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烈表情淡淡。“所以道长的意思是?”他的想望,老道人能帮?
他山道人笑道:“咱们还是结个善缘吧。王爷以为如何?”
“如此,有劳道长了。”
“呵呵,好说好说。”
“老道看在王爷藏了一堆名酒的分儿上……呃,是看在王爷再偏毫厘便要入魔,届时收拾起来更累……呃,不是不是,是看在王爷情深似海、满腔柔情的分儿上,才决心结此善缘。按理道来,我那徒儿没说错,王爷心爱的女子确实已死,然,你以离火灵气保她尸身不腐,一路来此,也算种因得果,若硬不肯按理来走,蛮横到底,许是能得一线生机。”
他山道人作法,用老道人持咒的鲜血,再藉他的离火灵气画出无数道生死符,生死符落下的方位形成气场,送他的神识穿过凌虚梦境,再穿过无间灵寂,最后去到幽冥之地。
“仅有一炷香时间,王爷得抓紧啊。威胁利诱哄骗什么的,若手段使尽,人家姑娘家还死活不肯出来,王爷使蛮力也得把她拽出来、拖出来、抢出来!”
“……呃,不是甘心跟随出来的,魂魄自然是会有所损伤,但总比什么都没带出来要强,若什么都没有,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即便王爷拿出更多美酒来砸老道,老道一样没辙。总之,幽冥无尽,魂魄游离,未渡彼岸之前,魂魄会在他们熟悉的地方徘徊。去那样的地方找,必得见。”
他闭眼凝神,想着那丫头会在何处。
待张开凤目,他看到她坐在小河湾畔那方岩石平台上,阔叶长草与水芦苇在傍晚徐风中摇曳,发出沙沙轻响。
内心激切暴涌,几难抑制,令他袖中双手握紧再放松、放松再握紧,连做好几次才觉气息终能持稳些。
从容跃上岩石平台与她并肩而坐,大掌模模她的后脑勺。
埋在双膝间的脸蛋缓缓抬起,神情有些恍惚,瞅着他好一会儿才认出。
“是师父……”
南明烈微微勾唇。“是啊,是我。跟本王回去了。”欲拉她起身,可她仍抱着双膝不动,眸子瞬也不瞬地定定望他。
“师父远行去西边了,可是阿霖在东边,离得很远很远……要回去哪里呢?”
她眉心微蹙了蹙,很努力在想,却也很困惑似。“好像没有家……巫苗的聚落没有了,好多人不在了,京畿顾家不是家……我跟师父有一个家……”
南明烈凤目一亮。“对,所以该回去了。”
她仍旧不动,脸蛋又埋回膝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不能回去,也、也没有家了,师父他见到我会不舒服,他总是一直忍一直忍,什么都不说,我就傻乎乎的什么都没瞧出来,害他忍得很痛……
“师父心里有事,阿霖帮不上忙,师父很痛,我没办法保护他,像再怎么努力也帮不上。师父心里那一关要靠他自个儿才能打通,可能……可能到那时他就会好,会放下许多事,又会变回那个很喜欢很喜欢我的师父,但我好像等不到了……我、我为什么等不到……”
她自言自语着,脑袋瓜再次抬起,似记起什么,幽幽低喃——
“是啊,等不到了,我已经……已经死掉了呀。”
南明烈感觉面颊一痛,像被狠狠甩上两巴掌,火能在血脉内汹涌奔腾,大有一把火将幽冥烧成灰烬的渴望。
“你没死。”他沉声道,两手按住她的肩头,将她转向自己。
“……师父?”她思绪似无法连接,忘记他从适才就在她身边。
“还想游荡至何时?跟本王回去!”他口气突然发狠。
“可是我、我不在了,我记得在海里漂啊漂的,不大痛,可血一直流,然后……然后……师父——”她突然惊呼一声,眸子瞠圆。“师父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是死掉的人才能来的地方,没你的地儿,快走!你快走!”
嚷着,她使劲扳开他的手,用力推人。“你快走!”
俊庞铁青,他深吸一口气,勾唇冷笑——
“本王若走,过来这儿陪你的会是翼队所有成员,你最爱跟他们混不是吗?还有黛月和绯音,本王让她们俩也过来,连东海望衡那几位老渔夫和老匠人们,全都送过来你这里,你以为如何?”
她表情楞怔,呐呐出声。“他们活得好好的,来……来这儿干什么?”
“本王将他们都杀了,给你陪葬。”一顿。“连那头叫作黑子的虎鲸,本王也一并送来,不会放过。”
“师父为什么要这样?!”
“你让本王不痛快,本王也不会任你痛快。想死,有那么容易吗?”
“我哪有想死?哪有?”她只是没法子继续活着,才没有想死!
师父真的很可恶!
她皱皱脸蛋,憋不住了,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边嚷——
“什么都要师父痛快!什么都要你说的才算!你说见着我不痛快,那我走掉了呀,走掉了还不成吗?你来这里干什么?要你快走,你又说我让你不痛快,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嘛……呜呜……”哭着哭着,头又埋进拱高的双膝里,声音变得模模糊糊——
“师父,我很累……很累……”
她呢喃着,像哭得累了需要休息,却更像在对他说,这么多年一直喜爱着他,如今是觉得爱太累,而她想放下……似的。
他怕自己伤害她,怕她死去,更怕的是她对他的放下。
她若然对他放手,那两人之间那么多年来的牵挂与羁绊,又成就了什么?
是他累了她,令她这样迷惘徘徊,这样心系难解,但他不后悔拖累她,这一生,他只想拖累她一个。
“王爷,一炷香快烧到底啦!踌躇不得,没多少时候了!”
脑中传进老道人急咧咧的警语,他的心反倒平静下来。
她不走,他不想强行拖她离开,不愿她魂魄有所损伤。
对他的丫头,自己始终放心不下,所以就陪着吧,陪她在幽冥之地游荡,谁说这样不是相守?
折下一段阔叶长草,他置在唇间吹起,是她自小听到大、最熟悉也练得最好的那曲叶笛。
又听到老道人大吼,他没去理会,径自吹着叶笛。
忽觉那时请法华寺老住持弄了一处秘密居所想把她留在那里,实在蠢得可以。
她那样依恋他,百般喜欢,他却因苦苦压抑内心而将她推离。
也许她就是愿意的,被他所吞噬,将她完完整整融进血肉,成为他的血肉。
分开两地,自以为护她周全,可她的周全若没有他的成全,她可会开心畅意?
星点熄灭,一炷香已然烧尽。
他脑中清楚能见,安在各个方位的生死符一道接一道烧起,待最后一张生死符化作灰烬,便断了回去的路。
想想,似乎没什么遗憾,若有,应该也是……仅是……叶笛曲子落下最后一音,他五官舒朗开来,睁开双目望向身畔的她。
“师父……”泪珠滴滴答答,思绪像又断止,有些接续不上,但叶笛曲调一如过往那样温柔、温暖,她始终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是很喜爱这个人的……
南明烈不在意她思绪清楚与否,模模她的发,笑得清朗——
“阿霖不走,那本王就留下吧。阿霖说自己死掉了,那本王也就陪着你一块儿死掉,这样很好。”
“这样不好!”她倏地回过神,灵犀相通,隐约察觉到时间所剩无几。
她忘记何时来到这里,忘记这般徘徊不去究竟为何,直到师父来到身边,她像明白过来了,原来还是眷恋着,想见他、想见他……
她哭着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想也未想,话已冲口喊出——
“没有死掉!没有没有!师父不要死!阿霖没死,师父也不可以死!阿霖没死,没死——”
“王爷!”
他山道人最后的那一声催促暴响时,南明烈已发狠拥紧怀里之人。
金红火流乍亮,爆成一片,猛地又消逝无踪,什么都不剩。
没有男子,没有姑娘,没有岩石平台也不见水草芦苇。
幽冥之境曾显现的一处小河湾畔,在姑娘的脑海与心间里,已不在这里……
“老道踏上这条入世修行路,没想过什么成仙成佛的,但一路上也是披荆斩棘,险关重重,能耐没添上多少,倒是把五湖四海、大国小柄的酒喝了个遍。老道帮王爷这个忙,帮得那样爽快,讲个大实话,那是王爷赠了那两坛酒当见面礼实在太有心,老道我禁不住就自个儿巴上来啦!”大笑,边笑边咻咻喘气,心经肺脉皆伤得不轻。
设阵穿梭阴阳本是逆天之举,何况一人进去还得两人出来,遭自身术法力道反噬,那是意料中事。
“咱助王爷带人上来,算是大功告成,王爷见老道吐血吐得严重,也肯费一缕离火灵气为老道浸润。王爷本该是老道的大劫,如今正道未偏,本心依旧,老道这一招也算釜底抽薪,助王爷愿望达成,王爷得佳人相伴,入魔的心自然淡了,嘿嘿,咱越想越觉自个儿脑子精光啊精光!”
“至于王爷原先西行的初衷,老道听了直觉好笑啊。”
说完当真仰首哈哈大笑,然而受火流浸润后吐血虽止,血气仍流失不少,笑没几声牵动肺脉,立时咳得要挖肺掏心似。
好不容易止了咳,仍##喘不停,笑得眼里见光——
“想必王爷也已察觉,心绪起伏一大,离火灵气亦随之波动,王爷觉得难以跟这团神火共生共荣,那是王爷总存着欲控制它、压抑它的心思,希望它强大,却又矛盾地怕它坐大。”摇头啊摇头。“欸,既要相融为一,王爷就得实诚面对,哪天离火灵气又起骚动,先别急咧咧地控下,就任它烧吧,不能一味围堵,要懂得泄出疏通啊王爷。”
“什么?老道都说到这般境地了,王爷还没听懂?”捻着焦黄山羊胡,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说坦白一点就是,王爷之所以动不动就想把某个姑娘辣手摧折,渴望到不行,那还不够明显吗?明明就是春心大动,情火萌得乱七八糟,炸得人外酥里女敕,这最简单的男女情事,王爷怎么女敕成这德行?”摇头再摇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王爷如若春心又浮动,惹得体内火能高涨,叫嚣着欲吞了谁泄火,那就痛快地大斡一场。老道以往练功、修天元内劲,也曾濒临走火入魔之境,那时得泄劲散功,可比王爷苦多了,老道那是没办法,只能靠自个儿气泄丹田,靠自个儿清空自己个儿,而王爷身边不是有人吗?且还两情相悦得很,那是春心开花开满满,又有什么好忍?”
“再有,王爷的离火灵气运用得好的话,那是比什么补品都来得强,看是要大补、温补还是小补,阁下需要泄火,身边的人儿需要补补元气,这不是一举两得、一拍即合、一石二鸟的活儿吗?再忍下去,天地都不容!”
最后一张生死符烧得仅剩微火余光时,恰是某个姑娘扑进他怀里的时候。
在那最后、最后的一瞬,她终是甘心情愿随他月兑出幽冥,回到这天下与地上的一片人间。
之后与他山道人的一番深谈,南明烈忽有顿悟。
他想,每每火能波动,血气跟着突冲,丹田火热,而他之所以一贯强忍,许是因在地宫经历过那些事——
饥渴、疼痛皆可以忍受,唯独被灌下大量的chun药、迷药,那不是他能掌控的。
身体处在极亢奋的状态,几度被逼至绝峰,神识知道那不是自己所要,肉身却不能自持。
他内心被强大怒火和耻辱感支配,使得后来仅要动了点念头,就拚命抑下。
正因如此,他气过头也忍过头了,那一夜才会将满腔怒火往她身上狠撒,想让她明白那种痛,把她整弄得很惨很惨。
原来不能一味强忍吗……
原来春心、春情什么的,只因那人是他家丫头,就觉得不肮脏。
不肮脏,很纯粹可喜,他仍是干干净净的那个人,欲念一动、流火滚滚时,可以顺着一切碰触她,拥她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