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路走出别庄,在暮色暗沉中,沿着小径一路往庄后的小山走去。
这座山并不大也不高,两个人漫步走上去花了大约两刻钟时间,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四下寂寂,夏日特有的夜间虫蛙鸣唱在四周响起,让人恍惚有一种回归田园的错觉。
在昏暗的夜色中,徐锈莹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韩瑾瑞敏锐地察觉到了怀中人儿的身体变化,心头微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揽紧她。她与他分别十年,到底不是当年那个跟他无比亲密的小女孩了。
许久之后,徐琇莹才指着山脚下某一处开口道:“那里什么时候变成鲁国公府的了?”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今天到别庄的时候看到了鲁国公府的车马,觉得好奇,我记得那儿以前好像是抚北伯家的吧。”
韩瑾瑞声音中带了暖意,“阿欢的记性很好,那里原本确实是抚北伯家,只不过多年前就归为鲁国公府了。”
徐琇莹轻轻“咦”了一声,“伯府败落了?”韩瑾瑞淡淡的回道:“子弟不肖罢了。”
徐锈莹语带凄凄,“王侯将相,郊外青冢,功名利禄,皆是过眼云烟。”韩瑾瑞叹了一声,低头看她,“阿欢,你如今将一切都看得太淡了。”
“瑞哥哥。”她低声唤他。
“嗯?”
“我守孝十年,吃了十年的斋,亦念了十年的往生经,可我依旧觉得自己心不静,意难平。”
“都过去了。”他只能重复安慰她这么一句,心有些堵。
“我师父说如果我不回来一趟,那么我永远也无法真正地走出来,所以我才会跟着大师兄来京城。”韩瑾瑞觉得她师父说的很对,不面对就永远过不去,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在这一刻,韩瑾瑞无比感谢她的师父。
如果不是她师父劝她,他也许今生都再见不到他的阿欢,依旧每日沉浸在无望的期盼中无法自拔。
徐琇莹长长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又深吸了口气,然后振作精神地道:“我们下山吧,一会儿蚊虫会越来越多。”
韩瑾瑞不由得微笑,“身上不是带了驱蚊虫的香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可是一点都不想拿自己喂蚊子。”韩瑾瑞听了笑出声来。
有时候,人是不经念叨的。比如鲁国公府的人。
徐琇莹怎么也没想到,昨天晚上她才说过的人,今天竟然上门投帖子。
鲁国公府上的嫡三小姐,她儿时见过,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那对方这般无缘无故地投帖上门就颇耐人寻味。
自她认回侯府嫡女的身分,除了奉旨祭扫,再没有离开过珂王府,之后便来到这别庄上备嫁。可她昨天刚出城,鲁国公府的车马也到附近的鲁国公府别庄,然后今天就直接投帖子上门来?这里面会没事?
她不信!她不信这世上有这等巧合之事。
韩瑾瑞拿过她手中的帖子看了一眼,眉峰一挑。
“跟你有关?”徐琇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侧首打量他。
他将帖子往桌上一扔,慢条斯理地打开手中折扇,轻轻摇着,不以为然地道:“不知所谓之人。”徐琇莹若有所悟,嘴角蓦地一勾,打趣地看着他,“你的爱慕者?”
重逢以来,韩瑾瑞难得见她这么俏皮,忽略她的挑衅,不是很认真地笑问:“吃醋了?”
“才没有,”徐琇莹双手托腮歪着头看他,一本正经地分析,“如果你对她有意,到了这把岁数怎么可能矜持着不肯上门提亲,哪里会硬是等到我来填这个位置,是不是?”
韩瑾瑞忍不住拿扇子敲了她一记,十分不满地抗议,“什么叫这把岁数?”二十五岁很老吗?他这算年少有为好不好,不识货的小丫头。
“还有,什么叫填位置?”他伸手捏了捏她手感很好的小脸,“我妻子的位置一直以来就只能是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
徐锈莹伸手拍开他的手,揉着脸小声咕哝,“姑娘还很小的时候就心怀不轨,还敢这么理直气壮。”韩瑾瑞坦率地看她一眼,道:“小泵娘现在也长成大姑娘了,我有什么不好理直气壮的。”
徐琇莹无言。
拿帖子进来的管事在一旁直冒冷汗,这见与不见,主子倒是给个话,他在这儿听着这貌似打情骂俏的对话,总害怕哪一天会被珂亲王给灭口了啊!
韩瑾瑞彷佛这个时候才发现管事还在一边等着,漫不经心地提醒道:“阿欢,你家管家还在等。”徐琇莹蹙眉,想了下,还是忍不住看向某人,“你觉得我要不要见?”
他不答反问:“你想见吗?”
徐琇莹皱着眉道:“我自己当然是不想见,又不熟,”顿了下,她又看了他一眼,“可我不见真的好吗?”韩瑾瑞一副无所谓地道:“不想见就不见,何必委屈自己。”
徐琇莹想了想,道:“还是见一见吧,瞧她打什么主意。”转而对管事吩咐,“去请刘三姑娘进来。”
“是。”管事如蒙大赦地下去。
“见她做什么?”韩瑾瑞语气不是很好,凡是打扰他和阿欢相处的人,他都不喜欢。
徐琇莹没搭理他,她不想跟他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一不小心某人就又会扑上来对她动手动脚。
“刘三姑娘马上要进来了,王爷还不避开?”
韩瑾瑞用力扇了两下扇子,起身,在转过暖阁屏风前,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徐琇莹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他看了摇着头走了。
徐锈莹略整了整衣裙,端坐静等访客。
过了一会儿,别庄里的管事婆子、媳妇子和两个丫鬟陪着一个明艳的少女走了过来。徐琇莹适时起身,得体地微笑,“三姑娘,许久不见。”
刘明珠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
倒是长了一副好颜色,恐怕不但颜色好,这容貌跟原定远侯嫡女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否则难以骗过珂王爷。从小珂王爷心里就只有定远侯府的那个小丫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放不下,眼前这个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竟然敢冒名顶替定远侯嫡女,还妄想嫁给珂王爷。她今天就是来拆穿她的。
徐琇莹也在打量对方,打小刘三姑娘就是个明艳照人的小美人,多年不见,越发艳色逼人了。
她今年十八,记得对方应该比她大四岁,已过双十年华,这般年纪还待字闺中,果然是对某王爷深情不悔啊!
“这么多年没见,倒是不敢认徐家妹妹了,跟小时候长得不一样。”
徐琇莹从容应对,“是呢,多年不见,物是人非,三姑娘却还是记忆里那般明艳。”
刘明珠表情带了点受宠若惊,“难得妹妹还记得我,我还以为多年不见,妹妹早不记得旧人了呢。”
“怎么会。”
刘明珠口气平常地道:“可妹妹回京城这些日子,也没有办场宴会见见昔年旧人,是跟我们生分了吧。”徐琇莹心想,说得好像咱们当年是闺中密友似的,嘴上却道:“原是想着的,只事情一件挨着一件,总是不得闲,这才耽误了下来。”
刘明珠笑了,“那我今天可算是来巧了。”
徐琇莹亦笑道:“是呢,昨天我看到鲁国公府的车马还在奇怪,我记得隔壁应该是抚北伯家的别庄,后来问过管事,才晓得原来庄子已经易主了。”
刘明珠心头暗惊,认识鲁国公府的车马,这是功课做得很足。
可她面上却不露声色,亲热地道:“这些年妹妹不在京中,许多事情都不同了,也难怪妹妹不清楚。”徐琇莹对她的言外之意装作听不懂,只笑道:“这些年我只吃斋念佛,对外面的事确实是生疏了。”
“原来妹妹这些年是流落到庵堂去了,天可怜见。”刘明珠矫揉造作地拿帕子拭了拭没有泪水的眼角。徐琇莹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倒是半点不露,只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如今也算是苦尽笆来。”
“说来也是,妹妹马上就要嫁给珂亲王成为王妃了呢,不过,妹妹可知王爷最恨别人欺骗他?”徐琇莹面不改色,平淡地道:“谁都不喜欢别人欺骗自己,很正常。”
刘明珠状似无意地道:“前些年有人假冒定远侯的后人,后来落到王爷手里,妹妹猜他们是什么下场?”徐琇莹面露讶异,“有人假冒?”这倒是没听他提起过。
刘明珠心中一喜,打铁趁热地道:“是呀,王爷把他们五马分尸了。”徐锈莹闻言皱了皱眉头。
刘明珠捏了捏帕子,故意压低声音,假装好意地道:“可是吓着妹妹了?那些骗子太过可恶,难怪王爷生气。咱们这些勋贵世家的姑娘,哪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冒充的,就该严惩不贷。”
徐琇莹赞同地点头,“三姑娘说的是,画虎画皮难画骨,骨子里的东西外人是学不来的。”刘明珠顿时一噎,突然有种自己被讽刺的感觉。
待在暖阁屏风后聆听的某王爷眉峰轻扬,眼中闪过一抹锐利。这鲁国公府的嫡三姑娘是怀疑他家阿欢是冒充的?
可笑!他的阿欢是谁都能假冒得了的吗?
凌厉的眉眼又在瞬间舒展开来,想明白了阿欢的态度,他暗忖,他家阿欢还跟小时候一样坏。
随后,他听到刘三姑娘转了话题,无非是女孩子的穿衣打扮之类的,期间或有突然冒出来的试探话语,但都被徐琇莹三言两语给带过。
一直到徐琇莹端茶送客,韩瑾瑞这才从暖阁屏风后转了出来。
“她很不甘心啊!”徐琇莹看着门外,轻飘飘的说。韩瑾瑞冷哼一声,“不知所谓。”
徐琇莹歪头看着他,“还真的有人假冒我?你也真的把那个假冒者五马分尸了?”
他一脸阴沉,口气极为不悦,“没有的事,”那刘三姑娘竟然这样编排他!“不过,若真有冒名顶替的人,结果不会比五马分尸好多少。”
他这言辞间满满的杀气,就不怕吓到她?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她听到某王爷继续道——
“阿欢还会怕吗?小时候不也见过我处置做错事的人。”拜托,不要让她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我胆子其实不大的。”她忍不住替自己辩解。
韩瑾瑞失笑,调侃地看着她道:“我记得当年定远侯曾带你去看过军营杀威棒的现场吧?”徐琇莹伸手揉太阳穴,有人知道她太多的底细,真的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