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丝雪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午前跟着陆营军训练,午后领着翼队的好手们下水,得空便钻进机造营或造船场,向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们偷师,回程还常沽酒去老渔夫家里换新鲜渔货。
其实她就是个无肉不欢的主儿,海鲜都是换来给亲王师父享用的,她没那么爱吃鱼,也懒得剥虾壳、拆蟹脚,但师父爱吃,她就常整上一大盘,剥虾剥得满手腥味都甘之如饴。
但师父不要她了。
瞪着今日从老渔夫那儿拎回来的两条大鱼,鱼儿在大水缸里像画太极那样游来游去,她突然又火大,觉得干么还惦记着师父有没有鱼可吃。
帅府的灶房开始热闹起来,厨娘们进进出出忙碌着,见她杵在水缸边发怔,专司海鲜烹调的大娘直接往她嘴里塞了一个温烫烫的蟹肉笋丝包,呵呵笑道——
“肚饿了先吃包子垫垫底,再一个时辰就上晚膳,肯定让你吃个饱。”
皆因她不拘小节的脾性与行事风格,在帅府里做事的人,上自大总管下至洒扫洗衣的粗使仆婢早都跟她混熟,虽拿她当主子对待,却也透着股亲昵。
“唔唔唔……嗯嗯。”咬着包子,模糊发出谢语,知道是自己挡到厨娘们进出灶房的路了,她连忙退出。
几大口将包子送进五脏庙,拍掉嘴边屑屑,正想去她才知道的隐密河边好好游上半个时辰,还能顺道洗浴一番,谁料一踏出大灶房,就见那个已跟了她好多天的老人仍伫足在月洞门边。
京畿顾家的老爷子着实是个难缠的。
她想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没办法,因为老人家像块烤热了的狗皮膏药,这几日她走到哪儿,他就带着随从跟到哪儿,她做着自个儿的事,他便在某处瞅着……结果是来锻炼她“视若无睹”的能耐就对了。
欸……好吧好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把颈子伸得长长搁上,要砍就来,总成了吧?
咬咬牙,迈开步伐笔直走去,岂知她张口没来得及出声,老人家已道——
“老夫曾在‘定一书阁’里见过你几回。”
丝雪霖猛地顿住脚步,原要冲口而出的话全化作乌有,忘记欲道些什么。
定一书阁,那是她待在京畿顾家的小半年里,最爱逗留之处。
顾家以军功在天南王朝开府立业,书阁中所藏的,关于武艺、布阵、机关、对敌的书册尤其繁多,且战场如棋局,竟连棋谱也占据一整面墙柜,那些全是她爱看的,常是夜半不睡溜进书阁中,一盏灯火与满室藏书陪她到天明。
她没想到也曾有人深夜不睡,逮到她溜进书阁中。
“那又怎样?”她浑身戒备,鼓着腮帮子。
老人家捻捻灰白胡须,竟意味深长地笑——
“没怎样,仅觉得老天爷净爱捉弄人,老夫作梦也想不到,咱京畿顾家的武将斗魂会落在一个女娃子身上,就算几度遭摧折磨挫,金玉不毁,辉芒自耀,依然能辟荒为路,走出自个儿的大道。”
“那又怎样?”她忍气再问。
而之所以忍气,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亲王师父。
师父对她不仁,她不能待他不义。
师父要她好好跟国公爷相处,尽避很难摆出好脸色,但她努力。
盛国公道:“还什么怎么样?孩子啊,你到底是京畿顾家的娃儿,你爹娘的事儿,爷爷不管了也放下了,但你老杜伯伯毕竟把你带回爷爷身边。”一顿。“当年确实是爷爷的错,心中怒火未消,被你爹那个孽子气到不欲见你,但你是无辜的,爷爷想明白的,至于田氏对你干下的那些混帐事,爷爷也都清楚,咱已命你二叔休了她,你若肯重回顾家,就是盛国公府的嫡长孙女,而凭你这些年在东海闯下的功绩,那是简在帝心,圣上也十分看重啊。”
丝雪霖只觉一口气吐不出也咽不下,是欲呕呕不出的恶心感。
她也曾殷殷期盼过,以为已失双亲的她真能再拥有至亲之人,她曾有无限希望,那愚蠢的期待却将她摔得粉碎,心上的伤如此清晰深刻。
就算真如老人家所说,当初不待见她是因余怒未消……她可以信他所言,却绝对无法再回京畿顾家,再把他当作亲人。
什么“凭她这些年在东海闯下的功绩”、什么“简在帝心”、“圣上十分看重”的,她能活下来,能痛痛快快走到现在,如果不是师父,不是那个惯着她也管着她的男人,她老早命绝,何缘如今?
越想,心里越难受。
怕冲出口会是难听的话,她紧紧抿着唇,忍得眼眶明显红了一圈,鼻头和颊面亦都泛红。
老人家似也察觉到她所重视的,灰白眉微乎其微一动。
所谓打蛇打七寸,姜还是老的辣,他慢悠悠道——
“烈亲王当年救下你,保我顾家血脉,爷爷自是感念在心,但即便他是皇族贵胄也不能霸占别人家的孩子不还。他知情不报,偷偷把你带来东海,分明是不欲咱们顾家知晓你仍在世。以往如何,爷爷看在他出手救你的分上,也不跟他计较了,但如今老夫都追到这儿,他再不肯放你归家,就别怪老夫一状告到金銮殿上,届时且看谁家有理。”
若非咬牙强忍,忍到五脏六腑几要翻腾移位,丝雪霖真会冲着老人破口大骂。
在旁人面前,她非常能忍,怒到快流泪也能装得从容淡定,毕竟多年来一直看着亲王师父的一言一行,就算那样孤高淡然的气质没法子深入骨髓血肉,成为真正的她,然在多年耳濡目染下,要学上三分样还是游刃有余。
眸眶泛泪、泫然欲涕的样子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才能瞅见的模样,那些不相干的人想见她乖乖服软,就三个字——不能够。
她遂淡淡扬笑,嘲弄道——
“若然我什么也不是,默默无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家,请问国公爷知我存活,还会亲自来这一趟吗?”说到最后,摆出一副“老爷子您可真逗,拿本姑娘当三岁孩子哄吗?别闹了成不?”的表情。
怕是顾家人跟老天借胆,也没谁敢冲着这位老祖宗摆脸。
老人家脸色变了变,似要作怒,胸脯明显起伏一阵便又稳下。
见丝雪霖“有礼”地抱拳作揖后,越过他正欲离去,他忽而出声——
“你不归京畿顾家,难不成想一辈子跟着烈亲王?”
“老爷子,我姓丝,不姓顾,当年我爹被逐出家门,在顾氏宗谱上已然除名,我身为我爹的女儿,自然也非顾家人。”她字字清晰。
“你不归家,也不能没名没分跟着男人,这成何体统?”老人家声量忽扬,令两名站在不远处的亲随一同侧目瞥来。
“我跟着我师父过活,关体统什么事?”
“你师父?别忘了他可是天南王朝的亲王,如今东海一带边防完备,东黎国元气大伤,没个十几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别想缓过气儿,海境大安,他迟早要被召回帝都。这些年圣上以国事、战事耽搁到烈亲王的婚事,极可能赐婚于他以为弥补,到时候他大婚有了王妃,你呢?你算什么?”
老人家说得语重心长,专攻她最脆弱的一环。
说实话,真被刺得周身大痛。
师父将来会有他的王妃,她不是不知道,但常是脑中才浮出这样的念头,立时就被生生压下,她很刻意不去想。
随师父来东海治军抗敌,一开始军纪如麻,接着战事如火如荼展开,一直与师父相伴而行,不想师父喜欢别家姑娘,不喜欢姑娘家觊觎他的眼光,她丝雪霖就是个霸道的、占有强悍的。
但,若皇帝真给师父赐婚,她能怎么闹?
如果她真闹腾不休,不是在为难师父吗?
暗暗握紧双拳,握至最紧再陡然松开,心中纠结像也被强迫松解开来。
她润颚微扬,深吸口气道——
“我还是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习得一身本事,天涯海角任我行。”
她没有调头就走,依然很“有礼”地颔首作揖,终才旋身离去。
身后,国公爷的目光仍注视着不放,既喜欢又懊恼,既生气却无可奈何。
河湾的曲隐处有一块大岩石,旁边湿地生满及人腰高的阔叶长草与水芦苇,丝雪霖将这个小小所在当成自己的私密天地。
河水清澈见底,她仅月兑去外衣和鞋袜,穿着中衣便下水了。
往深处游了会儿,上岸后拖着湿淋淋一身往大岩石上一躺,摊开四肢一晾。
该回帅府,晚膳肯定都整好了……她知道归知道,却实在不想动。
老人家的话岂是没打击到她?
她都觉像被斗鉴放出的水上火箭狠狠炸飞,千疮百孔的,都不知怎么修补。
手指碰到岩石边的阔叶长草,她随手折了一节,横在唇边便吹。
她学什么都快,也都能学得好,偏偏就是叶笛吹得很不如何。
爹教过她,师父也教过她,他们俩皆是个中高手,最强的那一种,无奈她这个徒儿太不争气,学来学去是能用各种叶类吹出声音,但悦不悦耳可不保证。
她吹着最熟悉的曲调,小时候爹常吹的那个调调儿,呜呜咿咿又呀呀呜呜一阵,她闭眸吹着,不能说好听,然,至少五分象样了,也够她苦中作乐。
突然——
随傍晚徐风拂来的是一阵清音,吹着同一首曲子,巧妙且委婉地配合着她。
瞬间,她吹出音律之悦耳程度被拉抬到更高一级的境界,根本是被拱上去的,好像她也成了很厉害很厉害的个中高手似。
她气郁地一把甩开手中的阔叶长草,一骨碌弹坐起来,表情闷闷地瞪着轻松跃到岩石平台上的亲王师父。
还没开口,一条大方巾已先往她头上罩落,骤然间,堵得难受且气鼓鼓的心就塌软了。
她一动也不动楞坐,将她兜头罩脸的大巾子却开始动起,帮她擦发拭脸,尽可能吸掉身上水气,最后披挂在她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