比寒风更为冷冽:“违背宵禁在街上晃荡,该当何罪?”
“奴家、奴家只是忘了带祖宗牌位走,特意绕回来拿,并非有心违反规矩!”无须伪装,兰襄已经自然地颤着声音应答。
兰襄一把抱住伏云卿,试图摇晃得猛烈一点,她得连同主子的份一起用力抖。王爷被迫低头跪行大礼,应没人能想到眼前人会是骄傲的大齐十四皇子吧?
伏云卿一身泥沙,脸上处处煤灰,曾经名扬大齐的绝色丽容,此刻却是令人不忍卒睹的一片灰黑脏污;顾及兰襄一片苦心,她就算想硬闯,也暂时按捺了下来。
“莫非你们是奸细,想趁夜逃出安阳城、逃进安阳山顶上的云间关?”
“绝对不是绝对不是!”眼见面前东丘将军一声不吭,兰襄忙再哀求道:“咱们无意触犯禁令,还请官爷饶命!”
“是吗。”语气平淡。原以为这东丘将军不曾动怒,是信了她们的谎言,下一刻,他却猛然一鞭挥向眼前的两名女子。
知道他的厉害,伏云卿一察觉他动作就要闪开,但兰襄却死命捉着她,挡在她身前,被一鞭挥飞出去,顿时,兰襄左腿上鲜血淋漓,濡湿大片裙摆。
“兰襄!”伏云卿扑上前,拿出方巾压制伤口,飞快点了她腿间穴道止血。
伏云卿心中怒火窜升,但兰襄轻轻摇头,按住她手背,以眼神示意她忍住。
马背上的东丘将军冷道:“违背宵禁就得受罚。既然你们两人无意逃出城,自然不需要能走太远的双脚。”
策马转身,将军的声音稍微放缓:“看在你们懂得慎终追远、怀念祖宗的孝心,这次我饶你们死罪,还不快回城中去找大夫,想在外头冻死吗!宾!”
“是!谢过将军开恩!”
咬牙忍着痛,兰襄靠着伏云卿搀扶,往城中走,直到拉开一段距离才停歇。
伏云卿以跟着医术精湛的十一哥学到的皮毛,帮兰襄紧急处理腿上伤势;幸好伤势并未如之前她亲眼所见那中年男子的惨状,或许这东丘将军真的已手下留情了。
但他毫不留情对兰襄甩上这一鞭,仍教伏云卿自责不已。她宁可伤在自己身上,也不想旁人受罪。她真不能忍吗?竟让兰襄受伤……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那男人不好惹……姑娘,你之前遇到的人,是他吗?若是,姑娘不能再拖了。日前他进城时我见到的,他是此次东丘领军元帅,听人家说,进城前,他便对重华王非常执着,开战前曾下令务必生擒重华王,似乎跟王爷有过节。”
“我一心国政,哪来闲工夫和东丘人有瓜葛。不会的。”
断不可能是为了当年取药,至于其它牵扯……伏云卿才想完,脑中突然掠过一幕情景,但思绪随即被不远处的骚动中断。
“重华王身上的印信被偷了!”依稀听见远处有人这么喊着。
“印信被偷!有大齐叛逆!”
“方才遇见的那两名女子——把她们找出来!”
“不好!教他们发现了!咱们快走!”伏云卿伸手要扶兰襄,却被一把推开。兰襄摇头苦笑。“既已拿到印信红玉,姑娘,您得快出城,别管我了。”
“兰襄,我怎能不管你!你若留下,一定逃不了。既是如此……”伏云卿双肩轻颤,眼眸中波光闪动,悬垂于身侧的双拳紧握。
“不论我有多少大义名分,多想再见哥哥们一面,但你是如今唯一追随我的人了,我不想连累你也为我牺牲。我不让你死,绝不让你死!”
要救兰襄,只剩一个法子——由自己作饵,让兰襄逃命。
“姑娘,别冲动——”兰襄伸出手想拉住主子,却只得到她腰间的双花红玉。
“不是冲动。兰襄,打一开始我就说过,牺牲的,只要我一人就够了,你爹那里——我会亲自向他谢罪。记得,往西百尺,西城兰桂坊中间井口,下井进入壁上供水口,遇到三叉路,右左左中右,一步不准错,错了便是陷阱死路。”
“姑娘,答应我,不管多苦都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去见您的王兄!”
“若能逃出生天,咱们在云间关相会吧。”伏云卿回首凄绝一笑,笑得绝艳。
她跃进大街上,将心月复侍女留在暗巷中。“记住了,兰襄!倘若你能见到我六哥,转告他快去救十一哥——就说我伏云卿已尽全力,求仁得仁,此生无憾!”
伏云卿脑中飞快盘算着得制造骚动,将东丘士兵全引过来。
兰襄离水路入口没剩几步路,只要能为她争取到两炷香时间,等她进了水路,任他们再怎么追,也绝对无法立刻破解她精心设计、宛若迷宫般的水路陷阱。伏云卿紧紧握着五寸袖里剑,翻身上了屋檐,往城东直线奔去。
她记得,随将领进人安阳城中的东丘士兵只有少数,大部分军队都还在东边城外;所以首先,她要先断了城内外一f系,避免追兵增力。
安阳城是她督建,曾料想有日若要死守,便封住所有城门,再也无法进出。
她来到东门城下,盯着石拱门上头的楔形石只要一点,一旦命中那一点,破坏楔形石,便能毁去整座东门,东丘兵若想进城,不绕路就得爬城壁了!
她集中全身劲力灌进剑中,飞奔跃出,忍住左手上臂突如其来的激疼,大喝一声毁了楔形石,任凭拱门塌陷、落石坍崩。泪眼迷蒙,心,隐隐作疼。
此城无处不是她心血。可是,为了救人,她不得不这么做。
经此猛力一击,虽然成功毁去东门,但她旧伤未愈的左臂,只怕同时也废了。
伏云卿苦笑,不顾左臂鲜血直淌,咬牙撕裂衣袖包扎,赶紧转往下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