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石厚福便带着媳妇和女儿囡囡朝阳青镇的方向走去。
石家在望山村算是有钱人家,有自个儿的牛车,以往石厚福若是猎到猎物要拿到城里卖钱,肯定能赶着牛车到镇上去的。
不过这回分了家,以大房王氏斤斤计较、不好相与的性子,他们若为私事拿牛车“公器私用”的话,也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子,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夫妻俩便决定走去阳青镇。
可路还没走到三分之一,童歆巧就后悔了,她忍不住开口说:“厚福哥,咱们回头去跟爹借牛车吧。”
“怎么了,累了吗?那咱们休息一会儿再走。”
童歆巧摇头,既心疼又担忧的看向他的腿。她怎么会忘了他跛脚的事呢?这样一路走去,他会有多辛苦。
注意到她的目光,石厚福对她露出安抚的一笑,轻松道:“别担心,没事。以前参军的时候,一天连续走上三、四个时辰是常有的事,走到镇上这点路算什么?”说完,他低下头柔声问女儿,“囡囡,累不累?要不要爹抱抱或背背?”
囡囡乖巧又懂事,摇头答道:“不累。囡囡自己走。爹抱,爹会累。”
“爹是大人,不累。爹抱你。”石厚福朝孩子伸手,却让童歆巧给挡了下来。
“厚福哥,囡囡说还能走就让她自己走,别把孩子惯坏了。”她一脸严肃的阻止他。
石厚福愣了一下才点头,决定听媳妇的,囡囡能这么乖巧懂事,全都是媳妇教出来的,媳妇说不能惯,他肯定得听。
“那待会儿囡囡走累了要跟爹说喔,爹抱着你走。”他温柔的对女儿说。
囡囡乖巧的点头,一家三口继续手牵手往前走。
从望山村走到阳青镇大约需要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但石厚福一家三口却多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才走到。
原因并非石厚福跛脚的缘故,而是带了靠自己走了大半段路的囡囡的关系,不过他们本来就不赶时间,慢慢走当成是郊游也挺好的。
阳青镇一如以往般的繁华热闹,因临运河支线的关系,多了条水路运输的管道,大街上自然也多了许多需要利用水路运输的人们和商品货物。只见人们与板车来来往往的,真是好不热闹。
童歆巧对阳青镇很熟悉,只因为童二丫的前夫家李家就在这镇上,虽然李家位在阳青镇上相对贫穷的西街区,但毕竟都在一个镇上,在这待了四年多,她想不熟悉都难。
东大街是镇上最繁华的街道,街道宽广,路上铺的是青石地板,便利于板车与各种拖车运送货物到渡口的行走。
街道两侧则充满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店铺,不提那些卖南北货的商家,光是酒楼,在这条东大街上就足足有五家之多,足可见其热闹与繁华。
童歆巧要去的布庄也在这条街上,叫陈记布庄。
陈记布庄并不是阳青镇中最大的布庄,却胜在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它所卖的布匹样式与成色,大多比不上别家的新颖或贵重,却更贴近平民百姓所需,所以生意一直很好。
而陈记布庄的附近有间卖成衣的铺子也是童歆巧今天的目标之一,她当然不是要去买衣服,而是要去了解一下市场,探查一下敌情。
石厚福不懂这些事,所以一切都以她马首是瞻,只跟在她身旁看着听着,却因为听不懂也看不懂,便不由自主的发呆与走神,让童歆巧看了是好笑又好气,只得找点事情让他去做。
“厚福哥,我这边可能还需要花点时间,你要不要趁这时间帮我去书坊买套笔墨纸砚?”她说。
石厚福愣了一下,讶异的问她,“你要教囡囡读书写字?”
“是我要用的。”她告诉他,见他面露疑惑又道:“回家后我再与你细说有何用。”
石厚福看了她一眼后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声囡囡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囡囡一听,立即面露渴望的看向娘亲,见娘亲点头之后,便开开心心的跟着宠爱她的爹头也不回的走了。
送走了这对令她有些绑手绑脚的父女之后,童歆巧立显睁嵘,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小二哥,你这匹布全长有几尺?我若一次买一整匹,是否该算便宜些?是,我知道你们价钱公道,道才会选择上门。但买多买少应该还是要有些折扣,这样客倌才会再上门成为老主顾。
“一匹布不算多?那么五匹、十匹,甚至五十匹、一百匹呢?我没说现在要买一百匹布,未来却有可能。
“小二哥,眼光要放长远,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小二哥若不能作主,何不请贵店能作主的人过来?
“是,实不相瞒我打算做个生意,现在还在寻找合作的对象,所以咱们何不先在这里结个善缘?
“有道是薄利多销,我深信独一无二会被追捧,奇货可居绝对是正理,我始终认为自信取决于本事,我有本事,自然会有自信。
“既然掌柜担心口说无凭,那么咱们可以白纸黑字立个字据,以押金表达我的诚意。那么掌柜的是否也该拿出贵店的诚意,在折扣上……”
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自信满满,童歆巧虽然身着农妇的粗布衣裳,但表现出来的气度却一点也不像个农妇,反倒像个浸yin商道多年之人,比起做了二十年的老掌柜的精明与老道,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老掌柜还是不敌童歆巧的巧舌如簧,以八折的价码让童歆巧裁买了足够做出四件大人与四件小孩的衣料。
不仅如此,还被要走一大堆边角料,虽说边角料不值什么钱,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这事让老掌柜在事后每次回想起来都懊恼不已,搞不清楚自己当时到底是着了什么魔,怎会被一个小熬人给说懵了,任她予取予求。
不过在几个月之后,当他再想起这件事时,就只会赞叹自己当时真是目光如炬,慧眼识英雄。
这一日,童歆巧花了一堆钱,除了她要做衣服的所有材料与生财工具外,她还买了一大堆原本没计划要买的日常用品与吃食。
大略的调查过市场之后,她对自己的赚钱大计充满了信心,所以在花钱买东西时,她的想法是,反正她会赚钱,钱再赚了就有。而既然有钱,他们自然不用过着苦哈哈的日子,只要不浪费、不奢侈,该用、该花的都可以花,也因为如此,她花起钱来毫无心理负担。
她没心理负担,那么身为一家之主的石厚福呢?
石厚福当然有负担,只不过他的负担绝不是压力,而是动力。早已荣登宠妻大丈夫宝座的他,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他一定要更加努力赚钱才行,以后才能经常让媳妇像今天这般买得开心、花得开心,笑得灿烂美丽。
夫妻俩一个买得毫无节制,一个宠得不知节制,结果就是买了一堆东西,得顾辆驴车来送才回得了家。
童歆巧心想这样正好,反正囡囡游玩了一天也累得走不动了,厚福哥的脚也得歇歇,而她也觉得有点累,顾辆车不仅能送东西回去,他们还能坐。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这样的行为会引来石家人一阵挞伐,连向来只会给她好脸色看的公公都对她皱起了眉头。
“呦,二弟、弟妹,你们这是捡到钱了,还是发了大财啊?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怎么突然采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王氏扯高嗓门,夸张的叫道,把原本待在屋里的隔壁邻居都给引了出来,对着他们还来不及搬进屋里的一车东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
“大嫂说什么呢,这不是刚分家,家里缺东缺西的,我们夫妻俩才特地到镇上走一趟,去把家里缺少的东西补齐。”童歆巧答道。
“呦,听你这么说,莫不是在抱怨爹娘分家不公,我们大房有的东西,你们二房都没有了?”王氏高声挑事。
“这话可是大嫂说的,我们二房连一句这样的话都没说过,更没想过。”童歆巧面不改色的答道。
“有没有想谁知道呢?”王氏硬要找碴。
童歆巧虽不挑事,却也不怕事,只见她淡淡地看了王氏一眼后,平平静静地道:“是啊,有没有想谁知道呢?
至少在分家之后,我们二房可是认认分分的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像有人拿孝顺当借口,硬是带着一家大小五口人要和爹娘的两口之家共享粮食。”
这件事原是石家人自个儿的事,只要大门一关,无人往外说,外面的人就不会知道,可如今却让她轻描淡写地给捅了出来,让除了二房之外的石家人一个个全变了脸色。
“老大,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不会上前去帮忙你弟弟吗?分了家你们也还是兄弟!”石宽忽地出声斥令石家老石杨氏紧接着也适时的开了口,“囡囡,来婆婆这,告诉婆婆,今天到镇上去好不好玩啊?”
“好玩。”囡囡开心的一边跑向女乃女乃,一边回答道。脆生生的嗓音顿时将现场的气氛给柔和了。
“来,跟婆婆进屋说一说是怎样的好玩。”石杨氏牵着囡囡的小手慈祥的说道,自然而然的转身退场。
王氏见状,也跟着灰溜溜的进屋子里去,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少了她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挑事者,石家兄弟俩很快就把驴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搬进屋里,爱凑热闹的邻居见没热闹可看也一一散去,只不过事后免不了对今天这事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上几番就是了。
大门一关上,只剩自家人时,王氏立刻又故态复萌了起来。
“我说弟妹啊,你们到底是发了什么横财,买了这么多东西?这么多东西,应该不全是买给你们自个儿的吧,有些是要孝敬爹娘的吧?你告诉我,我来帮你把它们挑出来,送到爹娘房里去。”
“谢谢大嫂的好意,这事就不麻烦你了。”童歆巧皮笑肉不笑的横身一步,挡住王氏想靠近他们所买的东西的去路。
“不麻烦,怎会麻烦呢?”王氏见状,往左边横移了一步,却发现前路又被挡,她往右边横移一步,发现童歆巧依然挡在她面前。
王氏忍不住冷嘲热讽起来,“弟妹,你这是做什么?是不是那些东西里有什么贵重的金银珠宝,才挡着不让我靠近,担心被我发现啊?”
“大嫂说这话真是让我想不透,难道东西里头真有金银珠宝被大嫂发现了,大嫂会动手抢不成,不然我有什么好担心的?”童歆巧反讽道。
“那你挡着我做什么?”
“以防有人厚着脸皮,想占人便宜。”
“你说谁厚着脸皮,想占谁便宜了?”王氏忽然尖叫出声“我只说有人并没有说是谁,大嫂这么激动做什么?”
“你挡着我的路还说这种话,分明就是在说我!”王氏怒吼道。
“大嫂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毕竟那是大嫂的想法我无法控制。”童歆巧耸了耸肩,表情始终是云淡风轻。
“你……”王氏被气到不行,正想抓狂破口大骂,却被石杨氏给喝止了下来。
“够了,老大媳妇。”石杨氏怒声道:“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去厨房煮饭,难道要你公公晚上喝西北风吗?还是你要我去煮给你们一家子吃?”
“娘,我又没说我不煮饭,只是你看弟妹她……”王氏气冲冲的话没说完又再次被石杨氏给打断。
“她怎么了?她花钱买东西碍到你了吗?还是她花的钱是你的,她买了什么东西需要你检查一遍,你满意了才能过关?”
“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好奇……”
“你不好奇会死吗?会吗!”石杨氏再度打断王氏,怒声质问。
其实她此刻对老二媳妇的败家也是一肚子火,可是家都已经分了,老二家想怎么花钱或买什么东西,都是他们自个儿的事,她想管也管不着,所以她满月复怒气就只能冲着挑事的王氏发火了。
王氏被婆婆的质问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恨恨地瞪了童歆巧一眼,哼了一声,转身朝厨房走去。
“厚福,你跟我来。”石宽蓦然开口道。
“爹……”童歆巧开口想将责任揽下,却被石厚福出声打断。
“歆巧,你先整理东西,一会儿我就回来帮你。”石厚福对她说完,还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这才随他爹而去。
童歆巧眉头蹙轻,面上有些担心,因为公公的脸色并不好看,厚福哥此去肯定会挨骂。但花钱的人明明是她,厚福哥连一毛也没花,这让她觉得既抱歉又无奈。
果然,和长辈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即便是分了家也不能随心所欲。
“老二媳妇,虽然咱们已经分家了,各房要怎么花钱我这个做婆婆的管不着,可是你也不该手里有点钱就这样乱买东西。”石杨氏突然开口道:“以前见你还是个乖的、好的,如今怎一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说完,她摇头叹息,转身离开。
童歆巧目瞪口呆地看着婆婆离开的方向,她才想间到底是谁变了?她的婆婆石杨氏不是一个和蔼可亲又明理慈祥的人吗?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一个自以为是又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了?要说失望,她的失望绝对比她更大好吗?
童歆巧轻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算了,她还是努力赚钱建房子,早点从这里搬出去,自个儿一家人住比较实轻轻摇了摇头,甩开这些令人心情不好的事,她动手将买回来的东西一一搬回他们所住的西厢房,并且分门别类的将它们归位。
吃的、用的、她工作赚钱所需的,这些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只有这个——
童歆巧看着被她单独放在房里桌上的东西,这可是她好不容易从集市中淘到的,适合用来做鞋垫的材料,有些激动又有些迫不及待。
她转头看了一下窗外的天色,决定现在就动手做,现在做的话,应该能在睡前弄出个满意的成品,这样的话从明天起,她的厚福哥就不必再跛着脚走路,可以和正常人一样行走了。
想想厚福哥到时候会露出何等惊讶与惊喜的表情,她就觉得激动万分。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童歆巧立刻拿出剪子与针线,还有一切所需之物,把桌椅移到窗边明亮之处后就坐下来开始动手做。
鞋垫这种东西根本难不倒她,之前她一直迟迟没动手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材料。
今日去逛集市时,她其实也没想过能找到什么好材料,毕竟在最热闹繁华的东大街上都找不到了,小打小闹的集市里又怎会有她所需要的东西呢?结果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竟真被她给找着了。
回想起她那时兴奋到跳起来,把厚福哥吓得睁大双眼,随后也忍不住好奇心,问了她一句“这东西是要做什么的”,却被她以一句“秘密”带过,他随后露出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
带着微笑,童歆巧专心的工作,不知过了多久,囡囡从外头回来,她起身去将在镇上买回来的玩具和小点心拿出来给女儿玩和吃,转身又投入鞋垫的制作中。
但过没多久,她就发现女儿有些不对劲,整个人心不在焉、郁郁寡欢的。
“囡囡,怎么啦?”她放下手边的工作坐到女儿身边,柔声问道:“玩具不好玩,点心不好吃吗?”
囡囡闷闷的摇摇头。
“那是怎么了,囡囡为什么不高兴,可以告诉娘吗?”
囡囡又闷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婆婆不喜欢娘。”
童歆巧呆愣了一下,问道:“囡囡怎么会这么说呢?”
“婆婆说娘不是个好的,要囡囡不要学娘。”
童歆巧顿时间只觉得无言以对,还很生气,很生气,非常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