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林俊佑将写好的文章装好,洛钰婷拿着去门口等徐海。
徐海来得挺快,洛钰婷将文章给他,“徐兄,麻烦你了。”
“不麻烦。那我走啦,让林兄好生歇着,早日养好身子。”
林俊佑的脚要换药,洛钰婷去打了清水过来,蹲在他的脚边,要帮他洗脚。
“我自己来。”林俊佑连忙将脚从她的手里挣开,死活不让洛钰婷帮他洗。
洛钰婷没办法,只得让他自己洗。
林俊佑的双肩酸痛,胳膊都抬不起来,弯着腰洗伤口十分费力,然而他不吭声,咬着牙坚持自己洗好、擦干、上好药,再喊洛钰婷进来帮忙倒一下水。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林俊佑红着脸道:“闷了一天一夜,有味道。”
好吧,这个理由她接受了。洛钰婷重新为他上药,然后包扎好。
“今天读哪一本?”
“算学。”
于是洛钰婷去拿了九章算术过来,她读题,林俊佑心算,然后报答案和解说计算过程。
洛钰婷对算学学得不多,只学了最简单的,那些题目她基本上都不会解,林俊佑便详细地一步一步将镔算法讲给她听。
“那这一题呢?”洛钰婷指着书上问道。
林俊佑看了一下,题目为,已知栗米之法,栗米五十、粝米三十、稗米二十七……问,今有粟一斗,欲为粝米。问得几何?
“这个简单,你看……”没拿毛笔,林俊佑直接握着她的手指在小方桌上比划。两个人很自然地靠得很近,一如小时候那样,只不过换了一下角色,由她教他变成了他来教她。
两个人完全沉浸在解题的乐趣中,林母来看了好几趟他们都没发现。
一直到吃午饭,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书,彼此相视一笑,心中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好像攻破了城池一样,很开心。
洛钰婷扶着林俊佑去堂屋吃饭,一边吃一边又情不自禁地聊起来。林母听不懂,不过见两个人不过是讨论学问,便不做声。
下午歇完中觉起来,洛钰婷照旧去林俊佑的房间想陪他读书,走到半路被林母叫住了,“我在利屠夫家订了猪脚,你去镇上拿回来吧。”
“好的。”
猪脚是给林俊佑补身用的,他流了那么多血,要吃很多肉才能补得回来。家里有现成的山药,洛钰婷在厨房忙碌着,大热天的,厨房里热得跟蒸笼似的,汗流不停。
徐海放学回来,特意绕到林家来,把先生批过的文章带回来。林母从外面回来,正好遇见他,于是他便将文章交给她。
林母不识字,于是问徐海,先生是怎么说的。
徐海笑道:“先生说俊佑颖悟绝伦、囊锥露颖,考上举人肯定不成问题。”
林母心中大喜,前几日她无意间听到儿子和洛钰婷说他没信心、考不上,她一直担心着呢。
“先生真是谬赞了,这才一篇文章,哪里就能看得出一定没问题。”林母谦虚地应道,嘴角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你肚子饿了吧?进来吃饭吧。”
徐海笑着摆摆手道:“不用、不用,一会天要黑了,我先回去了。”
“那我给你拿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徐海见她一副“他不要就不放他走”的架势,笑道:“伯母昨日给我的绿豆糕味道很好,连我妹妹都喜欢。”
林母笑道:“绿豆糕是钰婷现做的,昨天吃完了。要不你尝尝看我做的桃酥?”
“啊,那就先谢谢伯母了,我妹妹水仙最喜欢桃酥了。”
徐海拿了桃酥离开,林母进屋,看见林俊佑正在房间里用坊读书。昔日瘦弱的小孩如今已长成挺拔、英俊的少年,若是再考上举人,她也算没有辜负她夫君临终的嘱托了。
林母甚至想着,考上举人之后,自家儿子便可以成亲,然后可以安心准备考进士,她帮他看好媳妇和孩子,等他金榜题名。否则等她年纪再大点,便看不住了。
洛钰婷这孩子虽说一直本本分分,对他们母子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但是说到底是买来的,配不上她儿子。
虽说林家不靠岳家,但家世清白,门当户对这一点至少是要的,是选一个孤女做娘子好,还是选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家碧玉做娘子好,结果不言而喻。
“娘,猪蹄炖得差不多了,您试试味道可以不?”洛钰婷用小碗盛了块猪脚和山药出来,笑着递给林母。
林母回过神来,见洛钰婷发丝散乱,满脸是汗,左颊上还沾了一块黑灰,粗布衣裳都湿透了,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很是狼狈。
洛钰婷虽好,可是自家儿子却前途无量,这……林母越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娘?”洛钰婷见林母发呆,忍不住又唤了她一声。
“盐淡一点就可以了,你……”林母上下看了洛钰婷一眼,“先去洗洗澡,换身衣裳吧。”
“好。”
林俊佑的脚终于好了,他回书院去读书,洛钰婷顿时轻松了不少。
这日洛钰婷从山上做完活回来,正准备去做午饭,却被林母叫到了房里,说有话想同她讲。
洛钰婷有些紧张,除了她刚来林家的第一天,林母还从没这样郑重其事过。她战战兢兢地走进林母的房间,喊了一声:“娘。”
林母招呼她坐下,仔细打量她,然后开口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洛钰婷道:“娘?”她不明白林母怎么又提起过往了,说实话,那些辛苦的过去,她不想去回味,磨破的肩膀、磨出老茧的双手,风吹雨淋、模爬滚打,这些她不想回忆,太苦了,比吃了黄连还苦。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辛苦了,这么多年不容易。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林母拉着她的手,叹了叹气。
洛钰婷迟疑地看着林母,“我没有什么打算,全凭娘作主。”
林母点点头,道:“你大了,该议亲了。”
洛钰婷浑身一震,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您说什么?”
“你大了,该议亲了。所以我想把你的卖身契还给你,之后你看你要回乡,还是要留在林家。若是要留在林家,我便领你去里正那里上户籍,以后你就是我的闺女,林家就是你的娘家。”
洛钰婷心神大乱,“娘这是在赶我走吗?”眼泪迅速蓄满眼眶,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洛钰婷自父母亲死后,不得不投靠了叔叔、婶婶,可那对狠心人竟然转手把她给卖了。
后来她到了林家,林母虽说对她很严格,但是至少给了她一个家,一个可以遮风挡雨,可以不饿肚子,可以有单独卧房的家。
她在这个家里住了快十年,早把林家当成了她的家,她以为她会一直在林家待到老死,结果现在她却要被赶出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能到哪里去?
林母未料到洛钰婷会如此眷恋林家,回头想想这些年,若非她辛苦付出,林家早完了。只是她人虽好,却不适合做林家的媳妇儿,自家儿子值得更好的姑娘。
见她哭得可怜,林母心一软,“那你就做我的闺女吧,你还住在家里,跟之前一样,等到你想嫁人了,我一定帮你寻个可靠的人家,风风光光地让你出嫁,可好?”
事情已无可挽回,洛钰婷伤心又难过,又怕惹恼林母,哭了一阵,强自收了哭声,只是眼泪依旧扑簌簌地往下掉,瞧着十分可怜。
林母捉了一只大肥鹅,带着洛钰婷一块去了里正家,求里正带了她和洛钰婷一块去了趟县衙,替洛钰婷消了奴籍,又求里正将一些事瞒下。
回到家中,林母关上了房门,从床底的木箱中翻出一纸泛黄的契约。当年闹饥荒,洛家人口多,不得已要卖洛钰婷,却担心洛钰婷以后的处境,林母便写了一纸童婚契约,言明将来等两个孩子大了,就让他们成亲、圆房。
可如今自家儿子出息了,再配洛钰婷,那就真不合适了。林母点了灯,将那纸契约放在灯烛上烧成了灰烬,这才放下了大半颗的心。
虽说这不成文的童婚契约共有两份,但这么多年了,洛家距离林家村不远,却从来也没上门看望过洛钰婷,想来早就生分了,应该不打紧。
林母松了口气,吹了灯又出了屋,却看到洛钰婷正站在井旁用袖子擦眼泪,眼睛还是红通通的。林母过去劝了洛钰婷几句,最后又应允洛钰婷,他日待林俊佑考上了举人,开祠堂祭祖的时候,就把洛钰婷添上族谱,将她记为女儿。
“俊佑要准备考试,这件事先不要让他知道,等他考完再说。”林母嘱咐她道。
洛钰婷委委屈屈地同意了,她不能影响到林俊佑的大事,可她的眼睛都哭胀了,为了不让林俊佑看出来,她晚饭都没吃就睡了。
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洛钰婷平静了一些,只是一想到以后要离开林家去一个陌生的家里,她就难受。她不喜欢搬来搬去的日子,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山上的庄稼地里要除草,洛钰婷吃过早饭,便背着竹框和镰刀去了地里。
除完草,她坐在地边休息,坐着坐着,便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又忍不住想哭。周边没人,于是她屈起膝盖,将头藏起来,然后默默流泪。
庄有成从山上回来,瞧见林家地边有一个人,仔细看了一下,彷佛是洛钰婷。见她一动也不动地蜷着,好像睡着了一样,她的旁边是蓄水的小池塘,近日刚下过大雨,池水很深,如果不小心掉下去可就不得了了。
庄有成有些担心,便走过去想叫醒她。不料,他才走到洛钰婷的面前,她却被他的脚步声给惊住了。她茫然抬起头看他,眼圈红红的,眼眶胀得像桃子,泪眼迷蒙地看着他。
庄有成被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你、你坐远一点,这个水池很深,掉下去可爬不起来。”
他的眼神很真诚,他是在关心她。洛钰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庄有成顿时手足无措,又不敢走,只好站在她的身边,等着她哭完。
洛钰婷哭得差不多了,想掏帕子擦脸,一模身上,竟没带帕子。
庄有成从怀里掏了块帕子速给她,“才买的,新的,没用过。”
洛钰婷道了声谢谢,先把脸擦干净,然后又去小池塘洗干净了帕子,然后展开,搭在竹框边上晾着,等晾干了好还给他。
庄有成问她刚才哭什么,洛钰婷犹豫了一会,便将林母对她的处置告诉了他,又说道:“我来这里久了,大伙都待我好,我、我不想走,不想离开林家,去陌生的地方。”
庄有成点头,“日久生情,故土难万,人都是一样的。”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洛钰婷的心情好了许多,她把晾干的帕子拿下来,准备还给庄有成,帕子的花纹很眼熟,她仔细模了模,这不是她绣的吗?
洛钰婷问帕子哪里买的,庄有成说在镇上买的。她发现果然是她绣好交给徐海拿去镇上卖的那一批。不过这也太巧了吧?她忽然有些尴尬,忽然觉得手里的帕子有些烫手,还与不还都尴尬。
不过这是人家花钱买回来的,不还说不过去,于是洛钰婷将帕子还给了庄有成,背起竹框回家去。
庄有成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原本对她就有好感,此刻知道她的事情后,对她多了几分同情。这么能干又漂亮的姑娘,竟然还会被嫌弃,真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