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几日不知怎地,天气突然有些燥热起来,明明还是春天,外头的春花还在枝头热闹着,早晨、黄昏时吹来的春风也带着些许沁人的凉意,但在中午前后这时段,偏就是热得人忍不住冒汗。
柳寄悠轻摇织罗扇,坐在廊前乘凉,看着墙边种下的花籽已经冒出了芽,心中默念着许多春寒春凉春风之类的诗词,霎时觉得那股燥气消停了许多,心不在焉地听着英王龙天连兴致勃勃说着一些她不感兴趣的话题。
是的,英王。这个有过一面之缘、也应该就仅只那么一面之缘的人,竟然莫名成为这间小院的常客。
能在昶昭皇帝的后宫这么来去自如而不怕招忌的,也就龙天运下头那三个同母弟弟了。当然,定也是皇帝老爷亲口允了此人可以随时来找她,英王才敢真的天天往她这边跑。美其名说是要给她挑个好人家,其实不过是在帝京期间委实闲着没事,找她斗嘴罢了。
平和的聊天显然已经满足不了这个惯常在边境经历险峻环境、作战杀伐的男人,在不能动刀动枪的时候,就算只能舞文弄墨,也是喜欢有着刀光剑影、口诛笔伐的那种快意淋漓。
他们之间迅速成为朋友,全因为她能“辩”。
辩文章、辩诗词歌赋、辩襌意、辩种种看法,高大上的天下大事能辩,低小下的鸡毛蒜皮也能斗上一嘴。
就说昨儿个,他们二人为着“丫鬟应该挑比主子美的还是比主子丑的”就辩上了老半天,最后不管谁的说法更胜一筹,仍然是谁也不服谁。
赖皮的英王殿下说了:“就算你引经据典说得本王一时想不来反驳的话,也不代表你是对的。那只说明一点:本王讷于言,没有急智。”明明是斗嘴输了,偏还要在自己脸上贴金。这是在说自己是个君子呢,所以讷于言,敏于行。
柳寄悠暗暗丢给他一记白眼,对这个以英武刚烈闻名皇朝的王爷,也算是看清楚其真面目了。剥开美好的外表形象,其实就是个兵痞子一一且还是个热爱斗嘴、斗输了也不肯服输的那种。
不知他那美丽贤慧的王妃是不是不清楚他的真面目,抑或即使清楚也无法满足他热中斗嘴以及四处闲话的嗜好,致使他们夫妻相处始终有礼不踰矩,就是一般贵族家庭的样版典型。也许英王妃会安于这种“正常”的夫妻相处之道,但英王并不,他更喜爱机伶能辩的女子胜过顺从安静的。
在这个以男人为尊的世道,做女人还挺难的。
英王与人相熟之后,其不拘小节的性格就显现出来了,根本没把她如今的身分当回事,压根忘了她是“皇帝秀女”,直接就很不见外地喊她名字了一“寄悠,你至少看一下我辛辛苦苦为你找来的画像吧,可能里头就有你未来的夫婿呢!”来了老半天,痛快淋漓地跟柳寄悠斗嘴一回之后,再度想起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一给她相看男人。
柳寄悠不客气地将那叠差点要顶到她鼻子的画像给推开。
“我说了,不想看,没兴趣,不劳烦。谢谢英王殿下的好心。”
“再怎么说,咱们也算是朋友了。既是朋友,本王当然要急人之所急,事关终身,你别害羞,也别推拒,毕竟年纪摆在那儿,你坦然些,就别来扭捏那套了,你这长相和年纪做来不像话。不就选蚌男人嘛!是个女人都要经历这遭,你好好挑一个,给你下半辈子谋个舒心日子过。”英王仍然将拿画像的手抬得高高的,坚持要她过目。
柳寄悠见他纠缠不休,还误以为她这是在害羞。真是够了!不禁直言道:“老实说,我并不认为嫁为人妻是女人必经的路。我是真的不想嫁人,不想、不愿也不屑,您听明白了吗?”
“呃……”英王谨慎打量她摆了满脸的不耐烦,确实看不出来一点“害羞”、“欲嫁佯拒”的样子。哑口了好一会,才问:“你是说真的?”
柳寄悠双手合十真诚道:“感谢老天,您终于愿意相信我说的都是真话!英王殿下,我再强调一次,我不想嫁人,这件事,再真切不过了,没有半丝作假。”
“……可这……这不合常理,也不合世情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真是皇兄当年那句话伤她太深?以致她决定拒绝世上所有的男人?
柳寄悠也不管英王此刻满脑子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迳自道:“我好不容易捱到乏人问津的年龄,再坚持个几年,就再也不会有人要我嫁人了,我正默默等着好日子到来呢,拜托您少给我添麻烦吧。”她是看明白了,对于英王,真把他当朋友的话,就不用戒慎小心,说话直白就好,不用弯弯绕绕:就算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是个心胸很宽阔的人。也因此,柳寄悠就算对他的多事很嫌弃,却也欣喜于有这样一个朋友。
他们是没有身分、性别之分的朋友,她很珍惜这难得的友情。
“一个女人没个归宿,怎么能说是好日子?”虽然一直觉得柳寄悠是个特别的女子,但特立独行成这样,不是在为难自个儿吗?这世道,对女人的要求比对男人严苛太多。她所谓的好日子,却是一条艰辛的路,她难道不知道?“独身不婚可能不是世人眼中的好结局,但我早就想清楚了,比起孑然一身,我认为,嫁给人当妻子更让我难受。我不需要有一个丈夫。”
“光听你这样说,我就觉得你压根儿没想清楚。”英王觉得虽然自家闺女还小,离嫁人那一天还很远,但他竟然这么早就能体会到为女儿张罗婚事的纠结心情了,那滋味真是一言难尽……“世间有男女,男女为夫妻,就跟天地、阴阳、日月等等,都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而不是你认为的需要或不需要。”“事关我自身的福祉,我就能选择需要与不需要。我只是自个儿不想嫁人,区区一个我,坏不了世间伦常。英王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再试图说服我了吧!这种白费工夫的事,就别再浪费你我的时间了。”
“如若你真的躲避掉一个女人生命中必经的历程,等你老了,一定会后悔。”英王语重心长地说。
“老了之后的事,很不必现在就开始担忧起来。不管日后我会不会后悔现在所做的任何决定,我都会承担下来。至于现下,我认为,逼我嫁人,剥夺了我这种清闲自在的日子,才会令我后悔。”她瞄他一眼,“再说了,英王殿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现在做的事可不地道啊。我们金璧皇朝的人都爱美,把美当成一种德性去追求,如今您拿着这些才俊的画像试图作媒,给他们找个不美的女子为妻,您对得起他们吗?”纤指指着英王手上那叠画像说着。龙天连挑眉道:“我找的这些才俊,品德胜过容貌,都不是绝世美男,不会压得你暗淡无光,你放心。”
“放心什么啊!”柳寄悠微扯嘴角,蹙眉瞪眼。她自知不是美人,但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丑女好吧!事实上她很满意自己的长相,并不觉得会配不上谁。
“我办事,你放心。我选的男子无一不是品德高尚的,本身也不重色,更欣赏有才学的女子。比如这个吧……”英王摊开放在最上头的画像,“他叫高远璇,二十五岁,前景看好,家世足以与你匹配,十八岁时曾订亲,但那未婚妻尚未过门即染病亡故,之后一心向学,是今科进士,虽名次不显,但才学扎实,品性宽厚且洁身自好,至今无妻无妾,是个爱书成痴的人。”
柳寄悠不经意扫了一眼,不是很能从那张失真的画像上想象出真人的模样,只能确认此人大概不丑,但那又如何?她不感兴趣。
她的婚事,可不打算让任何人“帮忙”。自大点地说,就算是皇帝突然想不开打算娶她,她也敬谢不敏。
当然,当今龙椅上那位英俊不凡的皇帝自是不可能看她上眼就是了。
以女人的虚荣心来说,她无法否认曾在年少时为自己并不出色的容貌感到失望,毕竟她的家人都长得很好,父母兄姊都极为好看,怎么就单她偏偏不出彩?明明她五官也与家人肖似啊,但长出来的样貌就是差了好几阶,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但知识与岁月为她带来了豁达圆熟的思想,让她日渐明白,平凡有时亦是福气,端看由什么角度去想了:也许,一旦容貌无法成为对方锺情的理由后,才能看出感情的真实度有多少。
她相信,如果有人真心仪、爱上这样的她,就必是真情真意了。少了外貌的媚惑,一切就显得简单得多。不过,现在她对情情爱爱己不感兴趣了,早不再想这些事。
十二岁那年,她已看清这世道以及自己,因此未曾再有企盼。能超然看待人间情事之后,一切种种便若云淡风轻,不足介怀了。她喜爱这种悠然自得的日子,又怎会允许因为不得不去嫁人而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