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你这话就不对了。”龙如意看了殷若然一眼,微微一笑,语气谦和,儒雅温文:“我们原也无意抵赖不付账,只是随身所带银两不小心给遗失了,才会有这种困窘发生。不过,能因此得与姑娘相识,倒也是一种缘分。想想,人海苍茫,我和家兄却能与几位在这山郊简陋的茶棚中相遇,这样的机缘可遇而不可求,岂不是非常难得,合该有缘,你说是也不是?大娘。”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是的,”殷若然又急上前,抢说道:“公子所言极是,合该有缘。”女乃娘半张嘴,愕然看着殷若然。“既然有缘,还望赐告贵姓大名。”
“我与小姐同姓,姓殷。方才女乃娘所言多有失礼冒犯,请勿见怪。公子知书达礼,乃一谦谦君子,所谓君子若得相助必不忘其恩,必当言报。”两三句将话拉回对其之相助。“不过,我家小姐秉性善良,一向乐于助人,方才所为,不过举手之劳,所以请公子不必挂怀。公子若执意回报,我家小姐亦不好接受。”嘴上说不要报答,却一口一句回报。
“回报”两字一出口,龙天运极其突然地扫她一眼。
女乃娘抿嘴又瞅了殷若然一眼,这才悄悄打量起龙如意和龙天运。
龙如意看起来与龙天运年龄相近,同般挺拔。然而,异于龙天运英冷的气质,龙如意长得俊美雅秀,神采翩翩,眼带柔情,眉宇间且有一抹温文的质色,却衬得龙天运刀镌似缺少柔情的容颜更形冷漠,有股直逼天地的气魄风华。
女乃娘在殷家多年,倒也曾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先前她没注意,现在仔细一打量,原先的偏见和轻视之心一扫而空。她看龙天运虽作寻常书生打扮,眉目间却在在流露出不凡神采。就是龙如意也显得儒雅不俗,一身侯门官家的气派。旁的不说,光是那衣着配饰,非富即贵。
难怪……不禁又瞅向殷若然,暗暗摇头。
“姑娘放心,我大哥不会放在心上的。”
龙天运又瞅了殷若然一眼。对着殷莫愁说道:“方才承姑娘相助,姑娘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避开口,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公子实在太客气了。”殷若然又抢着开口,笑咪咪的。“我看公子气宇不凡,谈吐也不俗,很有几分王孙贵公的气派,想来家世定非平常。不知公子府上何处?以什么营生?”
果然!女乃娘与小红对视一眼。小红在女乃娘耳下悄声说:“若然姐又在打什么主意了。也是,多结交一名贵人也不是什么坏事,最不济,托这关系帮忙引介安排生计总是有的。我就说嘛,若然姐怎么一口就答允掏钱出去,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女乃娘递个眼神示意小红噤声。
那厢,龙天运正说道:“龙家世居金壁皇城,以天下为营生;家住皇城紫阳宫,时游云池皇林园。”
“啊?”殷若然以为自己听错。
殷莫愁亦愕然转头,颦眉看着龙天运。
皇城紫阳宫是皇帝处理朝政和居住的地方,皇林园则位于宫苑的东侧,园里种满各种奇花异卉,四时景色变化绮丽缤纷非常,园中更有一湖“云池”,清澈如镜,倒映着美丽的天光绝色,彷佛天上云间。新科进士都于此接受皇帝赐宴,是皇家的御花园。
“公子,你方才说的是紫阳宫?”殷若然探问。
龙天运抿着唇没说话,倒似一种反诘的姿态。他气宇带冷,不说话时,自有一股气势,神采傲岸,充满慑人的魄力,挺拔的身影,亦充满了强烈的存在感。
他抬抬下巴,略冷的气质因为抿紧的唇线而加深神态的冷漠,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是紫阳宫外几条街远的梓阳府旁的园子。”龙如意打个哈哈。虽说是兄弟,但当那张脸无表情时他也猜不透;他这兄长总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容不得旁人干涉。
“原来如此,吓了我一跳。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的,一个不好,可是会犯上欺君之罪。”殷若然拍拍胸口。
“若然,我们该上路了。”殷莫愁眉间流露出一丝奇怪的憾然神色,再看龙天运一眼,却无意追问,转身准备离开。
殷若然迟疑着。就这么走了,虽然有点可惜。但……
“等等——”龙天运出声挽留。
殷若然嘴角隐隐一动。殷莫愁回过身,不禁看向龙天运。龙天运星眸扫过,不知为何,目光却是落在殷莫愁与殷若然之间。
“龙天运平白受助,现下无以为报,暂以此为抵押,另择期再答谢。”解下腰间玉佩。
那玉佩通体翡翠,色泽极为鲜丽,上头刻有龙形图案,流光灿烂,一看即知非常珍罕。
殷若然不禁好奇探头看了看。
殷莫愁错愣住,愕然抬头,眼神满露疑问。
“皇——大哥……”龙如意一样错愕。
那块玉佩是大哥贴身的宝玉,带在身上多年,也成了他地位身分的象征;辰平公主爱不释手,几次讨取,都不遂其愿。
看得出兄长惑于殷莫愁清冷的气韵,但还算不上倾心,却为什么……为什么竟会将视如己身的一部分、象征他身分地位的贴身玉佩当作抵押给了出去?殷莫愁摇头。“我并没做什么,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请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偿还。”
“收下。”简单两字吐得沁冷坚定,倒像是命令。“多谢公子美意。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怎能收下他的东西,且还是他随身佩戴的玉佩,倒像信物似,宛如定情,怎么能收。
“当然能!怎么不能!”殷若然急忙伸出手,随即缩回手,有点赧然说:“呃,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公子一番好意,怎好辜负。”
“若然,我们没有理由接受公子的美意。”殷莫愁皱眉。
“当然有!”那卖了可换多少钱呀,纵使不能卖,也能以此攀个关系。真是!殷家从上到下,全是食米不知米价的主儿。“呃,我是说,呃……莫愁姐,公子不愿平白受惠,自尊自清,我们若坚持不收,岂不折煞公子清愿。再说,这只是暂且交给我们,以表明他的态度,届时我们自当上门奉还。”
龙天运似无意地再朝殷若然看了一眼。
怎么都是这个婢女在发话?龙如意觉得有点奇怪,正狐疑着,便听见龙天运说道:“不需什么理由。我决定的事,从来不需要理由。”眸中闪着冷中带炽的光芒。
跨过了那道“情槛”,走入“情门”,和他邂逅相逢了,不是吗?他临时起意兴走到这茶棚,万分之一的太巧合在这山间野棚相会、眼目相交——所以,还需要什么理由?
或根本,早也就写定的缘逢?
“收下。”又一声命令。将玉佩递给殷若然。“那我……呃,我们就不客气了。”殷若然连忙伸手接过玉佩。
“小——”女乃娘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惊诧月兑口而出:“你怎么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年纪大思想守旧,这块玉佩,怎看怎像是信物、是定情。
小红不无好奇,凑过去瞄了几眼,说道:“这是什么?看着像是裂痕……”
“嗯,好像是。不过,看起来倒像是穿出云间……”
龙天运浑身一震,极不提防,眸中神情又惊又异。
“噫?”小红突地噫了一声,说道:“若然姐,看这色泽跟刻纹,这玉佩跟你以前戴的那块破烂玉坠子还真像,说不定还是同一块玉雕刻而成的呢。”“什么破烂玉坠子,小红,你别胡说。我找当铺问过了,那玉坠子可是上等的翡翠玉,可以卖个好价——”惊觉说了不该说的,蓦然住口。
龙天运眼神又是一惊,紧盯着殷若然。“什么玉坠子?”
“哦,”殷若然呐呐地:“我曾经有个玉坠子,就跟个铜钱似,中间有孔,通体翠绿,就像这玉佩一样,上头刻有龙……呃,我是说上头还雕有花纹。”“哦?什么样的花纹?”龙天运追问。
他为什么要问这些?殷若然不禁有些疑惑。“呃,就是普通的花纹。”对小红使个眼色,示意她别再乱说话。
县城那当铺掌柜细细鉴赏过那玉坠子后说了,要在那么小的玉坠子上雕刻出那样一条龙,且龙身上的鳞片栩栩如生,可见手工之巧、技艺之高。这种东西,只有身分高贵,比如皇亲或重臣或大富之家,才可能拥有由如此高超工匠技艺雕刻出的物品。
“那么,那玉坠现在何处?”
“唔……”问得殷若然一窒,面露困窘。
女乃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急着要殷若然将玉佩归还,插嘴道:“不能随便收人家的东西,快把东西还给人家。”拿过玉佩递还给龙天运。“龙公子,您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报答什么的请不必了,我家小姐也不能接受您这块玉佩。”
“为什么?”
“您有所不知,公子。我家小姐原是翰林大学士殷重煜的独生女,与吏部尚书姚大人的公子从小指婚,老早就订下了亲事。我们此次进京,就是前来投靠姚大人的——”
“女乃娘!”殷若然喊住女乃娘,蹙了蹙眉,阻止她再说下去。
龙天运眼眸霎时冷冰起来,闪过一抹肃森。“你是说吏部尚书姚谦?”语气有点阴沉。
“是的。龙公子,您认识姚大人??”竟这般直呼朝廷大臣的名讳,女乃娘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吞了吞口水。
龙天运置若罔闻,不理会女乃娘的探询,转向殷若然,将玉佩塞进她手里。“收下。进京后,若是有任何困难,你就持这块玉佩到城东的“紫堇府”,自然会有人安排,龙某自当予以回报。”
“紫堇府!大哥——”龙如意有些愕然,不明白大哥心里究竟怎么打算,想当然那玉佩是给殷莫愁的,但殷莫愁既已和姚府订亲,他要殷莫愁到紫董府做什么?
殷若然看着手中的玉佩,将玉佩轻轻拢在手里。
龙天运冷眸带炽,目光掠经殷莫愁,又点过殷若然。“你等着。”
茶棚外金光点点,透过茅顶的隙缝,洒下许多疑窦,又为这场邂逅写下开头,注了一个缚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