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了,落水了……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快……快一点,要沉下去了!”
“又”落水了?
到底是哪一家的倒霉鬼呀?上个月、上上个月,接连三个月都陆续传出落水意外,而且都险险溺毙而亡,好多人跳下去抢救,好不容易才将命悬一线的落水者救了回来。
桐城县是个位于京城北边三百里处的小县城,地多人也稠,水路发达,百姓大多以渔农为生,多雨少灾,年年丰收,堪称富饶之地,一出城门便可看到绵延不绝的金黄稻田。
由于百姓小有积余,国内又有十余年未曾兴战,因此城内的商铺十分鼎盛,几条大商街上,各式铺子应有尽有,小到卖针头线脑,大到绸缎庄子、首饰行、玉石铺等等,只要想得到的,城里头一定有,甚至还有少许的舶来品,从京城那边进的货,虽说价钱略高一些,但家底厚一点的大户人家都买得起,销路不错。
最近城里发生一件大事,严格说起来其实也不算是大事,毕竟在知府老爷的眼里,没什么比杀人放火更重要的事——?是两家三代世交的商家闹翻了,而且事情闹得有点大。
有人死了,死因是上吊,原因是被退婚。
在庆丰八年,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一名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即将出阁,就在出嫁前夕,自幼定下女圭女圭亲的良人无端退回庚帖,扬言另有所爱,婚事作罢,从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遭此剧变,待嫁的姑娘当然想不开了,手持当初的定情信物悬梁自尽,一缕香魂就此消亡。
一具尸体成就了一段仇恨,女方的家人自是不肯罢休,多次上门理论,祖辈近百年的交情就在争吵中越吵越薄,最后撕破脸,世交反成了世仇,连累到下一代。
“放嘴。”
“唔放。”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这个小混蛋!耙推老娘下水,老娘不咬下你一块肉跟你姓!
“再不放嘴我就动手了,不要怪我以大欺小……”白衣少年死咬着牙,忍着痛,恨恨的瞪大双眼。
“动呀!你动呀!反正你孙家就是卑鄙小人,只敢暗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敢把事实的真相摊到台面上。”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根本满肚子坏水。
“你……你说谁是小人?!不要以为你是小泵娘我就不敢打你,我们孙家以医济世,一家子都是厚道人,从不与人为恶,要不是你叔叔他……他太过分了!”见异思迁,移情别恋,逼死大他三岁的小泵姑。
原来这位面皮白女敕的秀逸少年是仁恩堂的少东家孙子逸,仁恩堂有三位坐堂大夫也兼做药铺,病人看了病后便可直接在铺子里取药,仁风仁术广为流传。
孙子逸身为嫡长子,打小在药香中长大,在医术上小有所成,他早就是下一代的继承人,所以在医理方面多有钻研,即便还无法成为坐堂大夫,但也算是半个大夫了,以他十三岁的年纪能有这样的程度,算是出类拔萃了。
只是长辈们对他的期许较高,三岁识字,五岁就送他到私塾读书,而后又打算让他入书院,已有童生身分的他,准备明年考个秀才,有个功名在可光耀门楣。
可此时此刻,这么个饱读诗书的少年学子为何偏偏跟个粉妆玉琢、年方九岁的小泵娘过不去呢?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李亚男的叔叔与孙子逸的小泵姑的婚事破局。
“过分的不知道是谁,回去问一问你爹,谁是唐宝贵!”一对奸夫yin妇,还想诬蔑她品德高洁的叔叔。
“唐宝贵?”正想甩开手的孙子逸忽地一怔。
唐宝贵他认识,是外祖家的小表舅,今年二十有三,娶妻巩氏,难产后亡,一尸两命,他本身是举人身分,因丧妻无法参加今年的科举,得待三年后。
但是这件事和小表舅有什么关系?
“亚男!亚男,快松口,别忘了你正在换牙,再咬下去你的牙就长不回来了……”一名穿着鲜绿春衫的清秀小泵娘一脸紧张的跑过来,边跑边看好朋友有没有受到伤害?
对喔!她在换牙。
少了一颗门牙的李亚男赶紧张开嘴,满口血的她不管被她咬的人伤得重不重,她先用舌头舌忝舌忝牙床,试试牙齿松动的情形,确定一切无恙才稍稍放下心。
可一舌忝完满嘴牙,她又有些后悔了,认为自己太冲动了,对付这么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何须费太大劲,反落了下风,显得她“家教”有问题,连带影响她家的声望。
开当铺的本来就给人不好的印象,再对上以医药济世的医馆,她这亏是吃定了。
哼!可惜她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人欺她一尺,她还人一丈,活得太憋屈,还不如不要活。
“亚男,你有没有事?”绿衫小泵娘心急如焚的上前查看,关心之**真意切。
不等咬人的小泵娘回答,一旁鲜血直流的白衣少年不耐烦的撇嘴,捂着伤处,用正在变声的鸭嗓怒道:“有事的人是我好不好!你没看她咬得多用心,想把我整只手臂咬掉。”
另一名穿着红衫茜色长裙的小泵娘气怒的回道:“一点小伤口也值得你大呼小叫,还说是仁恩堂的小东家,自个受了伤不会自个处理呀!装出伤得很重的样子想骗谁,不是说你家的药桐城第一,抹了就能止血生肌……”根本就是沽名钓誉,夸大其词。
孙子逸恼怒的瞪着她,“朱丹丹,这里没你的事,少插手。”
管闲事的人一堆,真烦。
“亚男是我的好朋友,朋友有难要拔刀相助,看到亚男被人欺负我却置之不理,我还算是个人吗?”他们开武馆的最讲究义气了。
“你——?”无理取闹,到底谁才是受害者?看着手臂上缺了牙的冒血牙印,孙子逸气到说不出话来。
朱丹丹从小苞着哥哥们一起练武,小有蛮力,伸臂朝瘦竹竿似的孙子逸肩上一推。“要不是你把亚男推下池塘,她会发起狠来咬人吗?分明是你活该!”
“我才没有推她,我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孙子逸面色潮红,有种有口难言的气闷。
“还说不是你,我们都看见了。”
时逢百花佳节,县府富商季老爷家的牡丹花盛开,适逢一年一度的春神节,为拉拢人脉的季老爷特意做了上百张百花帖,邀约各家各户的姑娘少爷前来赏花品文。
孙、李两家各有读书人,所以孙子逸、李亚男也在应邀名单中,原本他们都决定不参加,免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偏偏冤家路窄,在得知对方不去后,又在各自的朋友不断鼓吹之下,便兴起去开开眼界的念头。
也许真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李亚男前脚刚到不久,正在和知交好友聊着姑娘家的私密事,孙子逸后脚也到了,自以为潇洒的摇着绘有雀鸟叼梅图的折扇,左摇右摆的进了季府凉亭。
八角悬挂宫灯的凉亭叫静心亭,正好筑在五亩大的池塘正中央,一座曲桥从东而西贯穿整座池面,弯弯曲曲的桥面并不大,正好容两人错身而过。
好死不死地,李亚男正从东边的桥面走过,而孙子逸在一群“狐群狗党”的簇拥下由西面走来。
两人在狭路上相逢,互视一眼,不语。
大概是李亚男那不屑和蔑视的表情太过明显,激怒了向来心高气傲的孙子逸,他“喂”了一声,伸手朝她一推,想问她是什么意思,毕竟一向只有他给别人脸色看,还没人敢仰鼻孔嗤哼他。
曲桥的栏杆不高,约在女子膝盖处再上三寸,九岁的李亚男比同年龄的小泵娘还要高半颗脑袋,孙子逸这一推,害她脚踝一绊,栏杆挡不住她后仰的身子。
扑通一声,她跌入成人高的莲花池。
而现在,她浑身湿答答的,从头到脚都在滴水,头发间还有一条绿油油的细水草,湿发贴着脸,十分狼狈。
好在她未足十岁,还算是女童,身形也尚未抽出柳条儿似的少女身姿,姑娘家的名声还能保得住。
可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同样的情况一再发生,说不是存心的绝对没人相信,所以小母老虎怒了,上岸的第一件事便是报仇,不论加害者如何辩解,她都认定此人心黑如墨。
“你好意思说不小心碰了一下,分明是谋害人命!上次、上上次亚男都不跟你计较,当是他们家欠了你们家的,没想到你一次不成又来一次,变本加厉地想让人家一命抵一命!”还说是活人无数的医药世家,太恶毒了,有辱先人名号。
“我这次真的没有……”孙子逸是真的看不惯李家翻脸无情的作风,但他没有害人的意思,只是想为小泵姑讨回小小的公道。
“那就表示你前两次是刻意的喽!两个月前,我和丫头在溪边钓鱼,你是对准我将我冲撞到溪里,虽然溪水不深,淹不过小腿,可我整个人泡在冰冷的溪水里,隔日发起高烧……”
“我送了药过去……”谁知道她那么没用,泡了点水就发高热,病了十来天才好转。
春寒料峭,刚解冻的溪水有多寒冷可想而知,一整个冬天没闻到鱼香味的李亚男馋到不行,她没想过她单薄的小身子承不承受得住,硬是顶着寒风垂钓,真让她钓起七、八条肥硕的大鱼。
可她正准备打道回府之际,一头小拧≠似的身影闷着头朝她撞来,她都还来不及反应,人已经在水里了。
那时的孙子逸忿忿地指着她,两眼泛着泪,说是他们李家欠孙家的。
那一日,是孙家小姐做头七,李亚男念在他悲伤过度,一时失心疯,便将此事当作春日插曲,没放在心上。
谁晓得她回去没多久就病了,一下子全身冷得像从冰窖里捞出来,一下子热得彷佛在火上烤,汗湿了衣衫,一件又一件,她就这样忽冷忽热,昏昏沉沉了五日才清醒。
而后烧是退了,但因为身子骨太弱,不宜吹风跑跳,被她爹娘关在屋里调养了数日才放出来。
李亚男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她在三岁那年曾生过一场重病,差点死掉,因此父母和兄长把她看顾得像宝贝一样,怕她冷、怕她饿、怕她养得不够娇,穷极一家人的心力全心呵护。
只是他们不晓得真正的李亚男早在三岁那年就死了,取而代之是一抹来自现代的灵魂,一名奥运储备射箭国手。
“你们家的药我敢用吗?你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死,好给你小泵姑偿命?!”
他们孙家人最虚伪了,明面上说不怪罪叔叔退婚,只道两人无缘,私底下却小动作不断,其中又以孙子逸做得最露骨,明摆着和李家过不去,三番两次把气出在她身上,藉以告诉李家,孙家绝不善罢干休。
“我们仁恩堂的药有口皆碑,为什么不敢用?明明是你们心虚,心里有鬼。”做错事的人当然疑心别人心术不正。
看他这一副死不认错、理直气壮的模样,很想踹小屁孩一脚的李亚男把袖子上的水往他脸上一甩。“鸡鸣狗盗之辈何来信义可言,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上个月在周家的画舫你又故技重施,难道你们孙家已经到了与蛇鼠为伍的地步,不思精进医理,反倒一心害人,看来挂在你家厅堂那块仁心仁术的匾额可以摘下了,如果我不幸溺毙,你便是杀人凶手!”
“我那是……”无心的。
那一次真的是意外,周家画舫上的人太多了,你推我、我推你的抢占好位置,不知谁朝他背后撞了一下,他一个没站稳便往前一扑,站在他正前方的李亚男便成了他的替死鬼,接下来就只听到一声尖叫,在他错愕的目光下,她头往下笔直的落水。
事后他有想过去道歉,但她在一群小姊妹的左右搀扶下,眼神利如刀的啐了一句“无耻”,他跨出去的脚倏地又收了回来,心里暗暗起誓,以后有她李亚男在的地方,他绝不涉足。
哪晓得阴错阳差,明明想错开偏又碰上,还上演了这一出,真是教人好生无言,两人天生犯冲。
“事实俱在,你还想狡辩不成?”一错再错的人不值得原谅,她再饶恕他,他就真要走错路。
在李亚男眼中,孙子逸是小她十来岁的孩子,所以她是用看叛逆期青少年的眼光在看他,老是忘了现在的她外表可是比他还小。
“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无须多言。”她凭什么要他解释,分明是她没站稳才会跌入池塘。
闻言,李亚男如星的水眸中闪过一丝波光。“好呀!我信你……呵呵……信你才怪,下去喝水吧!”
扑通一声,紧接着是好大的一片水花溅起。
李亚男真的什么也没做,她只是伸出一根?白小指往孙子逸的胸口一戳,他原本就怕痒,不自觉的往后退,与先前李亚男被绊倒的姿态几乎一模一样,他两手往上捉呀捉的。
根本没有人料到他会掉入水中,自是不会有人伸手拉住他,就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孙府少爷很华丽的下水了。
“冷不冷?水好喝吗?多喝一点,别浪费了,里面都是精华,有鱼拉的屎和施肥用的花肥,加点灰尘和污泥,包管你吃得够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让他也尝尝那味道。
“你……咕噜……我不会……咕噜噜……”孙子逸在水里载浮载沉,口中不断冒出气泡。
人形浮标很显眼,扑腾扑腾的像只溺水的鸭子,好笑又滑稽,引起曲桥上的少年少女一阵哄笑。
“快……快救救我家少爷,少爷不会泅水,少爷会淹死的……”十三、四岁大的小厮红着眼眶大叫。
李亚男一听,心里犯了嘀咕,“那你怎么不下去救他?你家少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小命也到头了。”
“小的……小的小时候家乡发过大水,淹过一次,小的恐水……”小厮白着一张脸,都快哭出来了。
“那叫谁下去救人呀!难道在场的没一个识水性?”李亚男看了看曲桥上的小泵娘和小少爷们,每个人一发现她的视线扫过来就赶紧后退两步,把眸光避开,谁也不想弄湿衣衫。
“没人……”小厮真的哭了,糊了一手鼻涕眼泪。
“主子没用,养的奴才也是一条没用的虫子,你们孙家真是一窝子窝囊废,文不成,武不就,光靠一手医术也救不了人。”没好气的骂完,李亚男再度下水,以纯熟的划水姿势划向连喝了几口池水的孙子逸。
沉下去又浮起来的孙子逸在脚尖稍稍踏到池底,头往上浮的瞬间,骤然听到那句“主子没用,养的奴才也是一条没用的虫子,你们孙家真是一窝子窝囊废,文不成,武不就……”这话如雷般贯穿他的脑门,在他被个年纪、身形都比他瘦小的小泵娘救起时,他心想他怎么连个丫头都不如?
被人压着肚子,挤出好几口污水后,他的神智渐渐清明,蓦地,他听到李亚男稚女敕的嗓音传进耳里——?
“孙子逸,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你欠我一命,以后别来纠缠了,见到我有多远走多远,老死别相见。”几代人的交情早断了,省得牵丝攀藤,不干不脆。
老死不相见?哼!他偏不顺她的意,她越是不想看见他,他越要在她面前晃,他和她是断不了的。
“小姐,你为什么又把自己弄得一身湿?你不是和老爷、夫人说好了,今后绝不再靠近有水的地方?”偏偏她像滚泥的刀背,一溜烟就滑过,教人捉也捉不住。
发牢骚的是一名十岁左右的丫鬟,用粉紫色绳带扎着双丫髻,身着鹅黄绿浅色衣裙,脸形略圆。
“嘘!小声点,不要让我娘听见,不然她又要宝贝、心肝的乱号一顿,我又要十天半个月不能出门了。”李亚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惊天地泣鬼神的号啕大哭。
人家是重男轻女,长子嫡孙是千好万好,养儿防老心头肉,金砖银块任他搬,只求日后有出息,偏她家刚好相反,一家之主是她爹李德生,可爹是有名的畏妻如虎,凡事妻子说了算,他是在后头跟着打杂的,并负责收拾善后,而她娘的软肋就是她。
李夫人的偏宠众所皆知,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所以说长男明桐、幼子明楠,加上一个面笑心苦的李老爷,大小三个男人加起来还没一个小女儿重要,她在女儿面前永远是面容和善,从不说一句重话,和煦得彷佛没有脾气,可是在三个男人面前,她堪称母夜叉。
“小姐,你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免得又着凉了,奴婢让厨房给你备些热水,你先喝碗姜汤祛祛寒,再用热水逼出汗,邢大夫说你天生体质寒,要多吃点温补的东西滋养身子……”怎么又滴着水到处走动,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轻雾。”耳朵嗡嗡叫是耳鸣吧!
“是的,小姐,有什么吩咐?”圆圆脸的轻雾双眼特别明亮,好像主子有事让她做是看得起她。
其实李亚男有两个丫鬟,一是轻雾,一是轻寒,两人年纪差不多,但轻雾个性活泼,笑脸迎人,和谁都处得来;轻寒则是人如其名,性情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主子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主子没说话便杵着发呆,半天不理人。
李亚男觉得轻寒的性子很有趣,便让她去威扬武馆学武,也就是好友朱丹丹家开的武馆,轻寒学得不错,难得赞人的朱馆主说她有习武天分,练上几年必成大器。
因此李亚男虽说有两个丫鬟服侍,事实上只有一个,轻寒白天在武馆学武,夜里就修心法、练内功,她也是很忙的,为了日后可能会有的仇家,譬如孙子逸之类的魑魅魍魉,李亚男是全力支持自家丫鬟习得一身好武艺,身手越好对她越有保障,这叫未雨绸缪。
“轻雾,你是一生下来就话多,还是吃错药变成话痨?你这股唠叨劲一点也不比我娘逊色,你是得自她真传吧!”她娘肯定抱错孩子了,这才是娘亲的亲女儿呀,一样话一说出口就收不住,整串整串串豆子似的,放在油锅里炸还会劈哩啪啦响。
“小姐,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奴婢要是没照顾好小姐,夫人一怪罪下来,奴婢承担不起。”主子娇滴滴,身边的丫鬟也养娇了,小脚儿一跺,不太高兴小姐把人低瞧了。
丫鬟也有人品高尚的,她是话多了点,但全心全意在自家主子身上,不生二心。
“可你也别老在我耳边念,活似我娘来了一般。”再过个几年,她娘不用买只九官鸟就有学话丫鬟了。
“奴婢是担心小姐才这样,就怕你掉一根毛、擦破一点皮,奴婢的用心良苦小姐完全感受不到,小姐太让人伤心了……”轻雾越说越激动,好似一片碧血丹心被辜负了。
“停——?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到底谁才是小姐?”不把主子的威严拿出来,都要爬到她头顶上种草了。
“小姐……”小猪似的一张圆脸带着小小的委屈。
“我要沐浴了,你先出去。”李亚男的身材虽然还未发育,可是她还是想保有隐私。
刚穿越来这个莫名其妙的朝代时,她实在受不了这年代简陋的洗漱方式,又让她看出了她娘有多宠她,所以她要她娘在寝室旁多加一间浴室,弄了上等的红桧做了个人可以躺在里面泡澡的澡盆,大小足以让她用到成年,就算多个人和她一起泡澡也不嫌挤。
厨房送来两大桶热水,兑了冷水后,李亚男以脚尖试试水温,确定温度刚好,便卸衣入水。
和现代生活品质一比较,这年代差得不只是十万八千里,任何她认为便利的物品在这里都严重缺稀,她必须很用力地往脑子里翻东西,看看有什么她能用却不引人注目、不惊世骇俗,毕竟她才“九岁”,太过早慧便是妖。
像她手中的澡豆便是出自手工肥皂,前世做过一次还有些印象,但要做成成品也不容易,所需的材料不尽相同,她反复地试做了几回,失败了七、八次才终于成功。
如今她能做到的是在皂基中加入花瓣增加香气,已有十数种带着茉莉、栀子花、月桂、菖蒲、海棠、月季、兰花等香气的成品,她没打算贩售,只留下几种自用,其他都送人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懂得藏拙的道理,除非日子过不下去,她绝不把在现代所知的事物用于这个朝代,人不怕地贫土瘠,就怕树大招风,你有而别人没有,患红眼症的人只多不少,自家后院着火了不管不顾,只专注在别人家的一亩三分地。
若是不论孙子逸这个“仇人”,她现在的生活简直是活在水里的鱼,优游自在,有人喂食、有人呵护备至,缺衣少食的事不会在她身上发生。
下田?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爹娘再苦也苦不到女儿。
说起来李家的祖祖辈还是京里的富贵人家,先祖有个国公封号,然而一代代传了下来已降为二等侯,他们这一支算是南阳侯旁支,两家早已不相往来。
事实上李亚男的祖祖辈是庶出,嫡母手段厉害,容不下庶子,早早把已成年的庶子分出去,随便打发一些银子和一间小宅子,以及巷弄内的小铺子,以这样苛刻的条件根本无法在京城生存,又有嫡出的有意无意的打压,这些先人们只好忍受着屈辱,卖掉宅子和铺子从京中迁出,落脚在民风朴实又开销低的桐城县。
这一待就是近百年,老一辈的都不在了,只有供奉在祠堂的族谱记载着许多过往,欷吁曾有的荣光。
在这些年间,他们置地盖屋,用仅有的银两改善窘困的生计,而后又因为老祖宗什么也不会,只会大家做派的监宝,索性开了一间当铺做为营生。
可是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逆天的好运,当铺刚开没多久便遭逢连年的天灾战乱,很多逃难逃荒的人家便将家中贵重物品一一典当,以做为一路上躲灾避祸的盘缠,因此那两、三年,李家当铺收到的典当品可用堆积如山来形容,差一点把他们那一点点资金给拖垮。
但是运气一来谁也挡不住,就在山穷水尽、准备关门之际,仗打完了,逃难的百姓都回家了,面对满目疮痍的家园,大家着手重建灾后的城镇,添物置品填满家宅。
当初以死当价钱收入的古董、字画、毛皮、器皿等,一转手的净利竟有百倍之数,还一物难求,人人竞标。
一夕之间,李家当铺跃升桐城县第一当铺,所典当物品价格实在,转手卖出也物超所值,众所夸耀,一时风光无限,晋升为富商行列。
只是这一家子人个个是滥好人,见不得别人受苦,穷苦人家一上门典当,一条破得不能再破的棉被也收,所以当铺的生意一直持平,赚得不多,只求不亏本。
到了李亚男父亲手里时,她家的财产有良田百亩、两间租给人的铺子、一间每个月赚两、三百两的当铺,李家一向子嗣稀少,一年收入数千两够他们稍微挥霍了。
所以李亚男不须为银子发愁,自然也不会想到其他生财之道,她只要守着当铺就有银子花用,哪犯得着苦着脸找财路,当铺千金当之无愧,只要别人不来找她麻烦。
一说麻烦,麻烦就来了!
“妹呀!快出来,发生大事了,天大地大的大事!天要塌下来了,你快去阻止呀……”啊!怎么有水往他脸上泼?
刚穿上榴花绣边的莲青色衣裙,李亚男的三千青丝还湿答答的滴着水,她正要拿起搁置在一旁的长方巾拭发,谁知门外传来急吼吼的喊叫声,她赶紧将衣襟拉拢,拾起葫芦瓢舀了一瓢洗澡水往外泼,好让她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兄长知晓男女大防,她长大了,不再是他三岁大、长着两排小乳牙的妹妹。
只可惜她这个哥哥长了一颗榆木脑袋,一心只能一用,不能分心,心里挂念着某件事就只记得那件事,其他枝枝节节进不了他的脑子,老实到近乎迟钝。
“阻止什么?你没头没脑的胡乱喳呼,谁晓得你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他都十二岁了还这么不稳重,这个家以后要靠谁?
“妹呀!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照镜子?咱们家要出大事了,指不定你日后的嫁妆也没了。”
“什么大事?”李亚男眉心一蹙,但仍专心把湿发拧吧,身后站的是用干布巾为她拧发的轻雾。
“叔叔他……他要出家当和尚!说什么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他要在佛前赎罪,以慰亡者。”
李亚男倏地一怔。“爹娘没阻止吗?”
“怎么没有?爹苦口婆心的劝着,娘抹着泪要叔叔再想想,不能意气用事,可是叔叔根本不听劝,还说不能一死以谢佳人已是大过,岂能在红尘俗世中苟活……”当了和尚就不能娶老婆,叔叔这一支的香火就断了。
又是孙家人,真是阴魂不散,肯定是那一家人又跟叔叔说了什么,才使得他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又起波澜。
“跟我来。”
轻雾边小跑步边帮主子扎两条小辫子,还未全干的发丝黑亮如墨,她编得很顺手,用粉色发带系住。
倒是大少爷李明桐高出两名小泵娘一个头有余,走起路来却没她俩快,两人都出了小花园往正堂走去,他的脚才跨向月洞门的门槛。
“叔叔,你是六月韭黄割了一茬又一茬,怎么也不消停,你是想看我们李家因你一人败了不成?”不说重话不惊醒,非得一棒子敲下,把一堆猪粪的猪脑袋打扫一番。
李茂生万念俱灰,抖颤着灰白的唇,一句话也不说。
“女儿呀!你来得正好,赶快劝劝你叔叔,他这牛脾气一犯,真正拉不回来……”实在教人头疼。
“心肝儿,好好骂醒你叔叔,他真的太糊涂了,和尚能随便当的吗?他今天出了这道门,剃光三千烦恼丝,明日准有人指着我鼻头啐我一脸痰,说我这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叔子,非要把他赶出门,逼他落发为僧……”这才冤。
看到爹娘如获救星般的走过来,李亚男也想苦笑了,他们两人加起来都五、六十岁了,居然指望年仅九岁的她来解决这件棘手的事,这对父母也当得太轻松了。
“爹,你去准备一根绳子,娘,你把门闩拿好。”非常时期就必须用非常手段,人都是犯贱的。
“喔,好?!你要绳子做什么?”家里没养猪,不然用来绑猪刚刚好。
“女儿,门闩有点重……”她妇道人家拿得沉手。
“叔叔若执意要走出家门,就用绳子绑住他,如果他还是要走,直接用门闩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走不走!
夫妇俩一听到女儿这话都傻眼了,对自家人不用这般凶残吧?
“好话说尽了都不听,那就来狠的,他不是想当和尚吗?咱们成全他,反正佛祖不会在意座前弟子是瘸子还是半身不遂,他不顾我们的死活想去赎罪,你们还心疼个什么劲!”孙家简直是灾星,谁沾上谁倒霉,如附骨之蛆一样令人厌恶。
“亚姊儿,不气、不气,叔叔这是有难言之隐……”他也想一家和乐在一起,共同守护李家,可是……
李亚男气呼呼的鼓着腮帮子,一副小泵娘无理也争三分的神态。“叔叔有没有想到我们那一百亩地的粮税?你是家中唯一的秀才老爷,一旦你入了佛门,十年寒窗苦读的功名被革了不说,你说靠佃我们农田的佃农要怎么活,扣去重税他们还剩下多少粮食?”李亚男动之以情,诱发他的怜悯之心。
“这……”李茂生搔搔脸颊,他倒是没想那么长远。
“还有,当铺的事你敢交给我爹吗?要说做散财童子他在行,左手收银子,右手就施舍出去,他看哪个人不可怜,人家一喊穷就掏银子。”十足十的大地主,挥金如土。
李德生面上一红,呵呵干笑。
李茂生的表情多了几分无奈。
“你再看看我大哥这不成材的样子,你真的放心一走了之?你若是真敢走,李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会好好看着你这个不肖子孙!”
无辜被牵连的李明桐挠着耳傻笑,只要叔叔不走,妹妹说什么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