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靖远发愤图强了。
这个消息流传没多久后就被证实了。
纪靖远开始全心认真读书,主动参与各种补习和辅导,努力的程度让众人大吃一惊。他推掉所有活动,操场里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停止所有玩乐,埋头苦读,他的母亲佟迎梅几次在深夜看到他仍苦读不懈,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相较纪靖远发狂似的拼命,苏以绵还是那样安静,只是专心用功,成绩稳定保持如几名。
“以绵,有人找你。”隔壁桌的德馨小声道。
下课时,听到同学们的笑声,只见纪靖远在教室外看她,全班同学都像看好戏似的停下动作看着他们。
苏以绵涨红了脸,低着头走出去。
“干嘛?”
他好像忍着笑。“我们去楼下说。”
“有什么事在家说就好了,干嘛来找我。”感觉到同学们的目光,她小声说着。
“要是想到晚上要和你说话,我一定没法专心用功。”
他说得坦然,苏以绵却羞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走到楼下,穿过草坪,见四下无人,他勾起一抹坏笑,飞快的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血液以光速的速度冲上头顶,她惊得几乎昏厥,手捂着脸惊瞪着他,颤着唇办,几乎说不出活。
被她的样子逗笑,他俊朗的脸上有着顽皮的笑意。“亲你一下而已,大惊小敝。”“你……”她又羞又窘又气又恼,在他俯身要再亲一次时,她双手捂紧脸倒退几步,见他还在笑,原来是在逗她!
“以绵……”他低低的嗓音喊着她的名,灼亮的黑眸有神的瞅着她,“三月保送成绩出来了,因为数理成绩我被保送C大数学系,但我放弃了。”
同为国立大学的C大,能考上已是很不错,疯了才会放弃,因为这样他还得参加七月的大考。
“C大在台南,你一定不愿意去。”
他迟疑了一下,竟有些赧然。“我们一起念T大。”
她不禁笑了,“就凭你那成绩?还差得远。”
他意气风发,有十足的自信,“我一定会考上,而且是T大电机。”
“好,我张大眼睛等着看。”
他重重哼了一声。“你等着瞧。”
看她仍是笑,他一发狠拉过她,唇重重的压在她唇上,男孩子的气息充塞她鼻间,她的脑袋在一片空白后羞恼交加,重重地推开他。
“你——你干什么!”
她气得跺脚,他也涨红了脸。
“苏以绵,我就要亲你,怎么样?”
“纪靖远,你不要脸!”
他只是笑。见她拿手上的东西要打他,他转身就跑,留她在原地羞红了一张脸。
以为纪靖远只是夸口,但他的拼劲和天赋却令她咋舌。
他原就聪颖异常,数理成绩一级棒,完全不用费心思,加上英语流利,全部的主科一举拿下,主攻最让他痛苦要背的科目,而他认真念书的结果使得总成绩一路狂赖,从校内五、六百名一举冲进前十名。
他成了校内的一则传奇,随着一次次的成绩公布,惊叹和艳羡的眼光总跟着他,他也成了师长激励学生的正面教材。
“你们看看纪靖远,上学期期末成绩还是四百二十二名,这次模拟考是第六名,数学、理化成绩是全市第一名,不比这个成绩,他上学期国文二十三分,这次考到六十六分了,他办得到,你们也办得到。”
“老师,他是怪物,人和怪物根本就不能比……”
“老师,怪物是地球生物的标准,他根本就是外星人……”
四月、五月、六月……最沉闷痛苦的高三生活熬到了尾声,随着凤凰花开,骊歌唱起,最重要的大考也来临了。
那年,最炽热难耐的七月终于过去。
大学榜单公布——纪扬廷和佟迎梅得知纪靖远考上T大电机,两人都吃了一惊,原本已安排好儿子出国念书,但儿子坚持要念国内大学,但他们也没想到儿子能考上这么理想的大学;而纪家的亲朋好友得知消息也纷纷上门道贺,纪家一时贺客盈门,充满欢乐的气氛,一位父执辈高兴之余还说要送纪靖远一辆跑车奖励他。
只有纪靖远的心情很恶劣,他在查到榜单后,一言不发的冲出去,留下一屋子错愕的纪父纪母与贺客。
来到后院那棵大椿树下,只见苏以绵一人坐在秋千上,风捞起她的头发,发丝飞扬,她嘴角挂着怡然自得的轻松。
他内心愤怒失望交加,劈头就问:“你为什么没有考上T大?”
她在秋千上慢慢的荡着,直到它慢悠悠的停下。
“考试失常了。”她讲得平淡,像事不关己。
他胸口剧烈起伏,咬紧了牙。“以你的分数T大哪个系都能念,为什么要去高雄?”
原以为两人能念同校,再糟糕也都能在台北,怎么也没想到她竞会录取斑雄的S大。
“填志愿填错了。”
见她平静不在乎,顿时,他心头雪亮。
“你是故意的?”
她静静的瞅着他,眼里的平静让他的心一片冰凉。
“是的,我故意的,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不想再和你同校,不想再看到你。”
“你骗我”他咬着牙,话一字一字从牙缝挤出。
她心里泛起一丝丝的疼,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东西太多了,他也没有欠她什么,但他却为她做了这么多,她骗了他,虽没有恶意,却糟蹋他一片真心。
她轻声道:“我选S大念,是因为他们给我减免四年的学杂费,还有一笔奖学金可以拿。”
国立的S大今年大张旗鼓争取优秀的学生,只要成绩在大学类组前一百名内的考生,都有大小不等的奖学金。
“就为了那份奖学金?我也可以帮你出学费。”他低吼。
“我不愿意,念大学是我的梦想,我要靠自己的能力去念,我不要你帮我付学费,你也没必要这么做。”
见他仍是一脸震怒,她心里黯然,“念清峰、念大学、出国读书,这些对你而言都算不了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但对我而言,每一样我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去争取才能得到。叔叔养我到这么大,淑美、阿志都还要念书,叔叔快供不起我们了,成长大了,大学学费我要自己负担,我不能也不要再靠别人,S大的条件很好,是我自己要去的。”
她道出积压在心里多时的话。“我是骗了你,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子对你,但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们是不可能的……水远都不可能。”
她不是没对他动过心,不是没被他感动过,那么多年的点点滴滴镌刻在她的生命里,她把他舍下,也是对自己生命的切割。
他静立很久很久,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了,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看着你她一直占据着他心上的一个位置,无可替代。
她不是最好的,不是最漂亮的,更不是最温柔的女孩,甚至于对他称不上好。
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就这么傻傻的、固执的、呆呆的一头栽进去,陷得很深,再也上不了岸,只能一再沉沦。
四岁时,他们在溪畔玩,他送她玻璃珠,她给他扎花环……
五岁时,他从大树上摔下,额角留了一个疤,让她哭得那样伤心,自此之后,他俩就像隔着什么。道十三岁,她已长成少女,清亮的黑眸令他揪心,第一次知道情动是什么。
十七岁,她告诉他,他们不可能。
今夜的月光清冷,幽幽的看着他们,如果月亮有情,一定知道他心里有多难过。
他们两个人之间一直都不公平,是他先动心,是他先追求她,是他比较在意她,一直以来都是他主动,她被动,他追,她逃,他追得越急,她跑得越快,有几次以为终于捉住她了,她又滑溜的溜走。
他伫立原地不动,任风呼啸的吹着。
“你是一个很好的男孩,我知道你对我好,很好很好,但是,我们是不可能的,你忘了我吧!你会找到更适合你的女孩子,而我只是你生命中一个很小很小的意外,总有一天,你想到这一切会觉得很可笑。”
“苏、以、绵,”他恶狠狠的打断她。“我对你的一片心意就只是‘可笑’两个字吗?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我知道自己的感情,十年二十年后还是一样,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永远不会嘲笑自己的感情,你凭什么猜测我的想法,又凭什么替我决定。
“生在纪家不是我能决定的,就像你在苏家也不是你能选择的,就因为这个原因我不甘心;配不配得上是别人的想法,总之我对你的心是真的,每个人都希望能得到幸福,都希望被喜欢被爱,你又凭什么否定我的感情?”
她呆呆站着,风吹拂着满脸的发丝,苍白的脸上那对眼睛漆黑如夜,她静静的瞅着他,超乎她年龄的悲凄令他心颤。
“靖远,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说那鸟窝里的鸟不知是什么样子,你就立刻爬到树上掏鸟窝,从老椿树摔了下来,撞得满头是血,那一天我被夫人打了一巴掌,又被婶婶打了一顿;还有一次,你骑脚踏车载我,我们摔到水沟里,你扭到脚,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那次我也被揍了一顿。
“我原本也觉得身份不是很重要,后来才发现不是世人太世俗,而是我太梦幻,从小到大就不断的有人提醒我,我们之间的身份差别有多大,这种滋味一点比不好受。”
她垂下眼睫,幽幽地道:“你的存在一直一直的提醒着我,我是一个多么卑微的人,而我居然能得到你的青睐。纪靖远,我一点都不喜欢和你在一起,我是你光环里的一个污点,我讨厌这感觉,也没有人愿意自己是这种角色。谢谢你喜欢我,但是你的感情对我而言太沉重,我真的无法接受。”
他爆发了。“听以你就欺骗我?就因为我活该喜欢你,就给了你一个武器来对付我?我讨厌你的虚伪做作,讨厌你拖拖拉拉一点都不干脆,讨厌你把我当成傻瓜玩弄!我是喜欢你,但你就能随意践踏我的尊严和感情吗?”
她黯然无言,好一会才道:“靖远,对不起……我们算了吧!”
他咬着牙,恨恨的一字一字迸出,“你既无心,我又何必再继续纠缠你,那我就顺了你的意,从此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们再无相关。”
他用头离开,是如此的决绝。
即使在多年之后,她仍能记得那天的风,不知名的鸟儿哀哀的叫着,像是为她哭似的,一个骄傲的少年望着她,黑眸漆黑如夜,闪动着被背叛的愤怒和伤心。
很久很久之后,她有时仍会想起,如果当时她有那么一丝心软,或许就会不一样了,也或者她能再更狠心一点,那他们就不会是那种结局了。
夜里,她双手抱膝,看着阁楼外的月光凄迷清幽。
女乃女乃进屋看见孙女发呆的样子,不禁叹道:“你和少爷吵架了?”
她看到纪靖远面色铁青的离开,看透世事的她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两个孩子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们的心思又怎么瞒得过她?
她希望孙女幸福,但是,她也知道环境的现实。
“以绵啊!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以前人说点水之恩,涌泉以报,先生和太太对你这么好,以后你可要好好的报答人家啊!”这话她说了很多很多次,却不如这一次语重心长。
在古代,受人一饭之恩要以性命回报,在现代,她要付出什么才能报答这分恩情?
“女乃女乃……”苏以绵的声音好轻好轻,轻得几乎快听不见。“我讨厌这分恩情。”
为什么她沮丧得想哭?如果她不是欠他们家那么多,她是不是就能勇敢的接受他了?
S大要开学了。
炎热的夏天过了一半,七八月最喧嚣的时候都过去了,苏家女乃女乃虽舍不得自小看大的孙女离家,却也只能放她高飞;叔叔婶婶见小侄女成绩优异,即将搬离家里去外地求学,从此自力更生,既是松了一口气,也是欢喜。
午后,苏以绵拖着行李箱从纪家走出去,看到归来的纪靖远。
自那天谈完后,他们再也没见面,偌大的纪家,当两个人互躲着,可以永远不见面,就算真碰面了,彼此也是淡淡的,没有多说什么。
行李箱上的另一个行李突然滚了下去,这袋全是沉甸甸的书,她使尽吃女乃的力气把它提起来。
一只男性的手接过她的袋子,又拉起她的行李箱。
“你要去哪?”
“坐公车到火车站。”
他提着她的行李往前走。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就好……喂,纪靖远。”
他冷冷的看她,“有傻子帮你提行李有什么不好?难道你比傻子还傻。”
她哑口无言,两人走到公车站后,见公车来了,他又提着行李跟她一起上车。
他冷着一张脸,什么话也不说,她也只好沉默,一路上的气氛沉闷古怪。
还以为到火车站后他就会走了,想不到他一路提着行李陪她进站,买了一张月台票和她一起等火车。
“你没必要这么做。”她轻声道。
他哼了声当作回答。
月台上的人不算多,列车进站又离去,月台上有人出发有人到达,长长的铁轨绵延到很远很远的一端……
她要离开台北了,生命将有新的开始,而他,会有灿烂的前程,就让彼此留下一个美好的句点吧!
“对不起……”
哨声响起,又一辆列车离开。
“我不是那个人……”
不是那个可以跟着王子跳上白马直奔皇宫的人。
“苏以绵。”他冷冷睨着她。“我用不着你替我决定什么。”
她闭上了嘴。
南下的火车慢慢驶来,她等的列车已经到站,车上的人不是很多,很快的找到座位后,他帮她把行李放在行李架上。
“谢谢。”她喃道。
他又哼了一声。“不必。”
丢下一句话和一声轻哼之后,他便下车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而他站在月台上,和她隔着窗户相望,彷若隔着河的两岸,他凝视着她,黑眸溢出的黯然几乎将她击倒。
第×××××次开往高雄的莒光号列车即将出发,还没有上车的旅客请快上车广播响起,火车即将开动。
纪靖远定定的看着她,没有稍动。
她强咽不离别的愁绪,向他挥了挥手“再见。”她用唇语轻声说。
列车慢慢的启动,他走了两步跟着她“以绵……”
她听到他叫她的声音。
火车开得越来越快,她贴着车窗,看着月台上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终至看不到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许久她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片湿。
再见了,纪靖远。
再见了,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