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江心告诉自己,千万别把“你今天好吗?”那个APP软体的抽签结果放在心上,但她坦承多少还是有些在意;于是,这几日过得很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偏偏她愈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就愈是觉得不对劲。
这日,当江心走下公寓楼梯时,忍不住抬头往上望了一下。
明明没有人,可她就是有一种被人窥探的感觉;偏偏她又没真的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是徒然搞得自己神经兮兮罢了。
幸好,当她出门搭上公车、抵达医院后,很快就把心里的不安抛到了脑后;因为护理师是一份很忙碌的工作,她瞬间就进人到一种连便当想吃哪种的时间都没有的状况里;而忙碌间唯一的抒压方式,就是替病人打针。
“打手臂。”
江心刷地拉上病床四周的帘子,用针头吸满药剂,然后让病患手叉腰。
用酒精消毒手臂后,针头便啵地一声消失在皮下组织里,接着她利落地在针头拔起的那刻压上酒精棉。
“她打针不会痛耶。”病患满脸惊喜地对女儿说道。
“因为我练习过很多次。记得要揉散。”江心淡淡地说。
“你顺便帮我妈揉一下。”病患女儿命令地说道。
“抱歉,没法顺便。我还要去帮一个失去意识的病人换点滴,还要替一个气切的病人灌食,你方便自己帮你妈妈揉一下吗?”
“了不起哦!你说话客气点喔,不然我去客诉你。”病患女儿扬高了嗓门。江心佯装没听见地拉开帘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认为进了医院之后,就可以对医护人员颐指气使,她是赚了病患几百万吗?她原本应该在两个小时前就下班了。
江心长长地吐了口气,告诉自己不需要为这种没修养的病患家属动怒。
“喂,别板着一张脸,快点来看极品男消气。这种眼眸长、五官好看的气质冰山男,是天菜啊。”已经交班完毕的邹小米挨到江心身边,用眼神示意她看向检伤站。
江心抬头看去,只见急诊柜台旁的检伤站,正站着一个背影高佻、穿着天空蓝衬衫的男人。
男子正拿出证件递给护理人员,他深蓝牛仔裤磨出了大片脏污、袖口卷起的左手臂泌出血渍,不过他右手仍拿着手机通话中。
“……我现在在处理事情,你们就按照原订时间开前置会议……叫他检查一下数据还有机器,如果再犯一次上次的错,就叫他不用来了……助理是协助我,不是来扯后腿的……”
天啊,是他!
江心看着那个肤色偏白、神色漠然的男子,右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衣服,顿时连气都喘不过来,更遑论是移开视线了。
男子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一样,蓦地抬头,冰冽目光便与她交接了。
“……我没事,先挂电话了。”男子收起手机,仍是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
江心被盯住,一时之间走也不是,装成不认识也不成,只得深吸了口气,慢慢走到他面前,尽可能地用最平静的语气问道:“受伤了?有撞到头吗?”
“没有。”他面无表情。
凑热闹向来拿第一名的邹小米此时正快步走过江心身边,上前看了一眼检伤柜台上的健保卡后,便从同事那里接手问道:“关振诚吗?你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被一辆摩托车撞到,飞出去两步。身体着地,没撞到头,应该都是皮肉伤。”关振诚指着站在急诊室外头、戴着安全帽往里头看的女骑士。
江心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没忽略女骑士紧盯着他不放的模样,月兑口说道:“她待会一定会送你回家的。”
“为什么?”关振诚蹙了下眉,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我已经跟她说我没事了。”
江心闭嘴,因为就算那个肇事者想一路用新娘抱把他抱回家,也不关她的事。
“咦!那是刘乙柔耶!”邹小米的目光对上急诊室外那个戴安全帽的女人。江心随之看去,还是完全认不出来那是刘乙柔。“那她干嘛不进来?”
“撞到人心虚吧,我去跟她聊聊。”邹小米往外走去。
江心收回视线,又与关振诚对上眼。她飞快地别开眼,开始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走过来。有些人见了面只会徒增尴尬而已。
“你快去做检查吧。”江心说完,转身就走。关振诚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你做什么!放开!”医院警卫见状,立刻走到他们身边。
“我没事。”江心朝警卫摇摇头,然后才又看向关振诚。“请放手,这不是一个合宜的行为。”
“他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关振诚松开手,白皙脸上的墨眉蓦地拧了起来。“病人经常抓住你们?还是常有暴力行为?”
“病人或家属身体不舒服,情绪难免比较不稳,并不是故意要动粗。”江心一看邹小米跑了回来,于是改口说道:“我要回去工作了,还有很多事要做。”
“干嘛我一回来就不聊了?你们认识?”邹小米挨向江心问道。
“八卦也是护理师的工作?很闲吗?”关振诚眸光冷凉地朝来人扫去。邹小米胀红脸,准备朝他比中指。
“我们很忙,她也只是关心我而已。”江心瞪他一眼,拉着邹小米头也不回地离开。
关振诚不语,只是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后,这才转身依照检伤站护理师的指示走到一旁坐下等候。
此时,急诊室的另一边,邹小米正凑向坐在电脑前的江心。
“江心,你老实招来……”
“要交班了,我还有两百件事要做,不跟你聊了。”江心板起脸瞪一眼,邹小米只好模模鼻子离开。江心整理完病历,跟小夜班的护理师办理完点交后,只在“刚好”有空时,抬头看了一下关振诚——医生正在帮他换药,他坐在黑色诊疗椅上,精英气质让他看起来比医生还像医生。
见他应该是没事了,江心这才离开急诊室回到休息室,万万没想到邹小米居然还在那里等她。
“说!你跟刚才的冰山男是什么关系?你们认识,对不对?”邹小米问。
“不认识。”江心铁了心不说。
“你发誓?”
“我干嘛发誓?”
“因为你心里有鬼,试图说谎。”邹小米激动到脸都泛红了。
“对!我心里有鬼,因为他是我的债主。”江心从干涸喉咙里挤出话来。
“情债?”邹小米一脸期待地看着江心,“我看他瞧你的眼神就知道不对劲,分明就是一脸不想善罢干休……”
“因为我爸欠了他家很多钱没还。”江心苦笑道。
邹小米没预料到是这个答案,嘴巴一时没法子合拢。江心拍拍她的肩膀。“所以,你是真的想太多了。”
“唉呀!我还以为老天听见了我的祈祷,替你送回了旧情人。”邹小米叹了口气,又拍了下江心手臂。“谁叫你造成我的误解!既然是债主,你爸还欠他钱,你应该躲得愈远愈好,刚才干嘛还冲出去,是嫌自己存款太多吗?”
江心咽了口口水,怎样也说不出她那时进退两难外加担心的心情,只能简单地说道:“因为我不只欠他钱,还欠他很多人情,而他从没催过我半次。”
“那你就该以身相许啊。”
“你连续剧看太多了。”江心弹了下邹小米的额头,迳自转身换上便服。
“可他盯着你的神态,是那么的百感交集,我还以为至少会有些后续发展啊——”邹小米真的觉得他们两人很有戏啊。
“我要回去了,一起走?”江心打断她的话。
“你先回去,我们腐女社团有聚会,要去喝一杯。”邹小米说。
“好,你路上小心。”
“你才要小心。你才在‘你今天好吗?’抽出一支下下签,债主马上就找上门,有没有这么准啊。如果真的没有前男友可以找,来个现任的应该也可以挡挡煞气。你可以跟我去联谊,或是对X光室的周品明抛个媚眼 吧,他约你超过两次了……”
“多谢关心,以上选项我都没兴趣。祝你晚上玩得开心。”江心背上双肩背包,快步走出休息室。只是,才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又朝急诊室看了一眼——
关振诚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是放松还是失望,但她命令自己不要去想。不去想,才不会难过到失眠;不去想,那些可怕及让人伤心欲绝的事就能当作没发生过……这几年来,她已经训练有素了。
“江心,下班了吗?”
江心抬头,发现邹小米说的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X光室的刘品明正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还没下班?”江心带着礼貌微笑问道。
“有亲戚住院,我上去探望了一下,现在才要走。”刘品明推了下大眼镜,对着她笑。
“是喔。”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秒钟,江心先开口:“那我先回家了,拜。”
“等……等一下。”刘品明唤住她,紧张地推了下眼镜,看着她说道:“医院附近新开了一家拉面店,护理师们都说很好吃,你有兴趣吗?”
“该不会里头都是我们医院的人吧,那样下班跟上班有什么差别。”江心笑着说。
“那……如果……不是医院附近的拉面店……你会愿意……”
江心看着耳朵已经胀红的刘品明,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知道刘品明人不错,只是觉得两人没话聊,不想一起出去干瞪眼。虽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放弃,确实让她有些感动,但她实在不想让他有所期待。
“吃面可以,当一般朋友也行,不过我现在没有交男朋友的心情。这些如果你都接受的话,那我们就去吃面。”
刘品明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都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江心觉得有些好笑。
“你慢慢想,想好了再跟我说。我先回家了。拜。”江心朝他一挥手,转身往前走。
“我可以。那……那明天下午先碰面可以吗?我们可以先去看电影。我明天休假,我听邹小米说,你也休假。”刘品明追在她身后说道。
“可以。明早再约时间。”江心抬手当成道别,但没回头,迳自快步走出医院大门。早秋晚风拂上她的脸庞,她深吸了一口气,快速地走向公车站牌。
突然,一道身影从她身后一跃往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江心吓得捣住胸口,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跳,就怕是抢劫,可头一抬,却看见了——关振诚。
江心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成熟了,也瘦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感更重了的男人。
“我胃痛。”关振诚说。
“胃痛去跟医生说。”江心指了指医院,刻意控制自己面无表情。
“今天开了三个会,没空吃饭。”
“真辛苦。那我推荐医院旁边的‘好粥道’餐馆。”江心双臂防备地交握在胸前,不知道他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关振诚无言地看了她一会,见她没有再开口的打算,薄唇一抿,转身就走。
江心看着他包扎的手臂及缓慢脚步,忍不住月兑口说道:“‘好粥道’的白粥煮得不错,你吃完再回去。”
“如果真的担心我,就去替我买粥。我去开车过来,外带离开,这样比较不浪费时间。”他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你现在去点粥结帐,等会再开车过来停他们门口,也一样不浪费时间。”
“我不喜欢为点餐这种事伤神。”他再度往前走。
“那干嘛让我伤神?”江心忍不住嘀咕道。
见他走了几步后,江心转身走向“好粥道”,却听见他说:“你欠我的。”她倒抽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快步冲向“好粥道”。
是啊,她欠他的又何只一碗粥呢!她欠他的,就是每天替他熬粥都还不完吧;但他也不能总是老习惯不改,特别爱指使她,导致她在他身边时,总是像个小喽罗一样忙得团团转。
原本以为多年不见,他们之间必然会有些改变,毕竟她现在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独立女性了啊。没想到——唉,她还是欠他。
江心走到“好粥道”,点了白粥和几样青菜。
待她拿好外带,走到店门外时,关振诚已经将黑色休旅车停在店门看到她便放下车窗对她说:
“快上车,警察要过来开罚单了。”
江心立刻跳上车,然后车子倏地往前开。
她看着前方的车水马龙,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脑残吗?干嘛要听他的话?
跳上债主的车,她是活得不耐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