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烈神情未变,内心却是一凛。
他脑子里的确想着一具浑身是伤的躯体,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然而那人并非是自己……柔发凌乱散开,唇瓣被咬破,颈子上捺着明显的指印掐痕,红肿瘀青,那人五指无力地微曲着,小小掌心被铁簪穿透钉在榻木上,一身清肌似被作了画,红痕与青紫交错层迭,狠遭踩躏的腿心残泞一片,血丝渗流,那沉睡中的脸容苍白得仿佛失去元气,令他……
不能呼吸。
即使这般,想吞噬她、伤害她,用力摧残她的念头并未消散。
火能波动得厉害,在昨夜之后,他必须花上双倍力气稳下,额心亦刺疼发烫。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若再受撩拨,如昨夜那般入魔的狂态将再次发生。
经过昨夜那一场,他三魂与七魄、五感与七窍已知个中滋味,彻底尝到甜头,自制力大落,他真会一而再、再而三伤害她,只图一时痛快。
放下茗杯,他正视眼前的高壮汉子,徐声问——
“尊师他山道人,本王何时得见?”
陆剑鸣浓眉挑了挑,阔嘴咧出笑。“师父交代过,若要寻他,一路往西行,有缘者必然得见。”
当日在北溟地宫目睹朱雀离火现世,他随这位身具纯正灵气却剑走偏锋的烈亲王来了一趟天南朝帝都,为的是要就近监看离火灵气在他身上的变化,毕竟于这位当朝亲王而言,修仙与成魔仅在一念之间。
他曾向对方提过,倘是得遇师父他山道人,定能解开更多关于朱雀离火之事。
如今烈亲王是有心求见了,虽不清楚他家丫头除了探进他的凌虚见到那些惨状,究竟还干出什么事,到底是令他生出意念。
他的心钥和心药,果然是那丫头。
这一方,南明烈沉吟着他的话,淡然勾唇。
“本王是有缘者吗?”
“王爷既然有心,自然有缘。”
丝雪霖全没料到,在她得知师父这一年多来发生何事,也觉得跟师父“谈开了”,师父那一晚以一种坦率毫不掩饰的暴虐相面对她,不再费劲压抑,内心有多暴戾,怒火就有多炽盛,对她尽数展露……她以为终于再一次贴近他,未料,他却避她避得更狠。
她不懂。
不懂不懂不懂啊!
她想破脑袋瓜都弄不懂师父为何躲她。
今日且教他知道,她丝雪霖不是那么好摆月兑的,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城外官道上,骏马快蹄赶上一辆外形朴素、却是以上上等木材打造的马车,骏马马背上的姑娘忽地一记挺飞,足踩马背窜出,非常粗暴且干脆地从马车后头的小门“砰”一声闯将进去。
姑娘除了一手单人驾双翼堪称绝技,自小必于养马、驯马的活儿也干过不少,且还挺有心得的。
此时她成功闯进马车内,两指立时搁在唇间,一道清厉哨音声响,那匹送她过来的大马就“格答、格答”停了快蹄,闲散踱起步来,大有一副“使命达成,打道回府”的神气。
马车被破门而入,前头赶马的车夫岂能不察?
听到马夫大叔发出停马的哨音,姑娘赶紧推开前头小门,露出笑嘻嘻的脸蛋。
“是我是我,罗叔别紧张,我追着你们过来的,继续走啊,没事儿的。”
“雪霖小姐您这是……”马夫大叔眨眨眼。
“撞坏的马车门我来修,我手艺是跟罗叔学的,肯定极好,别担心啊!”
“呃?您这……”烈亲王府里,养马、赶马、驾车第一好手的马夫大叔,透过小门飞快看了姑娘身后的男子一眼。
后者眉目微沉像似不豫,却未做出指示,看来该是应允的,唔……好吧——
马夫大叔也就模模鼻子当作啥事都没发生,重新赶起两匹并辔骏马,缓缓续行。
对付完所有事,终于能专注来对付最紧要的事。
丝雪霖盘腿坐定,丽眸直勾勾瞅着亲王师父。
南明烈表面上淡定自持,也必须做到淡定自持,依他现下情状,实耐不住她的撩拨,不严厉待己着实不成,只是……被这丫头毫无掩饰的热烈眸光逼视,心里也微感吃不消。
“师父近来天天出门,今儿个是要往城南法华寺拜访住持大师,那位老老又瘦巴巴却爱吃水煮落花生的住持大师与我是忘年知交……师父,阿霖也有忘年知交呢,师父既然去访,怎不带上我?”
南明烈下意识揉揉额心,发现她留意到他的举动,眸光亦瞟向他的眉间额上。
火焰印记若开始泛出细光,表示他心绪波动甚剧——她向来是个见事甚快、思虑敏锐的姑娘,定然已瞧出端倪。
以往她要是展露出机敏聪慧的一面,他内心总为她感到骄傲,觉得一块美玉来到自己身边,落在自己手中,他没有辜负她,没有辜负自己,他将她教得那样好,令他那样喜爱。
但此际,他实在痛恶她这般敏锐善感,令他掩饰得如此费力。
他神态从容地放下手,目线微荡,朝被撞坏的后车门瞧去,道——
“你是越大越没有规矩了,本王的车你也敢毁?”
她仔细观察那张太好看的俊颜,心怦怦跳,三分肯定加七分猜测地问——
“师父是不是害羞了?自从那晚模上你的榻,我们……这样又那样的,师父完全放开不压抑,可事后你就避我如蛇蝎,天天变法子躲我。师父脸皮没我厚,阿霖知道啊,会觉害羞,我也能够明白,但师父还是要让我知道,不然我会胡思乱想,很难受的。”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所以师父真的害羞了对不?对吧?”
她出的是“中宫直取”的招数,既狠又直接,南明烈以不变应万变,若没凝神细瞧,实看不出他耳廓已隐隐染红。
他避开提问,状若云淡风轻。“本王这几日会在法华寺留宿,待抵达山门,让罗叔送你回府,别跟来。”
“为什么?”丝雪霖不依地瞠圆双眸。
“法华寺不留女客过夜。”
“我是问师父为何留宿寺中?”她强调般挥着小拳头,鼓起双腮,瞬也不瞬直瞅着他,看着看着,突然斩钉截铁道——
“原来真是害羞了。”点点头,再点点头。“若非害羞,那、那就是有负罪感……可是师父,那一夜发生的事都是我想要的,真心想要的,我想知道这一年多来你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在不得而知之前,连想都不敢想,很怕不好的事发生……但……但毕竟真的发生了……
“真正去看,映入眼中的每一幕都让我痛到好像五脏六腑全乱七八糟移了位,没有一处是好的,师父破破碎碎的,我也跟着破破碎碎,可我终于知道了,一颗心虽痛到四分五裂,毕竟全部都能拢进胸房里,不会七上八下一直吊在半空,难受到快要死掉,因为师父回来了,在我身边,我们又能在一起……”
甚是宽敞的马车内一阵沉静,除了外头响起的木轮滚动声和马蹄声响,只余她略显深浓的呼吸吐纳声。
她抿抿朱唇又道:“探进师父的凌虚里,见了一切,才敢确认那对姊弟的来历,他们出身西泽巫苗族,在古稀之年,姊弟二人相偕离开聚落,不知去向,我小时候听族里耆老们说过他们的事迹,什么取血延寿、设阵掩魂的,许多说得太神,每每都当成故事来听,大伙儿还说,巫苗族还魂丹的配方就是他们姊弟二人整出来的……没想到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很多是真。”更没想到的是,被西泽巫苗族当成传奇的两人,最终成了邪魔歪道。
“跟本王说这些做甚?本王不爱听。”
南明烈俊颜转向车外开阔的景致,眉眼间神气疏离。
丝雪霖闻言怔然,想了想,明白地点点头——
“……是啊,说这些做什么呢?都过去了。”
又作一个深沉至丹田的呼吸吐纳,仿佛能一扫胸中无形块垒,她咧嘴笑出白牙。“师父我不说了,你也不要再躲我,咱们……咱们就跟以前那样一块儿过活,不要心有芥蒂,然后……然后一直都用不着和好,因为没有吵架呀,所以用不着和好,好不好?”
她知道师父有他的心魔要冲破,是她再如何焦急思虑都无法为他办到的。
但她可以等。
只要他一直在她身边,所有事都会转好的。
岂料——
“在法华寺静待几日之后,本王将离开京畿远行,你的居所我另有安排,届时会令黛月和绯音随你过去。”
话题转得突兀,教人措手不及。
丝雪霖瞪着男人搁在膝上轻敲的优雅长指,跟着去看他沉静起伏的胸膛,再往上挪动眸线,望着他有些深沉莫解的侧脸。
“什么叫……我的居所另、另有安排?”喉头太涩,她用力吞咽唾津。
南明烈双目略眯,徐声道——
“烈亲王府与宫里那位毕竟……有了龃龉,本王若远行,而你独留在京畿帝都,待宫里那位的耳目将事回禀,如那晚暗调禁卫军兵力夜袭烈亲王府之事,亦可能再发生。再有,若真是禁卫军还不足惧,就怕是禁卫军假扮的强盗贼人,闯进府内恣意烧杀,完全不需顾忌身分,如此才是防不胜防。本王如若不在,在京畿帝都的你必为帝王所觊觎,你会成为他手中的天王牌,为断绝这样的可能,另寻一个安全所在安置你,方为上策。”
而那个安全所在是托了法华寺的住持大师暗中牵线,方才选定,他此次说是留宿法华寺,实打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主意,欲先前去那离京不远的小城看过,再替她的居处多置些东西。
只是他完全没跟她商量,她哪里受得住?!
“什么觊觎不觊觎?什么天王牌的?天南王朝的昭翊帝对我根本想除之而后快,可我不怕他,我才不怕!但是师父想离开京畿了,那就走,才不管什么近行远行的,你走,阿霖当然跟着,我没跟在一旁,万一师父又不见了怎么办?我怎么可能独留在这里?”她依旧不明白。
“要你留下,你就留下。”
“师父!”小拳乱挥。
“你留下来。”
“我不留。”一脸执拗。
“本王绝不会带你同行。”
“为什么?!”她火气喷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