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徐明静仍可以感觉到沈珠荷怀疑的眼神,像能看穿她和崔胜威的事。
从徐场主那儿得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后,崔胜威心里就卡卡的。
她还好吗?原来她个性那么机车,是因为发生过那样的悲剧,她困在自责里很久了吧?难以挽回的遗慽,就道么绊住她迈向未来的脚步。
他想给她温暖、想抱抱她,彷佛她的难受都和自己有关。这是不是传染?与她曾经体肤相亲,就被她的忧伤感染,害他心情也阴郁着。
“为什么不打给我?”
躺在床上,他瞪着手机叹息。又看向荼几上的Pick项链,这种日子也不好送她礼物吧?但是……他突然起身,拽来吉他出门去。
这种日子,身为缴费的学生,还是可以去练吉他!
深夜杀去工作室,结果竟然看到她在外面“蛇”?崔胜威好笑地看着荒谬的景象。
这真是他见过最诡异的人猫回圈了,回圈中央是已经吃光的空碗,喂猫的徐明静在逃,猫儿憨憨地想蹭她,还一边发出沙哑的叫声。
“不要过来,站在那里、那里啦。”徐明静指着地面,瞪着它。“让开,让我拿碗——”
“喵啊!”猫眯又偎过去。
她吓到,闪开。“有吃饱就好了,不用撒娇,不要过来。”
“啊喵——”
“叫你别来,走开走开快走开!”
徐明静快崩溃了,谁知猫儿又蹭来,快巴上她的腿,忽然横空一脚踏来站定,猫儿一时不察就蹭了上去——
只见老迈的黑猫眯眼,尾巴竖直,兴奋地蹭着这只脚,蹭得好过瘾。彷佛在说这腿又壮又暖,很好蹭。
太好了,危机解除。徐明静松口气,赶紧趁老猫神智不清时过去捞起空碗。
看猫儿蹭得陶醉,崔胜威自嘲。“把我的电话给它,它应该会立刻‘香槟’我。”
此话遭来一记白眼,他笑她。“又要韵它又怕它,你到底是喜欢它还是讨厌它啊,立场矛盾是你的天赋吗?”就跟对他一样。
这种白烂问题她不答。“你先站着让它蹭,等我下楼再走。”说完她溜回地下室。
可怜的崔胜威就背着吉他站在那儿任猫凌辱,又是蹭又是喵的,他蹲下,拍拍猫儿的头。
猫儿更兴奋了,舌忝咬他的长裤。
“我怎么有被当人肉供品的感觉?”
最后老猫儿蹭爽了,躺下翻肚,以专注又痴情的眼神望着他,嘴里呼噜噜地叫。
与它对视一会儿,崔胜威终于有了结论。
“你是母的吧?”哼,看他的魅力连猫儿老成这样都会发情,而她、她——
“徐明静!”他差点忘了他是来安慰她不是来安慰猫的。
崔胜威追下楼,问道:“你在干么?”
“在忙。”徐明静坐在柜台里,一边吃着玉米罐头,一边回e-mail。“你来干么?”
“练吉他。快演出了要练熟。”看看这理由多光明正大。
徐明静听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接受。她盯着萤幕,拿高钥匙,看也不看他。“自己去练,用完把钥匙放柜台。”
“吉他晚点再练,我请你吃宵夜。”
“已经在吃了。”
“要不……我们喝酒去?”这种日子很适合喝醉,一醉解千愁啊。
“我戒酒了。”酒量差,不喝。
“现在有我在,你不用戒酒,可以放心喝,醉了我会处理。”真的,才处理过她爸,他越来越擅长了。
相信你很乐意处理。徐明静站起身,关电脑,走出柜台,走向崔胜威。
那专注的目光害他心跳一阵乱。终于近在咫尺,她说的却是狠心话。
“如果不是来练吉他的,请回。我先休息了,掰。”说完回房去。
“刚刚要不是我,你还在上头兜圈圈咧。”他气嚷。
哼,他练、他练,他练练练!卯起来刷弦泄恨!
担心她?结果咧,她好得很,真是坏女人。
如果心想事成,如果念力会具象……那么崔胜威总是想着她,他们就会越来越近吗?
岂止他在想,徐明静也常想到他。只是理性让她选择冷漠,而真相是常常盼着他来。
每次他来上课的前夕,她心情就会特别好,即使见面后她没表示什么,夜里一个人抱着枕头睡,也会回想那天他搂着入眠的温暖,以及炽热得几乎融化的温存。想到他曾在她深处,便身子紧热而心荡漾。
痛楚的记忆和罪恶感像茧,让她隐藏起自己,她却隐隐有了成蝶的想象。
她知道内心在动摇、在挣扎。
常常上一刻拿来手机要“香槟”他,下一秒又觉得自己很可耻,竟然还奢望着幸福,她都记着伯母辱骂她的话,她开始害怕自己真的就像她骂的是个下贱的女人,辜负一个,又爱上另一个。
她好像真的是个糟糕的人。
她不自觉会在网路上捜寻“崔胜威”,逐条浏览关于他的新闻,她为自己的渴望感到羞耻。原来即使发生过那样不堪的事,她还是期待着爱情啊。
日子就在这样拉扯与纠结中浪费下去。
在封闭自己的日子里,她拒绝交新朋友、拒绝谈新恋情、拒绝建立新关系,唯有一个人,她无法拒绝。
难得休假,她到万华,熟门熟路地穿梭在老街巷弄间。
午后四点,夕光映照老屋楼,遍街澄黄。恰巧遇上孩童放学,一群孩子笑闹走过,她途经杂货店,见到老阿嬷养的狗懒懒地趴在地上晒太阳,有苍蝇在飞,也有蝴蝶在飞,“青草巷”漫出浓烈的青草香味。
走过这些后,那边骑楼下,她看到要找的人。
徐明静停步,深情凝望。只见一位胖妇人手势利落地在摊车前备料,那是她任劳任怨的妈妈,日日贩售三个二十元的车轮饼。
从小,爸爸做过很多事业,合伙被骗,投资失利,每次都雄心壮志,后来都虎头蛇尾,下场惨兮兮。
爸爸忧郁时,就会躺在床上边睡边哭。
“哭屁喔,哭会饱吗?孩子不用管吗?”、“就会用哭的博取同情,你是男人,可以更有guts点吗?”
妈妈总是会飙骂各种难听话,虽然气着、骂着,还是坚强的撑住这个家。白天在早餐店工作,下午卖车轮饼,辛苦地把她养大,虽然最后跟爸爸离婚了,但是她们母女依旧晴深。
“妈!”徐明静笑嚷着朝母亲奔过去。
胖妇人愣住,回身,一见来人,扔下铁夹,张开双手迎上去,搂住女儿,抚着她的头笑得合不拢嘴。
“乖女儿——唉呦,这么久没来是要想死我喔。”
“我也是,我也想妈。”
郭英珠拍拍她的脸。“真乖,我的宝贝喔。”
徐明静任母亲拍啊哀的,抱着她胖胖的腰,感觉好温暖啊。
“妈我今天放假,我来帮你。”她熟稔地拿了面糊罐浇模版。
“唉呦好孝顺啊我的乖女儿。”郭英珠搂着女儿,内心欢喜。
霎时这对母女彼此都笑着、搂抱着,其情深羡煞旁人,教路人观之感动、教异乡游子见之触景伤情,念起故乡阿母,更教孤寡老者眼见嫉妒,敏感地恨起不肖儿女。
且慢,再等上一会。
欢乐时光恨不长久,尤其亲人相会顶多忍他几分钟,也不过半小时光景——“要你相亲你就去!”郭英珠骂。“你和施振宇又没结婚,你要守活寡吗?你就是没骨气才会被她妈欺负!我已经跟孙妈妈讲好了,她儿子最近会约你出去,人家是医生,条件很好,你给我好好跟他聊啊,不要得罪我的老客户——”
“你干脆在这里、这里!”徐明静敲着车轮饼招牌骂。“干脆把我的电话写在这昭告天下,买饼附赠相亲一次!这样高兴了吗?”
“高兴——高兴死了,自己生的女儿冲着我大呼小叫,唉呦,啧啧啧,多光荣啊。”
“妈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干涉我。”
“行啊,你以为我爱管啊?那你就活得像样点啊,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啊!”
“我又怎样了?我过得很好——”
“放屁——你好,要什么口味?要几个?”顾客上门,郭英珠一秒笑出来,这就是专业。
徐明静沉默着,脸很臭地串起烤好的饼,装入纸袋。
来这里时是抱着孝顺妈妈的决心,此刻只求不要动怒发神经就好,做女儿还真难为啊。
客人一走,郭英珠叉腰继续未完的战事。
“我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那时候干么解除婚约?到底是什么原因?”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么?”
“好,不提这个,我们看向未来。你什么时候要结束那个不赚钱的工作室?一个月拿不到一万,有时还倒贴,你娘我卖车轮饼都强过你,孙妈妈她女儿当会计,每个月还能拿一万多回家孝敬她。你呢?大学都白念了你——”
“我大学学费是自己赚的,多的钱都让你徽房租了,现在没钱给你,你就要跟我计较吗?”
“是,我就是要计较,你爸没出息,是谁把屎把尿把你养大的?你一出生就自带女乃吗?把你养大花了多少钱?施振宇死两年了,你帮忙善后也要有限度!像无底坑那样赔进去算什么?不然叫他妈去经营啊,不然就给你钱啊,反正你不拿钱她妈都嫌你拜金了,你干脆先要个几万来花啊,没出息——”
“拜托你不要再说这个了好不好,早知道我就不来看你了。”
“你是专门来气我的。”
接下来照例是各自委屈的冷战。虽然不吵架了,但也不说话了。一个专注招呼客人,另一个专注烤饼,都不爽对方,都同时想着——
咱母女就这么恩断义绝,绝交啦。
可是待天色更暗,徐明静要回去时,熟悉的母女情深画面又出现了。
“回去要好好吃饭,不要让妈担心知道吗?没钱要讲,妈这边有。”
“不要担心啦,妈今天早点回去休息。”
“都怪妈不好,妈没用,不能在旁边照顾你,你看你痩的——”
“我很健康啦,妈才是,要多休息,不要太累。”
家人间的战争总是反复无常,上一秒相逢时欣喜若狂,相处一久,下一秒就闹翻,忽然临别前又感性大喷发,奇妙的是,这样的老哏她们演了又演,还是每回都演。
离别时想“念”,见面了想“念”,念对方的不是,分开又惦着对方的种种好。真矛盾也真纠结,但这就是家人啊。
郭英珠看着女儿离去,那消痩背影引起阵阵心疼。
都是我不好,不能给她更多。
这就是母亲的心情,看女儿糟蹋自己的人生,又骂又气,但气到最后,最气的是自己不争气,才让女儿不好过。
我真坏。
徐明静怀着内疚离开,很后悔刚刚对妈妈吼的每一句话、摆的每个脸色。
明知妈辛苦都是为了她好,她干么计较呢?爱念什么就让她念,两人不常见面,还要惹她生气,她真是坏透了。
突然,她发现两手空空,肩膀很轻,原来是皮包忘了拿。
她赶紧踅返,但见从小就熟悉的警察伯伯堵在滩车前,正拿出本子要开单。看妈妈频频跟警察鞠躬道歉,不肯拿证件,她快步上前。
“妈没关系,让他开,钱我付。”每次看妈妈低声下气她就很心疼。
“哩造啦(你走啦)——金派况(很难看),谋你\代志。”郭英珠挥手赶女儿走。“大/,啊我现在就走好咧,不要开啦,我没带证件啦,厚啦厚啦就这酱啦——”
“又说没带证件?郭英珠,你是累犯喔,我每次叫你不要在这里摆你都没在听,昨天也警告过你了,今天再不开单我没办法交代啦,有人检举你咧!”“我今天才卖没多久,都没什么赚,拜托啦。”
“好啦,就给他开嘛。”徐明静将妈妈拉到身后,跟警察说:“你开吧,我等一下帮她缴——啊!”耳朵被老妈掐住拖回来。
“你很有钱吗?一千二要卖多少车轮饼?”郭英珠又冲着警察笑,推着警察走。“厚啦厚啦,大家都认识那么久了是不是?”
“你不要推我喔。”警察警告。
郭英珠搓着双手,厚着脸皮哀求。“再给我一次机会啦,我明天真的不来摆了……”
“妈你不要这样,我都说我会帮你出了——”
“徐明静?”
一声呼唤教徐明静僵住。
人生最恨的事就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熟人,有些人会识相地当作不认识,但这世上多的是白目人,而这白目的声音她认得,不就是举世无双的三七步崔胜威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