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外凉亭里,苦寒行一直若无其事地翻着书,眼角余光不时留意着大门的动静,从年纪相仿的女孩之中搜寻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午后闪电雷阵雨,整个下午天气阴晴不定,忽而阳光,忽而又是雨来,这会儿一道闪电打下来,又是一阵雨。
天色渐渐暗下来,图书馆都关门了……
大雨淅沥哗啦,苦寒行心沉了,缓缓叹了口气,满脸失望,阖上书本,收拾东西起身准备回家。
“对、对不起……你等很久了吗?天鹅哥哥。”
苦寒行转过身——
入眼,一片红。
凉亭外,雨柱倾斜,打在伞面上。
一把大红色雨伞压得低低的,像是迟到女孩的忏悔,没脸抬起头来见他。
他只见雨伞底下的衣着,她穿着宽松的吊带牛仔裙,露出细长的小腿,脚踩着白色布鞋,胆怯羞涩的脚步,站得规规矩矩。
“……雨很大,上来吧。”前一刻还闷着满月复火气,此刻,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女孩走上台阶,走进凉亭里,两手紧握着一把伞,雨声留在凉亭外,伞面却往前压得更低了……
“林语歌?”苦寒行等她放下伞来,等了半天没动静。
大红伞面遮去整张脸,她就像个娇羞的新娘,他忍不住笑,伸手扯她的雨伞,缓缓把伞面掀起来,好像……
掀起古代新娘的红盖头。
林语歌水灵的眼睛盈满湿气,饱满的双靥泛红,鹅蛋似的脸蛋衬着黑亮的长发,温润的五官,温柔的线条,刻出灵透的美人胚子,像朵花儿似的在他的心里闪闪发亮。
“对……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珍珠般的眼泪直直落,迟到的林语歌满脸羞愧。
“好了,别哭,我不怪你。家里有事吗?”苦寒行一点都不怪她,看她自责得无地自容,他伸手抹去她脸颊的两行泪,很自然的动作之后才想到,她不是家里那个妹妹。
天鹅哥哥把小鸭妹妹照顾习惯了,而林语歌也看得很习惯,没注意到苦寒行突然羞涩的脸。
林语歌缓缓摇头,踌躇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昨晚太紧张,整晚没睡……刚刚被一个阿姨叫醒,说图书馆要关门了——我睡掉一个下午……呜呜……图书馆的冷气太舒服了……呜呜……对不起!”
林语歌中午就到图书馆了,因为提早来,先进图书馆去吹冷气,结果一吹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也就是说,苦寒行在外头打蚊子,忍受一会儿太阳、一会儿下雨,偶尔还有闪电打来阴晴不定的天气,一会儿流汗,一会儿汗水干在脸上,满身湿粘时,约好不见不散的林语歌早来了,正在图书馆里头乘风纳凉睡大头觉……
这只糊涂虫!
苦寒行握起拳头,朝她额头轻轻一碰……
“服了你。”
娇羞的花朵挂着眼泪绽开笑容,忍不住把天鹅哥哥一看再看。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看你呢……呵呵咯咯咯……科……”
女孩,贴近天鹅哥哥的脸,满心欢喜全写在脸上,满满的爱慕融在笑容里。
这一年,男孩和女孩才十四岁。
男孩对女孩的印象很好,女孩对男孩是真心依恋,懵懂的情窦初开,维持着纯纯的友谊,一起走在充满梦想的道路上。
属于未来的道路,对于男孩来说,是又宽又长、多彩多姿又多变,唯一不变的是他以为这一路上,女孩不会缺席。
好感,友情,持续一年后……
升上国中三年级,开学不到一个月,一个尖锐的惊叫声惊天动地……
整个村子起骚动,整条路上人群聚集,一张张愤怒凝重的脸色,望向希望社区……
出事了。
半个月后,全村的人为林老师办了后事。
女孩住进医院,男孩经常去看望。
但是女孩不言不语,不看他一眼,曾经会说话的眼睛空得……像没有灵魂。
女孩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被不知名的人士领养走了。
希望社区的最后一户人家,林家人都走了之后,从此沦为废墟。
男孩来不及和女孩道别,他听医院的护士说,女孩出院时已经失去全部记忆,把所有的人,包括他——全都忘记。
女孩离开了,走出男孩未来的道路。
无法携手一起走,让男孩很难过,但是想到她在遥远的某处开始新生活,只要女孩过得好……他想,如此就好。
男孩总以为随着时间过去,女孩终将成为回忆。
苦寒行后来不曾再听过林语歌的行踪,领养她的夫妻把她带走后,不曾再回来过。
墙上的摆钟滴答、滴答地敲,日历一张张撕去。
苦寒行念完高中,进入大学,转眼已经大二,心里始终有遗憾。
五年过去,他和林语歌都二十岁了。
他长高、长壮,变了声,褪去青涩模样,有了成年的样子。
林语歌呢?
成长后的林语歌,变了多少呢?
走在路上,他是否还能认出她来?
“那个……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苦寒行在高辛市念书,外公在附近有一片田地,在田地中央盖了一间小木屋。
他考上高辛大学,搬进小木屋,平常三餐都在外面解决。
大概是受了林语歌的影响,苦寒行经常晃进面包店买面包,最常去的,是学校旁的“高麦面包店”。
“高麦”位于高辛街的转角处,店门外铺着红砖,一棵醒目的风铃花怒放,随着春风飘落黄金花雨。
苦寒行从店里买了几块面包出来,店内跟着冲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女孩,穿着一身白衣服,系着黑色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害羞地低着头挡住苦寒行的路。
“呃……我正在朝面包师傅的梦想迈进,现在修业的路上,上个月到面包店来实习看到你……”
女孩绑着小碎花头巾,长发扎成干净又俐落的马尾。
她的身高大约到苦寒行的下巴,骨架纤细,向他告白的声音也很轻细。
“我一直在注意你,常常偷偷看着你……你……长得好天鹅哦,科科咯咯咯……”苦寒行嘴里还有苦茶糖的味道,五年来只尝到苦涩的滋味,他从未忘记女孩的声音甜甜的,像融化的棉花糖般粘腻他的心,就像这个声音……
“我看你都一个人来买面包……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苦寒行心脏怦怦怦地跳,“头……抬起来。”
看她缓缓抬起头,他鼓噪的心脏跳得愈来愈快——
“我们……可以做个朋友吗?”女孩很害羞地凝望他。
恢复了。
曾经,死去的眼睛,恢复光彩,重新眨着会说话的眼眸。
只是这双眼神看着他……已经认不出他来。
原来她——真的失去记忆了。
苦寒行缓缓扬起笑容,瞬间就湿红了眼。
“朋友……我够多了。我没有女朋友……”苦寒行颤抖着手指从她脸上拿下口罩。
“科科科咯,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当你的女朋友吗?”女孩一脸羞涩的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
“宋盈盈,你呢?”
“苦寒行。生日几号?”
“八月八号。你呢?”
“……八月八号。”
“哇啊——我们真是天作之合!”女孩捂住嘴巴,硬是要把自己和男孩凑在一起。
“宋盈盈,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嗯!我第一眼看到你……就一见钟情了。”成长后的女孩,依然是那么羞答答,依然的天真坦白。
“嗯,我也是。不如……我们结婚吧?”
男孩是认真的,起码眼神看起来很认真。
女孩眨着一双眼睛,把他一看再看,忘了双手沾着面粉,模着滚烫的脸颊,抹白了自己的脸,张开嘴巴……
“好哇!”她一口答应了。
总是在陌生的街道上寻寻觅觅,寻找她的踪影。
五年了……再见到她的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找了她五年。
结果……竟是她自己扑过来——
“哈哈,哈哈哈——”苦寒行抱着肚子,笑出眼泪。
终于,再见面了。
女孩望着捧月复大笑的男孩,只以为是自己的幽默惹笑了他。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失忆了,十五岁时被现在的父母领养,在日本住了一年才回国念书。我慢了一年,从国三开始念,但是一进学校我就哭,有排斥感,后来我爸请家教,让我在家自学。”
苦寒行和宋盈盈从见面的第一天就开始交往。
“高麦的老板麦老爹和我爸是好朋友,我在日本时认识麦老爹的儿子,他当时在日本的面包店实习,和我们住在一起,放假他都待在厨房做面包,我也跟着揉面团培养出兴趣来。”
苦寒行没有课的时间就会到面包店来看看她,等她休息的空档,陪她一起吃饭,他总是一有空就过来,整个面包店的人都认识他了。
“修完国中的课程后,爸爸帮我找了一间烘焙学校,去年毕业,跟家人出国住了几个月,今年到高麦来职前实习。”
宋盈盈和苦寒行渐渐熟识,下班后开始往小木屋跑,也开始挖天鹅的出身背景成长史,身高体重兴趣喜好和专长。
“不过……为什么你会住在田中央?外面的田都长草了,这间小木屋是谁的?”
“这片田是我外公的,他退休后买了这片田耕作,搬来这里住,这两年身体变差,三舅把他接回去照顾。去年我父母也搬到三舅家附近,就近照顾外公。这里离学校近,所以考上以后,我就搬进来了。”
小木屋有小厨房,客厅和寝室是一个空间,一张长沙发和大床靠着排在一起,书桌在窗口下,木造茶几在沙发前,宋盈盈做了一个新口味的蛋糕带来给他品尝。
“我家在永夜市,我爸把我送到高麦来实习,这是我第一次跟他们分开住,我爸送我过来后,还哭着回去,麦老爹一直斥骂他说『骗人没养过女儿』……科科,因为麦老爹只有一个儿子。”宋盈盈打开带来的蛋糕,瞄向天鹅……
刚刚还坐在书桌前忙功课的医学生,这会儿好像累了,霸占了整张沙发躺着,正闭着酸涩的眼睛在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