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客人都离开了,宛心玉也懒得再伪装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就是个一根筋的,任何心机手段在她面前都没用,因为她就没参透各种弦外之音的天赋,所以她也懒得拐弯抹角的说话了,直接挑明了她的想法。
“听好了,你们的婚事我不同意,穆德,你若要娶这样的姑娘当我的媳妇,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易穆德见他娘都把话给挑明了,也不废话,“那我也说白了,其他的女人我都瞧不上,我这一辈子就只认准了她。”
母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伺候的人连喘气都不敢大声,这不是他们第一回有这样的争执,可是这一次,不管是谁,都不打算做让步的那一个。
宛心玉知道他的执拗就某一种意义来说几乎是跟她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回她也有着她的坚持,谁也不能逼她去接受这样一个女子踏进长公主府,还成为这栋屋子未来的主母。
阮芝盈进入长公主府的第一天,就见证了她的到来有多么的不受欢迎,这一夜,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辗转反侧的滋味。
有时候,阮芝盈只是有点一根筋,却不是真傻,他人对她是不是真心的,若她细细体会,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
可或许她心里仍期待着她和易穆德的婚事能够受到所有人的祝福,就跟在阮家村时一样,那时候他就是个普通男人,偶尔陪着她回娘家,男人们说说笑笑,女人们则是料理出一桌的菜,虽然没有好酒好菜,可是那简单的菜色里头却全是所有人对于他们的热情。
易穆德见她从晚宴回来后就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忍不住心疼地劝着,“我娘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其实这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今日他娶的人只要不是母亲认为能够给他带来好处的,那么她就不会满意。
这样简单的理由他却不能直接说出来,他宁愿她不知道,也不愿说出口让两个人都受伤。
可阮芝盈总是在不该精明的时候精明,他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今日当长公主一一介绍那些闺秀的时候,若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她就发现长公主总是会对那些闺秀的家境背景多提个两句,例如这是某某侍郎的嫡女,或者这是哪位将军的独女等等。
那时候只是觉得奇怪,但后来仔细想想,其实这不过就是嫌弃她出身普通,不管是什么将军还是侍郎,那都是离她太过遥远的世界。
她眼里有点茫然和挣扎,如果……如果他不是长公主的儿子,就只是那个简简单单的小秀才该有多好?
那么,是不是今天他母亲对她就没有那么多的嫌弃和敌意?是不是她也能够光明正大地被介绍成是他的妻子,而不是只得到简单的一句“阮娘子”?
她从床上坐起身,大大的肚子顶得她不怎么舒服,但是比起身子的不舒服,心里头的疼更是难以释怀。
易穆德也跟着她一起坐起身,从后头搂住了她,手轻抚着她的肚子,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阮芝盈才有些迟疑地问着,“我说……要是我真的不受你娘的喜欢,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戏文上总是有个美好的结局,可是现实毕竟没有戏文所写的那般美满,只要三言两语就能跨过身分的隔阂、家世的差距。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要真是那样的话,那我陪着你回西南,回阮家村,就像以前一样。”
那时候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秀才,而不是长公主的独子,他们住在只有两进的宅子里,日子过得很简单,没有那么多人服侍,可是也少了许多的麻烦和烦恼,惬意无比。
阮芝盈感觉得到他下这个决心有多么困难,她如果真的要求他这么做了,到时他放弃的不只是他的家乡、他的家人,还有这天下大多数的人都无法得到的荣华富贵。
“为了我,值得吗?”她忍不住月兑口问了出来。
易穆德轻抚着她圆滚滚的肚子,有那么一瞬间,也觉得自己刚刚说出的话会不会太过冲动草率了。
可是一想到如果真的按照了娘的想法,不管是让她为妾或者是外室,甚至是远远的再也无法见面相比,放弃一切远走西南,反而变得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以为会失去她的经验一次就够了,他一点也不想要重温那个时候的惊慌害怕,那种心痛得无法言喻的感觉,他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轻贴着她的颈项,感受着脉搏的稳定跳动,轻嗅着她身上的体香,易穆德心里满是平静,他低沉的嗓音有些压抑,可还是没有任何的犹豫,“为你,我不悔。”
如果在许多年前,有人说他会因为见了一个女子一眼就眷恋不忘,见了第二眼就从此动情,那么他一定会大肆嘲笑那人的天真与荒诞。
不过就是一眼,就那么一眼,怎么能够心心念念?
但当他遇到阮芝盈,他就懂了,仅仅只是眼神瞬间的交会,却也像是早在三生石前订下了缘分,在心里镌刻下对方。
别人如何他不知,但是已经牵住的手,他怎么也不可能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由而松了手。
至于娘……娘的心思他明白,皇帝的猜测和宠爱,还有那些皇子们的争斗他也不是不清楚,只是揣着糊涂当不知而已。
今日他娶平头百姓,娘亲不高兴,可他要真顺了娘的意思,与高门大户之女定了亲,那就该当今圣上不高兴了。
阮芝盈抿唇,沉默不语,眼眶却在暗夜中微微的红了。
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日子的富贵,她肯定不知道他放弃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毕竟对她来说,有吃不完的粮食,甚至还能够常常有新衣裳穿,那就是最好的日子了,至于那些皇亲贵胄所过的日子她根本连想都不敢想,自然也不知道其中的差距。
可这一路行来,无论是在码头还是驿馆,看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小吏们一个个低声下气地站在边上,一些县令甚至知州等等的拜帖几乎就没有断过。
“富贵”两个字,不只是表现在吃穿用度上,而是无所不在的。
阮芝盈想起了离开西南前,大伯娘特意找她说的话——
至亲至疏夫妻,最近的是夫妻,最远的也是夫妻。他今日待你好十分,你也不能当作是理所当然的,而是要想想自己能不能还上这十分,甚至是给上十二分,不是让你一味的委曲求全,是要互相付出,这情分才能长久。
大伯娘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大约是早就已经猜到了如今的场面了吧?
平头百姓娶媳嫁女都还有挑剔比较的时候,大伯和大伯娘他们自然不信皇家能够没有任何芥蒂,接纳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媳妇儿。
那时候不明白的话,现在终于明白了,让她的心酸酸涩涩的,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抱着她的男人。
她的夫君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为了她,连这样泼天的富贵都舍了。
她自个儿吃得差些无妨,毕竟再差也不过就是那样,可他这样出身的人,要是真跟着她回了西南,过起普通百姓的日子,那可怎么舍得?
一心疼起自家夫君,阮芝盈忍不住又想,这些日子以来,自个儿因为有孕所以变得特别的爱哭桥气,他都处处忍让,就是今日晚宴上,他还自毁形象去威胁对她出言不逊的姑娘,如今又许诺若是长公主坚决不肯承认两人的婚事,便打算要跟着她一起回西南去。
现在想想,他为她做了这么多,那她又能够为他做些什么?
她的性子本来就不弱,要真是这般柔弱的话,早在那年撞上山匪的时候就已经没了小命,哪里还有现在这种种纠结心绪。
其实不过就是让人疼着宠着,结果反而把自己的性子给养娇了。
阮芝盈顿悟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变得软弱的原因,眼眶即使还有些红,但眼神却不再带着惶然,而是一股不可动摇的坚定。
长公主又如何?皇亲国戚又如何?她夫君就是喜欢她,就是愿意为了她放弃一切,为了他这般心意,她被刁难又如何?就是不肯承认她又如何?那戏文里不也还说过孝感动天的故事吗?
她相信只要她表现出她的诚意,就算不能感动天地,感动一个看起来有点严肃又重规矩的婆母应该是没问题的。
这一长串的想法在脑海里跑过,其实也没花多少时间,她反握住他的手,认真又严肃的说着,“夫君对我不离不弃,这一片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可是咱们是夫妻,这共同的艰苦自然不能只让你一个人扛!所以放心吧,我明儿个开始就上婆母那儿好生伺候着,日子久了,肯定会让她承认咱们的婚事的。”
她说得信心满满,可是易穆德却没有她那么有自信,先是一个错愕,然后苦笑着摇头,“你不懂我娘那性子,她要是下定了决心,哪里是轻易能够更改的?”
“放心吧,我懂得,不管她打我骂我,我肯定都能够承受的!再说了,我跟大伯娘问过,该怎么伺侯婆母我还是清楚的,你就放宽心吧!”
听着她许久不见充满朝气的嗓音,他也知道这时候就算继续泼她冷水她也不会轻易更改主意,想了想,他娘亲虽然性子不好,可怎么也不像外头那些个喜怒无常的女子,轻易动用私刑或者是刻意折磨人的,她们两人待在一起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叹了口气,他答应了,只是还是忍不住叮嘱着,“我娘说什么都别在意,如今肚子这么大,你自己也悠着点。”
“放心,我自然明白现在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响亮的两声差点没让易穆德吓出一身冷汗。
他的小媳妇儿情绪多愁善感的时候他愁,可当她元气满满的想要挑战他的娘亲时,他更是愁上加愁啊……
易穆德忽然发现,他都不知道是该担心她还是担心他娘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