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糗死了……
回想起那天因月信而身子不适,控制不住肆意浮漫的低落情绪,在苏云岫怀中哭闹,袅烟真巴不得能找个地方躲起来,从此不见世人。
还记得那天午后,当她清醒过来,扬睫睁眼迎上苏云岫深不可测的墨泉眸心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
“你还在?”她傻傻地张大了眼眸。
而听了她怔呆的问语后,他的回应是——
“你哭傻了?”苏云岫冷淡地瞪着她。
然后,在她僵硬着身子,不知该作何回应时,他淡淡冷哼一声,终于松开了暖热厚实的拥抱。
挺拔的背影大步走到房门前,在将要踏出房间之际,低醇如酒的魅嗓冷硬地抛下一句。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还是那一句——别以为我会轻易将你送回去。”语毕,苏云岫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开。
留下她一人坐在床上,抬手轻揉着隐隐作疼的月复间,对着那扇被人以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道紧紧合上的门扉……哑口无言。
还好,那天过后,她便被月信来潮的绞疼、昏眩折腾得痛不欲生,也无暇多费心思为当日的失态而尴尬不安。
本来她以为,像苏云岫那种冰冷寡情的男人,见了哀哀哭闹的她,定然会感到厌烦或是不耐,甚至对她避而远之。怎知,苏云岫却对当日的事绝口不提。
他只是遣来那名在客栈打工的小泵娘细心照料她,待她的信期结束了,不再痛得小脸泛青、四肢发软、意识昏沉,便再次抱着她上了马,往北朝穗泉关而行。
害得众人在客栈中延留数日,她心中甚是歉疚,加上那天哭闹了一场,积郁已久的怨恼全都消褪无踪,她也就再没对苏云岫使性子了。
每天每天,她都乖乖地让苏云岫替她梳发,乖乖地与他共乘一骑,乖乖地接受他所有的照顾。
然而,明明她已消弭了以往的提防拒意,两人之间的气氛,却陷入了浓凝如稠墨的暗晦不明。
苏云岫仍是那样的冷然孤傲,仍是以着与外表极不相符的细心宠让着她,但是她能看得出来,他整个人散发着的清冷气质,有了很大的转变。
而她相信,这回感受到他转变的人,绝不止她一个。
寂寂流水似的凄白月色下,身上披着厚毛毯,静静坐在火堆旁的袅烟,先是看看远处树下与数名兵士凝神练剑的副将,再看看远方草地上互相切磋武艺的兵士们。在刀剑相击的争鸣声中,她默默收回眸光,再望向身侧正在闭目养神的苏云岫。
辛劳颠簸了一天,草草吃过干粮后,好不容易才等到苏云岫允许众人休息,副将与兵士们却不找个地方躺下休息,反而强振着精神认真练武。他们如此勤奋的原因,不是为了提升武技,也不是为了向将军大人展示他们的从军热诚,而是——
躲避苏大将军,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他们既是习武之人,灵觉本就敏锐,能感受到气氛的微妙变化,更何况能成为将军的心月复兵士,早就学会如何察知苏云岫的心绪变动。而他们非常确定,这阵子的苏云岫绝不如表面上的清冷淡然。
更准确地说,这阵子的将军大人似乎为心事所困,非常阴沉,阴沉得令人毛骨悚然。
对此,袅烟深有同感。
即使现下苏云岫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她的身侧,但他的身子却似笼罩在黑压压的阴雾中,令她有着如坐针毡的不安感觉。
自从他再次带着她策马赶路后,他便一直维持着阴沉冷寂的态势。即使他对她仍是细心以待,眸光清冽寒凉未带半丝恼怒,可每回见着那张又冷又黑的俊容,她便浑身不自在。
知晓是自己当天的怨怪之言惹得他不高兴,她应当找机会与他好好说明白,但回想起自己哭闹的行径便觉得极是丢脸,袅烟实在不欲再跟他提起此事。
而她本也以为,只要她乖巧顺从一些,不要再招惹苏云岫,慢慢的他也就不会心怀不悦了。
万万没有想到,数天过去,明日他们便要回到穗泉关了,苏云岫还是板着一张黑沉沉的脸,让众人满心忐忑不安。
看来,她一心想要采用的拖延战术,只能以败北告终了……
敛去了眸心的浅淡无奈,袅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再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而她,也有些受不了这低沉的氛围了。
她更不愿想象,当阴冷如阎罗的苏云岫回到边关后,将会让多少尽忠卫国的兵士们日夜饱受心灵受虐之苦。
既然害得苏云岫心情不快的人是她,那她……也只有认命面对吧?
缓慢地伸出一手,她抬起素指,扯了扯身旁苏云岫的雪白衣袖。
察觉到衣袖传来的轻细扯动,未曾入眠的苏云岫,瞬即掀起了墨黑的长睫,冷玉似的寒眸定定地凝视着她。
静看着那双在月色下浮染华泽的乌眸,袅烟努力提起最大的勇气,不让自己害羞退缩。
水润润的美眸,瞬也不瞬地定凝着他,她坚定地开口——
“苏云岫,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林树枝梢划碎了如水清媚月华,为两人身上绘染斑斑驳驳的迷离光影,在冷凉夜风吹拂时摇漾不定。
走进了寂静的密#,中,确定林外的兵士们无法知悉里头的动静后,苏云岫便放开牵握着她的修长大掌,回过身来看着难得向他提出邀约的小娘子。
静站在他跟前的袅烟,只是一句话也不说地低垂下螓首,一头乌墨似的发丝在月霜下泛着柔美光泽。
眼看她似是没有抬头的意思,清柔的眸光定定地凝看着他的长靴,以为她是在尴尬不知该如何开口,苏云岫微微撇了撇唇角。
“不是有话要说吗?”仍是那低醇的魅嗓,冷冷地打破了两人间沉滞的静默。
佳人纤盈娇弱的身子,明显地僵了一僵。
深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袅烟在心底长叹了一声后,慢慢仰起了小脸,迎上他清冽如水的墨眸。
自苏云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离开火堆旁后,她便在心中斟酌着该如何启齿,可越想思绪便越是紊乱无章。现下被他这么一催促,她也无法再多犹豫了,把心一横,她微启唇瓣直言道出心中所想——
“苏云岫,我不是傻姑娘。”清婉柔雅的嗓音,坚定地向他宣示。
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出这话,苏云岫冷魅的俊容,有了顷刻的讶愕。
他飞快地藏起了一瞬的微讶神色,温凉的嗓音冷静地给予回应,“我从不认为你傻。”
像她这般陷入缠绵情思之中,仍能冷静抽身,决意不愿再重蹈覆辙的女子,又怎会是傻姑娘?
因他似带深意的黯淡眸光而心头微微揪疼着,袅烟轻抿了抿粉樱唇瓣,强迫自己定定凝视他的眸心。
“所以,我都知道。”又是一句语意暗晦不明的软语。
“……知道什么?”心中浮漫着些许的纳闷疑思,苏云岫边平静地将话接下去,边不着痕迹地审视着佳人婉柔小脸上的容色。
他总觉得,袅烟是在紧张,但,她在紧张什么?
自从那一天,知悉了自己当年寡冷无情的决定,在她心中留下了多深刻的伤痛,不忍再让她为捆缠难理的情思所困烦,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看顾着她,不再碰触她、亲吻她。
他不愿放开她,但也不愿再胁迫她,只希望在往后的时日中,她能慢慢察知他的决心,舍下心中的畏怯与不安。
而当他执意不加以进逼时,她却反似抵受不住两人停滞不前的关系,在今夜想要跟他将心照不宣的情事说个分明。
她不愿挑明,他不会强迫,而她若是决意要说,那不管她想说的是什么,他都愿意听。她为何要紧张?
在他满脑意绪疑思暗生之时,纤宁嗓音悠悠说出的,是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语句。
“我知道,那天你说的是实话。”水媚眸心抹上暖意,袅烟语调柔缓地说。
苏云岫又是一阵沉默。
很清楚她口中的“那天”该是哪一天,却不知晓“实话”是指哪一句,绝俊的眉宇泛过浅浅波澜,他只得试探着道出心中的猜想,“……我不会放你走?”
呃,虽然他好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可是……他就只记得这一句吗?好不容易才提振勇气说出了心里话,没料到苏云岫压根儿不解她心中的丝丝意绪,袅烟秀细的眉睫当下蹙起了微痕。
看来,她实在不能盼望这男人能听懂她模糊的语意了。
叹息一声,她只得主动奉上正解,“你说,这一次,你绝不让我伤心。”袅烟相信,他当日说的这句话,是实话。
当日听他亲口说出这话时,她正哭得一塌胡涂,未有细想他坚定执着的语气,便下意识地道出了反驳。然而,他焕亮真挚的眸光已深深地印刻在她的思绪中,总是在不经意时浮现脑海,让她不得不认真思考他话里的深意。
性情孤傲如他,绝不屑于说谎欺瞒。如若是他不想说的,没人能胁迫他透露半分,相反,只要是他说出口的,那就必然是实话。
即使是在那让她伤心哀戚的大婚之夜,他也不曾对她有所欺瞒。明明白白地坦言心思,独断而不容拒绝,让她断了不必要的念想,这便是苏云岫向来的行事作风。
或许,当初霸道地将她牵扯入虚无的婚姻中,确实是他的不对。但她怨怪他欺骗感情,不过是潜意识里为自己无法得到回报的恋慕感到失望,这才指责他,将怨恼的因由都,牵缠在他的身上。
苏云岫从没有骗过她,如今他既说了不会让她伤心,那便是他对她立下了承诺。
想清楚了他低沉话语中的深意后,她心中不散的迷障被撕破,让她不再执着于往日的情伤,试着静心审视他与她之间的情思。
她心中一直存留着阴影,执意以为他的关怜爱宠尽是别有用心,就怕自己真为他动了情念,便会再次陷入绝望的思恋中。然而,这次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冷淡寡情的苏将军,他会为了她的误解而烦恼挫败,他会为了她的心伤而退守忍让……
以一个向来蔑视儿女情长的大男人来说,他已是很努力了。
盯看着苏云岫冷峻眉宇间的困惑懊恼,思及是自己让这高傲的男人再也不似往日带着霜雪似的清寒,袅烟心里隐隐泛上温暖柔意。
深吸了一口气,她扬起素手,温柔地拉握着他修长的大手,两人的指尖才一相触,便教他牢牢地反握着。
“你愿意相信我了?”
夜色如泼墨,苏云岫眸中似有深幽意绪流过,她有些看不清,却不由自主地绯红了粉颊。
“我还是会不安,但是,我也放不下你。”捺下了心中揉着微甜的羞意,她漾开一抹娇美的柔笑,“所以,我给你一次机会,好不?”
她给他的,是允许他尽情讨好她的机会。
不必小心翼翼,不必谨慎压抑,只要是他想到的,认为能哄得佳人展颜一笑的事情,他都可以放手一试。
如果,他能够成功赢得她全然的依恋,从此释去心底深埋的不安,那她就答应坦然回应他的情念;如果,他仍是未能取得她的信赖,她还是会为往日的伤痛而惶惶不安,那两人就回到以往的淡漠情分。
成亲三年,才试着好好讨取小娘子的芳心,实在有些怪异。然而,向来冷淡不重情爱的苏云岫;却是非常的乐在其中。
带着小娘子策马到山上细赏那从不让他感兴趣的落日晚霞,为了小娘子而跑到崖上摘取那在他眼中不外如是的婉丽香花,夜里不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却跑去听小娘子说些生活小事。虽然待在帝京的一个月里,他同样是天天缠着她、追在她的身后跑,但那时只是想要戏耍她、逗弄她,他从没有想过,真心取悦喜爱的女子,感觉竟是如此的美好。
许许多多以往让他嗤之以鼻、视之为幼稚愚蠢的风月行径,他都做了一遍,而在看到小娘子娇美欣喜的柔笑后,他得到了比打胜仗还要强烈的喜悦。
更让苏云岫心情愉悦的是,虽然袅烟曾严正地向他警告,若她仍未放下心伤接受他,他就别妄想放肆胡来,但在他积极不放弃地争取下,小娘子偶尔还是会给他些许小奖赏,半推半就地容许他偷来甜美的亲吻。
因此,穗泉关的兵士们近日常常看到一幕怪异不可思议的景象——
冷漠不苟言笑的将军大人,眉目之间不再泛染寒凉嘲意,淡薄唇际偶尔更会挂上一抹浅淡的温存笑意。
不习惯,太不习惯了,还好只有袅烟公主待在将军身旁时,将军才会展露那淡得不能再淡的温柔,不然一众兵士都快要因无法适应将军挂上冷笑与邪笑以外的笑容而不能凝神操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