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芍一如既往随着穆子捷入宫,等他当完差再随他乘车出来,可这一整天她都很沉默。
穆子捷知道她为什么沉默,好几次想逗她说说话,但看她那心事重重的表情,只得作罢。
只不过两人同乘一辆车,在这方狭窄的空间里,如此尴尬的气氛着实让人窒息。
穆子捷打起车窗帘,透了透气,终于道:“紫芍,你放心,你不愿意,谁也强迫不了你。”
为什么他总觉得她不会愿意呢?其实是他自己希望她不愿意吧……紫芍胸中堵着一口气难以抒解,所以根本不想搭理他,闷声道:“奴婢不会给公子添麻烦的。”
假如能忘掉自己的身分,永远待在他身边当一个丫头,或许成为他的小妾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其实他这个人不错,嫁给他应该不会太吃亏,可惜小妾终究是小妾,他还要娶正妻的,到时候明争暗斗,她可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紫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不喜欢她,怎么会给她机会,让她成为他的妾?
曾经,她向往那种“愿得一心人”的姻缘,只有元清郡主那样的身分才配拥有。此刻的她是个小小的乡下贱婢,别说是终身大事,连命都由别人掌握。
想来真可悲啊,她不过是换了身分,如今竟变得一文不值。从前娇养在深闺,整日锦衣玉食,还时常多愁善感,实在太不懂得惜福了。
穆子捷忽然道:“对了,前面绕个道,我得去柳姊姊那里一趟。”
紫芍眉心一凝,“公子又要去柳娘子那里?”不是说好不再见面了吗?三天两头仍旧与那梨园女子藕断丝连……难道她猜的没错,他心中所爱就是柳娣子?
也许是因为把她当成外人,怕她向冉夫人泄露口风,所以抵死也不承认。
紫芍的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就像要一直沉到黑潭深处似的,就算是她家破人亡的时候,也远没有这样的无力感。
“柳姊姊托人捎话来,说有件要紧事。”穆子捷解释道:“我得去看看。”
“怕是借口吧?”紫芍道:“柳娘子大概是想见见公子而已。”
“借口?”穆子捷侧眸看她,“柳姊姊是个爽快人,做事从不乱找借口,她说要见我,肯定是有急事。”
紫芍被他这话一堵,忍不住皱了眉,所以在他心中,柳娣子无论怎么样都很好?呵,她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了。
两人一路无话,马车很快驶到了柳娣子家的巷口。
这一次有别于以往,柳娣子竟亲自站在大门处翘首以待,见了穆子捷,她脸上的神情既欢喜又着急。
“二公子!”柳娣子迎上前来,声音有些微颤,“你可算来了,等了大半日,生怕你太忙不会来。”
“柳姊姊,怎么了?”穆子捷笑道:“看来真出了天大的事,从未见过你如此模样。”
“我要带你见一个人。”柳娣子道。
“谁啊?”穆子捷不明所以,“有这么要紧的人吗?”
柳娣子往四周瞧了瞧,仿佛很不放心,而后目光忐忑地落在了紫芍身上。
她问道:“这位姑娘能否先在门外等着?”
紫芍一怔,实在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需要如此隐瞒。
穆子捷却道:“不碍事,让她随我一同进去吧。如今我娘叫她来管我,若有什么背着她,怕是会告我的状。”
“姑娘,你真能保证不把今日的所见所闻透露出去?”柳娣子还是不放心,郑重地问紫芍。
“奴婢不会做对公子不利的事,”紫芍答道:“若柳娘子真的信不过奴婢,奴婢在这里候着便是。”
“也罢……”柳娣子犹豫再三,终于道:“既然你家公子不愿瞒你,看来也不必瞒。”
“到底是怎么了?”穆子捷越发好奇,“柳姊姊,究竟哪位贵客在此?”
柳娣子不语,只将他们请进宅内,沏了茶,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开口道:“二公子,关于元清郡主的下落,你可放心了。”
“元清郡主?”穆子捷一惊,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怎么……找到郡主了?”
紫芍不由得心下骇然,全身发冷。难道柳娣子知晓了她的真实身分?不……不可能啊,她移魂之后,这世上再无旁人知道她到底是谁,就算她亲口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相信吧?
“我日日差人四处寻访,”柳娣子答道:“终算苍天垂怜,在京郊上河村遇到了郡主。”
上河村?紫芍心尖震动,整个人霎时如石像一般。
“你真的……找到了元清郡主?”穆子捷更是愕然,“真是她?没有弄错吗?”
“去把郡主扶出来。”柳娣子对身边的婢女道。
婢女依令去了,没过一会儿,便搀着一名女子缓缓步入厅中。
待定晴看清那女子的容貌,紫芍膝下一软,险些要摔倒——那真的是元清郡主,是她的脸,她曾经的脸。
怎么会这样?她是在作梦吗?
然而她的指甲掐入掌心,可以感到明显的刺痛,这一切刺目又真实。
“元清——”穆子捷目光深锁,过了好久才确定眼前并非虚假的。他轻轻步上前去,对着那女子凝视半晌,低吟道:“郡主,真的是你吗?”
那女子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恐惧,眼神像小猫儿一般仓皇,身子瑟瑟发抖。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柳娣子道:“连话都说不完整,看来家破人亡之事对她打击颇大,如今变得这般呆呆傻傻的。”
“什么都不记得了?”穆子捷眼中几乎要渗出泪来,“怎么会……”
“我在上河村寻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般。”柳娣子道:“一名农妇捡到她,本来看她长得漂亮,想给自己的儿子当个现成媳妇,谁料她这般痴傻,农妇便有些不耐烦,幸好还没来得及把她遗弃,就被我的人找着了。”
原来自己的肉身也在上河村,怎么从前没能遇到……紫芍心中一片迷乱,思绪繁复,令她头痛欲裂。
终于,她理清了一点点线索,她与这名女子应该是在什么机缘巧合下移了魂,或许她坠河的当天,这名女子也在河中。
上天或许开了个玩笑,或许只是一时混淆,让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交换了身分,缔造了这般不可思议的境遇。她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呢?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躯壳,却得眼睁睁看着躯壳属于别人,而且有可能永远也换不回来……
不过眼前的女子可会认得她?虽说痴傻了,可是看到自己从前的脸,会不会有所反应?
紫芍故意迈上前一步,引起那女子的注意。
那女子抬眸与她四目相对,果然那女子的深瞳里也闪现出一丝不一样的光芒。
“啊!”女子猛然大喊了一声,慌忙四处躲避,不经意撞到了穆子捷,顺势钻入了他的怀中。
“妖怪!妖怪!”女子蒙住双眼,发了疯一般叫嚷着。
“妖怪?”穆子捷满脸疑惑,不得其解,却揽住女子的肩膀,轻声安慰,“郡主可是忆起了什么?哪里来的妖怪?”
女子不断地摇头,闭着眼睛不肯睁开,她紧紧搂住穆子捷的腰,半寸也不肯松手。
“郡主看来是受过什么刺激。”柳娣子断定道:“不止家破人亡之事,肯定还有别的事……”
“郡主的卧房是哪间?”穆子捷道:“不如先送她回房吧。”他手一出力,顿时将那女子整个抱了起来。
女子柔软无骨地依偎在他怀中,像一片落叶般虚弱,他看她的神色越发怜恤与温柔。
穆子捷道:“紫芍,你先在这里等一等。”
这一刻,紫芍心中五味杂呈。这所有的怜惜分明都应该属于她,可她却要站在这里故作坚强,看着他去怀抱另一个女子……
紫芍坐在门槛处等着,也不知坐了多久,天都已经黑了,依然不见穆子捷从后院出来。
她肚子饿了,暮春时节,风仍旧有些凉,她缩着身子,竟有些饥寒交迫的感觉。
当初在上河村的河滩边醒来,她也是如此,衣衫单薄,月复中空乏,然而那个时候她心中全是复仇烈焰,倒不像现在这般虚月兑无力。
终于有一件事,她恍然大悟——原来他心中爱慕的女子,就是元清吧?
呵,没错,元清郡主。当初她猜来猜去,为什么偏偏没能想起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刻她该惊喜还是沮丧,他一直暗自喜欢着她,可惜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她了,面目全非,时移世易,仿佛那一切已属于前世。
这比起他爱着别的女子更让她绝望,而且是一种心有不甘的绝望,就像被剥夺了一切,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苦涩渗入心内,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旷野中承受风雨袭击,狂风暴雨凛冽,而她无处可藏。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身后终于传来他的声音,她等了他这么久,他似乎都把她给忘了。
“公子,”紫芍站起来,维持平静的神情,“元清……郡主她好点了吗?”
“她已经睡着了。”穆子捷道:“不是叫你跟柳姊姊她们一道用晚膳吗,你怎么坐在这里?”
“奴婢毕竟是下人,不方便打扰柳娘子。”紫芍轻声道:“这里挺好的,傍晚的景色很怡人。”
她忽然觉得自己如此可怜,本来属于她的一切被剥夺殆尽,有一种卑微到泥尘里的落寞,失去了郡主的身分,她真的比不上一株野草。
穆子捷忽然道:“你先回府去,别饿着了。”
“公子……不与奴婢一道回去?”紫芍眉一拧。
“我先待在柳姊姊这里,”穆子捷解释道:“郡主的病情很奇怪,我已经请了宫里相熟的太医前来,要替她诊治,也不知会忙到多晚。”
“公子若留得太晚,被冉夫人知道了恐怕不妥。”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意他在此逗留。
“所以你回去以后得帮着瞒着我母亲。”穆子捷浅笑道:“紫芍,你最机灵,这种小事很好应付。”
“奴婢不机灵。”她脸色一沉,月兑口道:“也断不会帮公子撒谎。”
“怎么了?”穆子捷觉察到她不太对劲,“怎么像是在发脾气?饿肚子了,所以发脾气?”
“公子最近勤奋谨慎,侯爷与冉夫人都渐渐对公子改观了,”紫芍冷冷地道:“今日若在此逗留,被人知晓,这些日子便白努力了。”
“你这丫头,教训起人来跟我娘似的。”穆子捷莞尔,“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我真的不放心郡主。”
“柳娘子办事一向牢靠,相信她能照顾好郡主。”紫芍道:“公子你一个大男人,留在这里终究不妥。”
“可我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穆子捷十分执着。
“太医来了,柳娘子自会招呼,”紫芍道:“公子留在这里,也是多余。”
“你这丫头,”穆子捷越看她越奇怪,“怎么气呼呼的?谁惹你了?莫非……嫌柳姊姊招待你不周,惹你生气了?”
“奴婢只是为了公子的声誉着想。”紫芍凝视着他,“若公子执意要留下,奴婢也无话可说。”语尽,她转身就走,存了一肚子的气还有伤心此刻全撒在他的身上,也顾不得她这奴婢的身分了。
“好好好——”她这一走,穆子捷反倒着急,上前一把拉住她,“我随你回去还不成吗?小祖宗,发什么脾气?”
他的手倏忽握住她的手腕,好像有什么捉住了她的心,瞬间让她冷静了下来,方才一颗心像兔子在乱跳,此刻不再慌乱了。
这个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会在意她为什么发脾气,会迁就地前来哄她。原来他也是在意的她的,虽然不像在意元清郡主那般,但他至少把她当成一个可亲的人。
这种感觉像是温暖的风罩子,忽然将她整个罩了起来,她的世界顿时不再有焦躁,恢复平静。
“公子知道现在最该做的是什么?”紫芍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庞,近在咫尺,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什么?”他愣住了。自从见了元清郡主,他整个人都变得傻了似的。
“北松王府满门抄斩,郡主能独活吗?”紫芍道出关键,“公子还要请太医来为郡主诊治?那太医可牢靠?”
“那太医是新上任的,从未见过郡主,应该瞒得过去。”穆子捷微笑道:“你这丫头还真是周到。”
“公子不觉得应该帮忙查明当初的真相吗?”紫芍觉得此刻应该是个好机会。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机会。虽然她并不想在这一刻提及往事,利用他……
穆子捷凝眸,“什么真相?”
“北松王谋逆的真相。”紫芍道。
“谋逆哪还有什么真相假相?”穆子捷狐疑地道:“你这丫头,又是从戏文上瞎听了什么吧?”
“奴婢觉得奇怪,北松王爷难道不是皇上最亲的兄弟吗?”紫芍皱着眉问,“放着好好的富贵闲人不当,费什么劲谋逆啊?他又没有儿子,夺了这个皇位,留给谁去?”
“皇帝人人想做,也未必是为了儿子吧?”穆子捷笑道:“虽然你说的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奴婢还听说此事与什么金矿有关……”紫芍继续道。
“这也是戏文上说的?”穆子捷不由一惊,“金矿的事朝中都没几个官员知道,你们平头老百姓是怎么晓得的?”
“奴婢正好有一个表哥,就在染川采矿呢。”紫芍胡诌道:“他说当初北松王爷奉旨到染川帮皇上开采金矿,那可是采了上千万两的金子,可这些金子都不翼而飞了。”
“对,正是如此,才定了北松王爷这谋逆之罪。”穆子捷沉眉道。
“可是,金子寻着了吗?”紫芍问道。
“听说搜遍了北松王府也没有丝毫影子。”穆子捷答道。
“这不就对了,”紫芍道:“金子没寻着,皇上就该把北松王爷关押起来,等他供出金子所在再做了结。怎么金子都没找到就把人给杀了?现在那金子还能去哪儿找?”
“北松王爷不是皇上下旨杀的,皇上当然想先问出金子的下落,”穆子捷十分无奈,“可北松王爷是自刎的。”
紫芍惊得瞪大眼睛,自刎?!撒谎……这一定是穆定波撒的谎,那天晚上她亲眼所见,穆定波一刀刺入了父王的胸膛,父王大喊冤枉,他却听而不闻。
“这就更怪了,”紫芍皱眉,“北松王爷明明都打算叛变,为何要自杀?”
穆子捷一怔,随后久久沉默,因为她说得太有道理,他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深思。
“公子,若是查明此事的真相,还北松王爷一个清白,郡主就可以恢复身分,正大光明地过日子。”紫芍眼中有着隐隐的期盼,“公子,您说呢?”
穆子捷轻轻叹一口气,过了片刻方道:“此事水深,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况且是经我们穆府办理的,弄不好会祸及父亲和大哥……”
呵,他嘴上说着爱慕元清,可如若牵涉自身,就退避三舍了吗?紫芍失落地道:“看来公子对元清郡主的感情不过如此,奴婢还想着,若是郡主能恢复身分,公子倒有可能与她缔结良缘,奴婢想错了。”
“说……说什么呢?”穆子捷不由结巴,“我对郡主……只是感激她从前对我的照拂……”
“真的?”紫芍睨着他,“看来是奴婢误会了。”
“你这丫头,”穆子捷掩饰道:“别乱猜!”
紫芍撇开脸不看他,他从小暗恋她,又不敢承认,此刻也不愿意对她施予援手帮她查出灭门的真相,这一刻,她对他真是失望透顶。
穆子捷是这么懦弱的男子吗?难道她看错他了?
这一日情绪经历了高低起伏,她觉得好累,也更加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