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赵文睿来到仁遥县也好些天了,虽然交接的公务已经陆续在处理,但最让他头痛的并不是那些记录在案的案件。
他让崔守仁去查了帐,每年朝廷拨款修筑官道的款项都确实收到了,账目上也都按名目核销,可怎么一条官道会修成那副模样?难怪县里的物产运往他县销售走的都是水路,陆路如此怎么运得了货?
既然通商主要走的是水路,那应该加重水路关税,虽然负责制定税额的是朝廷,但实务评议却是由县衙上交府衙再上交朝廷依评议核定,怎么反而减轻了水路关税,降低了税收?
关税依律八成上缴国库,两成做为地方税收,有了税收就算朝廷拨下修筑官道的款项不敷使用,至少可以用地方税收补贴,但如今的仁遥县是捉襟见肘了。
赵文睿也不难猜出肯定是某些大商号送了孝敬才能降税,只是这环环相扣的,孝敬只送到了县衙就能办到吗?怕是至少还有府衙的人牵涉其中。
刚来仁遥县那日去的茶楼或许是位于城东的关系,虽有人对县政高谈阔论,但大多说得隐晦,赵文睿想着他多去几次或许能听出个端倪,于是换了一身常服打算再去探探有没有什么其他消息。
只是他刚走出官邸来到转角小巷,就见辛小月鬼鬼祟祟的走出官邸后门,见她行止怪异,他寻了处地方藏身偷看,发现她走出小巷转向大街,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急着往城西走去。
今天送膳来给他的不是辛小月,一问之下才知今日是辛小月的休沐日,既然如此,她怎么还在官邸里,离开时又怎么会提着那些包袱?
难不成他官邸里的厨娘做了贼?
赵文睿也不知是真怀疑辛小月还是好奇心使然,便偷偷跟在后头。
然而才走没多久,他发现她并不是往她老家的方向去,而是要往城西贫民户去。
这些日子他偶尔会与辛小月谈起她的事,知道她的老家位在城外约莫五里的地方。
赵文睿来到仁遥县后也想着去城西视察,但一来因为官道和关税的事起了疑心,打算先调查清楚,往城西视察的事便耽搁了下来。
他跟着辛小月来到城西贫民户聚集的地方,这里的百姓住着的屋子是茅顶土墙,巷弄里穿梭的人也大多衣衫褴褛,他与辛小月的出现实在突兀,他虽然是隔着一段距离跟着辛小月,但住在这里的百姓只要看见他们,大致也能猜出他们应是同行的。
不过这些百姓都自顾不暇了,谁管眼前人是哪来的公子哥,又是来做什么的。
赵文睿随着辛小月越走越深入,直到她走进一户连大门都倾圮的人家。
辛小月一进门便对着屋子里大喊道:“余女乃女乃,我是小月,我拿了些好吃的东西来给您,余女乃女乃,快出来趁热吃吧!”
赵文睿站在那户人家外头,看着辛小月把一个个食盒摆在院子里一张缺了一截桌脚、拿石块垫着的桌上,不一会儿,就由屋里走出一名老妇人及几个孩子。
“小月,妳又从官邸里偷拿吃食送来了?”余女乃女乃看着食盒里的精致吃食,轻斥道:“不是叫妳不准再做这种事吗?”
那些孩子可管不了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虽然他们一个个没有余女乃女乃同意都不敢动,但都睁大眼,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
余女乃女乃看了不忍,只好说道:“吃吧,但下不为例。”
孩子们一得到允许,一个个上前吃了起来。
辛小月拿了一块糕饼送到余女乃女乃面前,讨好地道:“余女乃女乃,这可是我一早起床做的,吃一个嘛!”
有空做这些,却没空给他送膳?赵文睿看着辛小月做善事的模样,就想到了初见她那天,她也是当了老好人,自己在街上打扫。
“小月啊,妳别再这么做了,当心被发现。”余女乃女乃接过了糕饼,又叨念了一句,才把糕饼送入口中。
“反正是多做的嘛,不吃也是让张总管拿去了。”
“既然如此,以后不会做少一些吗?怎么就那么巧,每回妳要来就会多做?还有啊,妳说的那个张总管,他如果要就给他,别得罪他。”
辛小月扁了扁嘴,十分不服气,“余女乃女乃妳不知道,这仁遥县啊,从上到下都贪,前任许知县贪,他县衙里大至幕宾小至官差都贪,张总管是不敢明目张胆的贪,但小偷小模的也不是没有,他才不敢说我什么呢,更何况我这些真是多做的,余女乃女乃妳放心。”
余女乃女乃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妳是可怜我带着这些孤儿辛苦,妳放心,这些孩子跟着我虽然吃不饱,但至少不会饿死街头,我这老婆子也不是什么好心人,就想着消业障,来日下了地府,阎王爷看我做过一点好事,能让我少吃点苦就好。”她倒不认为收留这些可怜的孩子是什么大善事。
“余女乃女乃会长命百岁的,说什么下地狱啊,真是的……余女乃女乃再多吃一点,等一下我帮您把这屋子里外打扫干净,您年纪大了,做这些活儿太累了。”
余女乃女乃上了年纪,每回打扫都几乎要了她这条老命,她确实对辛小月十分感谢,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地道:“小月,妳休沐日肯来帮我做洒扫我很感谢,但下回别再从官邸里带东西出来了,知县换了人了,或许对官邸里的事会更留心,要是发现妳这小把戏怎么办?”
赵文睿一直缺个女主人持家,今日若不是跟着辛小月来,他的确不会知道官邸里这些小事,小偷小模的他当然不允许,但也不至于要重罚,回去口头告诫一番便是,至于辛小月偷拿吃食过来,其实是在做善事,让他赏罚都不对,他正想着该怎么处理时,就听见辛小月用略带兴奋的语气说道——
“余女乃女乃,新的知县赵大人若是知道我拿吃食来是要给这些孩子吃,肯定会原谅我的。”
赵文睿一挑眉,她哪来的信心啊?
“妳又知道了?”余女乃女乃笑道。
“赵大人不但长得好看,人也很正派,以前的许大人老是喜欢对府里的丫头们模一把捏一下的,这位赵大人不但完全不做这种下流事,还因为那些丫头犯了痴病生气呢!”
余女乃女乃笑辛小月真是容易满足,“赵大人光是不,妳就认为他是个好人了?”
“我说的是真的!昨天一个侍女鬼鬼祟祟的在廊道上来来回回一直走,像在等谁一样,我就偷偷躲起来看……”辛小月站起身,一边说还一边表演着那名侍女的动作,有些逗趣,“结果一看不得了了,这侍女虽然是大人带来的家仆,但我见过几次,她向来生龙活虎,骂人又大声,一见大人出现,突然娇弱地捧着心口倒在大人的怀中。”
辛小月虽然是表演给余女乃女乃看的,但也吸引了几个孩子的注意力,他们看戏般的望着辛小月,等着她继续把故事说完。
辛小月先是学着侍女倒伏在赵文睿胸口的样子,接着又学起赵文睿抬头挺胸、神态昂藏的模样。“然后大人啊,双手背在身后,扶也没扶那侍女一下,那双好看的眼瞄了那侍女一眼,说……”她顿了一下,轻咳几声,试着压低声音想学赵文睿说话。
这时余女乃女乃及孩子们都看着辛小月的身后,全都傻了眼,但辛小月却没发现,学着赵文睿的语气说道:“凤仙,妳这么热的天不在房里休息,在廊道上走来走去,不昏倒才是奇怪。”说完,她自己鼓掌哈哈大笑,“大人根本早就知道那个侍女等在那里,想学个西施捧心,结果她的把戏一眼就被大人看穿了。”
余女乃女乃看着辛小月身后的人,先别说那身衣裳看起来非富即贵,就那气势犹带官威,双手背在身后睥睨着辛小月的样子,实在很像辛小月表演的那样。“小月啊,妳的个头是不是只到赵大人的肩头高?”
“是啊!”
“那赵大人生了一对剑眉,双眼炯炯有神,还长了张菱角嘴?”
“余女乃女乃,您也见过赵大人吗?要不您怎么会知道?”
几个孩子抬起手指了指辛小月的身后。
辛小月当场僵住,不会是……她不敢回头,小声问着那些孩子,“我身后站着一个人是不是?”
其中一个孩子回道:“嗯,月姊姊身后站了一个人,他的样子跟月姊姊刚刚学的样子很像呢!”
“辛小月!”
赵文睿的声音让辛小月吓了一跳,她的身子弹了一下,急忙转身,却不知他站得离她这么近,一转身就撞进了他怀里,就跟昨天金凤仙的情况一模一样。
赵文睿扶也没扶她,只是低头睥睨着她。
一个孩子拍起手来,笑道:“月姊姊真的学得好像喔!”
在赵文睿怀里的辛小月只能尴尬傻笑,“呵,大人……”
余女乃女乃一听辛小月喊了声“大人”,连忙拉着几个孩子下跪见礼,辛小月也急急忙忙退开身子福身。
赵文睿睨了辛小月一眼后,上前扶起余女乃女乃。“您年事已高就别跪了,快起来吧。”
辛小月挪着身子,想藏住那一桌的吃食,虽然已被孩子们吃了七、八分了,但食盒可还是官邸里的。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赵文睿淡淡地道,他要是想治辛小月的罪,早就大声斥责了。
但辛小月怎会知道赵文睿的心思,连忙求饶道:“大人饶命,奴婢下回不敢了。”
余女乃女乃担心辛小月因此受到责罚,急忙说道:“大人,民妇余氏给大人磕头请罪,小月只是心疼我这老婆子可怜,请大人饶她一回吧!”
见余女乃女乃又要跪,赵文睿制止了她,接着又瞪向辛小月,“余女乃女乃,这事错不在妳,让该跪的人去跪就好。”
辛小月被这么一瞪,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可是……”
赵文睿把余女乃女乃扶到桌边坐下,自己也拉了张椅子坐在余女乃女乃身边,余女乃女乃见他似乎没真的动怒,稍微放心了。“多谢大人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