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冬甫至,几日大风雪过后,难得日阳露脸,晴朗的天气让积雪消融,温度却又骤降了几分。
由于年关将至,京城各铺补齐各式各样的应景年货,外地来的商人、小贩以及采办年货的百姓把整条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秦府虽是官家,但多年来采办年货的大事仍是由秦家主母一肩扛起,亲力亲为,全权负责。
用过午膳,她便偕着闺女,领着家中仆役浩浩荡荡地出门采买。
秦思向来喜欢热闹,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欢欢喜喜地跟着出了门。
第一站抵达的便是“京布铺”,京城里上等的衣料,甚至异域番邦的布料在这里应有尽有,是城中大户人家最爱的布料铺子之一。
秦思花了近一个时辰,陪同娘亲挑选爱中上下裁制新衣的布料,最后挑得有些乏了,正喝着商家奉上的上等春雨茶歇息,眼角不经意瞟到坊外,顿时怔住。
那、那……那杵在人群中,身形潇洒挺拔的男子不正是日日让她心烦意乱却又格外思念的情人吗?
虽说今日大街上人来人往,但这么光明正大的出现,难道他不怕被人认出来?
她愈想愈心惊,彻底没了喝茶的心思,赶紧搁下杯子,急乎乎地开口:“娘,我去前面几间铺子瞧瞧!”
不待娘亲回应,她已经拎着裙摆往外奔去。
秦家是武家,连同秦母的娘家也是武学世家,兴许是因为如此,秦思比一般官家千金还要“活泼好动”,而秦母生性豪爽,十分通达,了解自家闺女的脾性,见女儿如此不“端庄”,倒也没斥责,只叹了口气才喊道:“你慢些,至少让新芽这丫头跟着哪!”
秦思满心满眼都是方才见到的男子,哪里还听得见娘亲的话?何况要见心爱的人,更是不能让新芽跟呀!
殷淮一与她对上视线,神情自若地往前走,跟着便拐进小巷弄里。
秦思穿过人群,紧紧盯着他的身影,跟着他拐进小巷弄。
京城里的巷弄不少,迂回曲折,转瞬间便不见殷淮的踪影。
她停下脚步,正想着该往哪个方向找人时,一双手突地拉住她的纤腕,一使劲,她便撞进对方的怀里。
秦思脸色骤变,正要开口大叫,未料尚不及发出声音,嘴便被一双大手轻捣住,跟着传来魅人心魂的低语——
“思儿,是我。”
认出情郎的声音,她紧绷的身子终于松懈下来,抡起秀拳狠槌向他。“你吓到我了!”
殷淮眼捷手快地抓住她招呼来的小手,跟着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将脸枕在她的颈窝,嗅闻着她身上淡雅的香息。
“我好想你。”
自从那日与殷淮在崖上互诉情衷后,她的情思因为男人的想望得到了纡解,可惜因为他冥王寨寨主的身分,他不能光明正大与她见面,只能趁她初一、十五进玄觉寺上香的机会,在那片竹林相见。
听到情郎盛满柔情与相思的语句,秦思白皙的脸庞染上羞涩的红晕,甜甜地桥嗔:“不是上个月十五才见过面吗?”
殷淮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过两天我要出一趟任务,或许会有个把月见不到面。”
两人在一起时,他几乎不提冥王寨的事,只是单纯用一个男人疼宠女子的方式,竭尽所能讨她欢心。
在那当下,她总能不去想两人的未来,可此刻她不得不正视她的情郎是个寨主的事实。
不过她明白自己的心,即便如此,她对他的心意依旧不会改变。
她略定了定心思问:“这么久?很远吗?”
“入冬了,天气越发严寒,尤其北方最为严重,本该在月初送达的赈资迟迟未送到,所以我们需要做一些事。”
秦思无须多问,也知道赈资可能是赈到哪儿去了,而这本该是由朝廷做的事,怎么反而沦到他们去做了?
背负着罪恶再去行善,这男人做的事,让她彻彻底底无法怪罪。
“完成那趟任务后再送去北方吗?”
“是。”
每每思及他过的是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事,秦思便觉心惊胆跳,尤其对他倾心后,更是忧心不已。
“很危险吧?”这话问得傻气,但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
殷淮抬起眼深深看着她。“我会为你保重自己。”
她颔首,抬起手轻抚他英俊的脸部线条。“我等你,毫发无伤的你。”
“我承诺,会毫发无伤地回来见你。”
得到他的保证,秦思的心却怎么也没办法放松,就在这时,殷淮的下一句话让她彻底惊怔。
“思儿,这趟任务结束后,我想去请求你爹将你嫁给我。”
说这话时,他那双清寂冷眸彷佛燃烧着两把火焰,亮得惊人,坚定地让她无法忽视。
她虽欢喜,同时却也万分惊惧。
殷淮尚不知她爹是兵部尚书,若是知道了,他还能如此坚定地说想娶她吗?见她眼神一黯,殷淮小心翼翼地问:“不好?不想嫁我?”
她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避重就轻道:“我……怕……”
殷淮迳自解读她的意思,缓缓道:“我知道,不会有父亲愿意把女儿交给一个匪贼,但我已经想过了,我会努力,直到你爹答应我们的亲事为止。”
秦思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面对殷淮的坚决语气,她一时间更是难以向他启齿——
他们之间……他们的未来……很不乐观哪!
在殷淮离开的这段期间,秦思也因为担心着他的安危,暗自注意着京中的动态,因此一个好好的年,她过得战战兢兢又落寞。
好不容易在元宵这日,巴图尔替她捎来殷淮已回到山寨的消息,她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
下人们忙着准备过节,掌灯时分,长廊下的红灯笼亮起,在夜里发出如火焰般的光芒,照亮整座秦府,好不热闹。
用晚膳前,秦思同娘亲在绣房里做针线活,心思却飘到了远方。
殷淮已经回到山寨,她好想见他,想知道在这样的节日里,他是不是与寨里的兄弟一起过?高平应该有为大家准备元宵吧?
她的思绪恍惚,突地感到鼻尖一疼,回过神,眸底映入娘亲忧心忡忡的脸庞。
秦夫人与女儿一起做针线活儿,还不过片刻,便见女儿拿着绣花绷子发呆。
她禁不住伸出手,轻拧了女儿娇俏的鼻头,忧心问:“你这是怎么了?打从那场意外被带回来后就魂不守舍的。”
意识到自个儿又不知不觉地出了神,秦思赶忙漾开笑容回道:“女儿没事。”
以往她藏不住心事,有什么苦恼便会在与娘亲一起做针线活儿时一股脑地倾诉,可当她爱上殷淮后,纵使有满月复的苦恼也只能兀自闷在心里,谁也不能说。秦夫人依旧一脸不放心。“真的没事?”
“哪能有什么事呀?”她努力隐藏情绪,勉强扯开笑容,将手中绣了一半的纹样凑到娘亲面前娇声问:“娘,您替我瞧瞧配色可好?”
秦夫人没瞧她递过来的绣花绷子,反而定定瞅着她许久才开口。“你当娘亲是傻子吗?”
毕竟是怀胎十月生养的孩子,就算心思藏得再深,也逃不过她的双眼。
秦思没料到会被娘亲识穿,咬了咬唇,轻蹙着眉,酌量了许久才开口道:“我……晚些想过后,再想要怎么同您说才好。”
既然殷淮已经回来,过不久便会依他临行前对她所言的,亲自登门来向她的双亲提亲。
她不知道殷淮到底会怎么说服爹娘,但更让她担心的是,他若知道她爹是兵部尚书,会怎么看待她?
殷淮不在的这些日子,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但转眼这一日到来,那可预期的混乱让她如坐针毡。
秦夫人好不容易逼出女儿的真心话,想开口追问,却见女儿放下绣花绷子说道:“爹不是刚回府吗?我去给他送一碗蔘汤。说是要同咱们过节,说不准脑子又转了什么想法,又要回兵部去了。”
知道女儿有心回避,加上丈夫平日大多将心思放在兵部,回府的时间若非很晚,便是数日未归,此时能让父女俩见见面、说说话也好。
秦夫人叹了口气道:“去吧!也好好想想,怎么同娘说说你这难以启齿的心事。”
秦思颔了颔首,慌张地走出绣房往厨房的方向走去,端了碗蔘汤,又往爹亲的书房而去。
谁知才刚走到书房门口,她却听见里头传来谈话声,猛地顿住了脚步。
“开春后不安宁哪!”
“没错,边境的状况混乱,好在有驻军暂时压制,皇上的意思是,先处理冥王寨这个麻烦。”
“冥王寨一直是我朝的大毒瘤,先别提先前干的事,这一次竟然连朝廷的贡品都给劫了!说什么劫富济贫,我瞧就是打着正义的旗帜,替自己干的坏事找名目!”
“皇上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这冥王寨都得剿灭,如此天下才会太平,愈快愈好。”
“那……大人您可有属意的日子?”
秦继远沉吟,尚不及开口,便因为书房外突地传出的声响猛地一顿,扬声喝问:“谁在外头?”
秦思咬了咬唇,暗自懊恼自己因为太吃惊而不小心发出抽气声,她不愿让爹亲知道自个儿偷听到书房里的谈话,却忘了武人的耳力有多么敏锐。
她硬着头皮应道:“是、是思儿……”
听到女儿的声音,秦继远对身旁的人道:“甚武,你先下去吧!”
路甚武恭敬地一揖后便退了下去。
秦思见到路甚武退了出来,一颗心更是坠到谷底。
路甚武是秦家兵的领头,也是爹亲手下的猛将,十分受到爹亲的器重,不难推想爹亲为何会找他议论如此重要的事。
待属下离开,秦继远才开口:“正巧,爹有事想找你谈谈。”
方才她听到的事是军事机密,原以为爹亲会开门见山问她听到了多少,谁知竟是想跟她说其他的事。
她不由得感到紧张,缓缓走进房,揣揣地问:“爹……想与我谈什么?”
秦继远看着女儿,眉峰深蹙成峦,开口便问:“你和那贼匪往来有多久时日了?”
秦思的脸色骤然一变,为什么爹亲会知道她和殷淮的事?
秦继远由女儿的脸色便知道内心的揣想是真的,他脸色铁青,好半晌才开口:“自从你在山上被秦家兵带回来后就变了,你自个儿或许没发觉,但爹娘怎么会瞧不出来?之后新芽在你房间发现离忧草,你娘忧心忡忡地拿着那草要我去请教宫里的御医,是不是那没见过的奇花怪草让你恍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