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阡陌已经到礼部上任十多日了,这段日子安夏没有再见过他,他似乎十分忙碌,熙淳几次约见他,他都婉拒了,但奇怪的是,他也没有来见她。
他做了怎样的选择,着实让人猜不透,那日萧皇召他御书房面见,想必是想了解一番他的心思,然而萧皇没有把他的决定告诉安夏,这让她更加迷惑。
晌午下了学,安夏与小茹一道沿着林荫花径前往宋婕妤宫中。自从御学堂中再也见不到杜阡陌的身影,安夏每日上课都有些心不在焉。
以往就算他在隔壁授课,她远远听见他的声音也会暗中高兴,如今多日未见,她心里仿佛少了支柱一般,整天懒懒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她忍不住问:“小茹,昨日送到杜府的礼物可是真的送去了?”
小茹不禁笑道:“公主都问了多少次了,放心,的确已经送妥了。”
她又问:“杜侍郎真不在家?”
“杜侍郎刚到礼部上任,想来事情忙,当时天色已晚,他却还没有回府。”小茹道:“只有杜夫人和一个奴婢在家。”
“杜夫人可说了些什么?”
小茹据实回答,“也没说什么,只是感谢公主的恩赐。”
“熙淳可也有送东西过去?”
小茹点头,“自然也是送了的。”
“依你看,杜夫人更喜欢谁送的东西呢?”
“公主,奴婢哪里会知晓,”小茹无奈地叹一口气,“这可为难奴婢了。”
好吧,她不再问了,反正问了也是白问。没有答案的日子只剩无尽等待与煎熬,甚是折磨人。
安夏无意中抬眸,见一间小木屋置于某株参天大树之上,忙问:“小茹,你看,那是什么?”
“哦,那个啊,”小茹笑着回答,“公主不记得了?那是您从前悄悄盖的树屋,听说您小时候可喜欢爬树了,为此还经常受到皇后娘娘责罚。”
安夏瞪大眼,“是么?我小时候这般顽皮?”夏和公主会骑马,爬树自然不在话下,与夏和相比,她觉得自己真的太文静了。
她一时间玩心大发,月兑下丝履递到小茹手中,“小茹,帮我提着鞋。”
“公主……”小茹吃了一惊,“怎么,您打算爬树?”
她笑道:“好久没爬了,活动活动筋骨。”
小茹焦急地道:“公主,不可啊!皇后娘娘知道后又要责骂公主了,且若像上次从马上摔下来……”
安夏看了小茹一眼,小茹立刻闭嘴,而后道:“奴婢该死,说了晦气话,可是公主,奴婢担心您的安危……”
“你看,树干上一道道的凹槽是专门踏脚用的,跟楼梯似的,哪里摔得下来。”安夏自信地道:“放心,我会扶稳的。”
她这两日郁闷得很,或许爬爬树可以缓解心情。科学家不是说,运动能产生脑内啡还是多巴胺什么的,能让人快乐吗?
当下也不容小茹再劝阻,她抱住树干,迅速地往上爬去。
过去她曾在健身倶乐部练习过一段时间的攀岩,因为攀岩是杜澈喜欢的运动,有一次,她看着杜澈身手矫健地攀到最高处,仰慕得不得了,心想总要跟他有一项共通的爱好,于是也练了练。
爬树跟攀岩相比,并不算难,只不过长长的裙子有些碍事,再加上这树上的凹槽已经许久没有打理,踩上去有些滑,她又赤着脚,所以觉得不太方便。
忽然,她好像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毛茸茸的,不由吓了一跳,“啊——”是虫子吗?
还没来得及想,她一个踉跄,整个人从树上摔下来。
小茹大叫一声,“公主!”
安夏眼前全是晃荡的树影以及从树影中透下来的阳光,她感到整个世界似乎都跟着她一起坠落了,风从她的身边吹过,吹起她的裙摆,她觉得自己像一朵轻飘飘的蒲公英,然而她并没有落地,一副结实的臂膀接住了她,稳稳地将她揽在怀中。
她定晴一瞧,看到了一张略微黝黑的脸以及陌生的笑容。
那人对她说:“又爬树了?”
明明记忆中并没有这张面庞,但那人对她说话的语气却让她感到十分熟悉。
安夏本能地挣月兑了他的怀抱,小茹连忙上前搀扶她,她惊魂未定地退到一旁,慌忙穿上丝履。
那人又对她道:“夏和,许久未见,你依然如初。”
他知道她是谁,却不尊称她为公主,直唤她的名字……他到底是什么人?
安夏打量着对方,眼前的男子一身异国的服饰,年轻又高大,与杜阡陌的儒雅相比,显得粗犷而野性。
“怎么,不认识我了?”那人依旧笑着,微微叹气道:“也对,隔了这么多年,我们都长大了。”
安夏沉默着,努力猜测对方的身分,生怕一句话回答得不妥当,引来麻烦。
他道:“听说你上次病了一场,许多事不记得,可好些了?”
他知道得还挺多,所以也是皇亲国戚吗?安夏瞅了瞅小茹,希望小茹能暗示她答案,然而小茹也是一脸茫然。
忽然有人从远处走来,盈盈地笑道:“殿下——”
安夏回眸,只见楚音若穿着一身盛装款款而来,行至那男子面前,微微施了个礼,并道:“原来殿下在此,父皇已经设了宴,请殿下共进午膳呢。”
那男子还礼道:“有劳太子妃了。”
“殿下与公主已经见过了?”楚音若目光一转,看到安夏时,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他轻声道:“见过了,只是公主似乎不认得我了。”
楚音若安慰道:“公主病了一场,记性不如从前,否则凭着少时的情谊,哪会忘呢。”
少时的情谊?安夏眉间紧蹙,寻思着。
楚音若轻声提醒道:“公主,这位是崎国皇子拓跋修云。”
拓跋修云?是那个与夏和青梅竹马,立志要迎娶她的拓跋修云?
天啊,怪不得刚才这男子的语气如此暧昧,看她的眼神也那般炽烈……所以他真的是她的初恋?
安夏霎时僵住,思绪散乱了一地,无从收拾。
“拓跋修云真的是来提亲的?”安夏唇间曝嚅着,这个问题已经问了好几遍。
楚音若答道:“听说是的。”
“他真的……是我的初恋?”安夏瞪着她。
她笑道:“这个我哪里会知道,要问你自己啊。”
安夏侧眸看了看小茹,小茹连忙摆手道:“奴婢仅侍候公主两年,对过去的事也不晓得,而打小服侍公主的尹嬷嬷已经特准出宫还乡了,怕是要问她才行。”
所以从前的夏和公主到底爱谁?是杜阡陌还是拓跋修云?或者两个她都爱?这么花心……
安夏叹一口气,侧靠在东宫的软榻上,方才惊魂未定,现在又满月复疑虑,一颗心像是笨满了东西,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
楚音若道:“来,我的公主,先喝一碗冰糖莲子羹吧,别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安夏问:“拓跋修云此刻在父皇宫里用午膳?”
楚音若摇头,“午宴摆在华延殿,礼部两位侍郎也一并作陪呢。”
“礼部?”安夏一怔,“哪两位侍郎?”
“新上任的余子谦余侍郎,还有……”楚音若莞尔道:“你猜呢?”
“杜侍郎也在?”安夏又是一阵心烦意乱,“父皇明知拓跋修云前来的目的,为何不让杜侍郎回避一下?”
“其实我也不明白皇上如此安排的用意,有一件事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
安夏凝眸,“什么?”
“杜大人到礼部上任那日,曾至御书房觐见过皇上。”
“我知道,按礼仪确实该如此,”安夏不解地问:“怎么了?”
“这是事后陈公公悄悄告诉太子的,”楚音若顿了顿,“当时杜大人在你和熙淳公主之间似乎已经做了决定。”
“做了决定?”安夏立刻直起身子,“怎样的决定?”
楚音若笑道:“说是不想再跟熙淳公主见面了。”
安夏呆了一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再与别的女子见面,岂不就意味着他选了她?
楚音若看到她滞顿的神情,打趣道:“高兴得傻了?”
安夏又惊又喜,“可他……为什么不来告诉我呢?”
这些日子他对她避而不见,假如真的选择了她,这样的态度着实奇怪。
楚音若沉声道“因为他听说了拓跋修云的事。”
“什么?”安夏一惊。
“此事哪里瞒得住呢,”楚音若以手支着下巴,“杜大人在礼部任职,负责接待外国使节,拓跋修云此行便是他与余侍郎一并专程陪同,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安夏一时间不知所措,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她方问道:“午宴已经散了吗?”
楚音若推测着,“应该还没散吧。”
“正好我有些饿了。”安夏倏忽站起来,“嫂嫂,陪我去一趟华延殿。”
顷刻间,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仿佛是上天在她仿徨无助时给她的惠赠,猛地一下全身来了精神,大概人都是如此吧,在坠入崖悬的一刻忽然有了自救的意识,这是一种生存的本能。
杜阡陌暗自看着拓跋修云,算起来,拓跋修云是他的堂兄吧?
他的父亲是崎皇的弟弟,当年私游萧国时,与他的母亲偶遇,也许是前世的缘分,两人一见钟情,也曾有过一段宁静美好的时光,然而终究因为身分悬殊,父亲返回崎国以后,再也没有与母亲见面。
再深的缘分,假如没有好的结果,也只能说是孽缘,而母亲生下了他,他便是这段孽缘里的苦果。
同为皇子,拓跋修云此刻高高在上,而他却卑微地坐在角落里,隐藏着自己的身世,好像永远见不得阳光。
其实有很多事情他不太明白,比如母亲为何要执意入宫?比如当年母亲为何会陷害宋婕妤?假如这一切皆是崎国指使,难道母亲与父亲还有联系吗?若非为了父亲,她又何必这样做?
就算此生自己崎国皇子的身分永远得不到承认,至少当年的秘密必须弄清楚。
酒过三巡,萧皇笑着问拓跋修云:“殿下此次亲赴我萧国,不知所为何事?”
“小王以为我朝使节已经对陛下说得很清楚了。”拓跋修云亦笑着回答。
萧皇揉了揉太阳穴,“这阵子朕事务繁多,或许贵国使节说过,但朕不太记得了。”
拓跋修云道:“当年小王暂居贵国宫中时,曾与夏和公主十分要好,小王心仪公主,立志要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可惜当时小王不才,未得父皇青睐,归国之途未卜,只好将爱慕之心隐藏起来,可如今父皇已经颁旨封小王为太子,小王便连夜前来,希望陛下能看在小王一片真诚的分上,将公主恩赐于我。”
萧皇盯着他,“殿下当时暂居我萧宫时,还很年少,不过是与夏和有些青梅竹马之谊罢了,也算不得男女之爱,殿下可曾想清楚了?”
他一脸认真,“陛下,小王自然是想得极明白,返回崎都之后,这几年来父皇也曾赐我美女无数,但小王只对夏和公主念念不忘,虽然小王当年离开贵国时年仅十七,心意却早已确定,况且民间十五、六岁娶妻生子的不在少数。”
萧皇看了杜阡陌一眼,方对拓跋修云道:“或许你心意已定,可是夏和当年比你还年少,如今她的心思未必可知。”
杜阡陌知道这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自从那日得知崎国皇子是为了求亲而来,他便对夏和公主避而不见,萧皇肯定是明白的,却没有过问他一句,应该是要他自己做决断。
萧皇在公主们的婚事上似乎一向很放任,闻遂公主嫁得很好,也是因为全凭她自己的心意,也许萧皇希望夏和像她的长姊一般,自在欢喜,落得安然。
忽然,陈公公来报,“启禀皇上,熙淳公主候在殿外,说是想与修云皇子一见。”
“熙淳?”萧皇一怔,“她怎么来了?”
陈公公提醒道:“熙淳公主与修云皇子也是一道长大的,皇上忘了?他们还是表兄妹呢。”
“哦,对,对,”萧皇道:“叫她进来吧。”
杜阡陌发现自己方才有过与萧皇同样的疑问,为何是熙淳?要来也该是夏和才是……
他的心头总在不经意间闪过她的名字,是因心之所向,所以念念不忘?
熙淳踱进殿来,施礼道,“给皇上请安——”
“来,见过你修云表哥,”萧皇道:“你们俩多年未谋面,恐怕是不认得了吧?”
“怎么会呢,”熙淳笑盈盈地道:“修云表哥虽然变得高大了,但依稀还是少时的模样。”
拓跋修云客气地道:“熙淳表妹也是一点没有变,依旧如少时那般美丽。”
她却忽然问:“我与夏和相比,谁更美丽?”
众人不由一怔,没料到她居然如此直接。
熙淳再度道出惊人之语,“修云表哥,你不是已经见过夏和了吗?”
杜阡陌发现自己端起酒杯的手倏忽凝滞了片刻。
萧皇诧异地道:“哦,与夏和已经见过了?何时的事?”
“听闻方才在御花园中,表哥已经与夏和碰过面了,”熙淳不怀好意地笑道:“而且两人还颇为亲昵呢。”
杜阡陌感到有什么微刺了一下他的心尖,仿佛蜂蛰,虽然并无大碍,终究不太舒坦。
拓跋修云解释着,“夏和险些从树上摔下来,小王正好路过,扶了她一下。”
“那丫头又爬树了?”萧皇蹙眉,“老毛病不改!”
熙淳话中有话,“夏和已经好久没爬树了,不知怎么今天这么好兴致,或许是因为听说少时玩伴归来,心中欢喜,毕竟她小时候常跟表哥一块在树屋玩耍。”
拓跋修云微微笑了,神色极其温柔,好像想起了一些少时回忆。
杜阡陌侧过眸去,看着长风吹起窗边的竹帘,发出轻微的响声。别人一家子闲话家常其实与他并无关系,今日他只是来做陪的,可为什么这一字一句落在心里,却总是勾起他心中的涟漪。
熙淳忽然唤他,“杜侍郎,几日不见,杜侍郎可好?”
杜阡陌答道:“有劳公主牵挂,微臣一切如常。”
“其实我今天也是来见杜侍郎的,”她颊上飞过一抹嫣红,“几日不见,甚是想念……”
恍惚中,杜阡陌赫然明了。熙淳公主这是故意的吧,故意当众道出夏和与拓跋修云的事,其实是说给他听的。
拓跋修云好奇地问:“熙淳表妹与杜大人也相熟?”
她含羞答道:“不瞒表哥,这是我未过门的夫婿。”
此语一出,四下皆错愕,虽然杜阡陌与两位公主的事宫里都知道,但熙淳抢先宣布他是她的未婚夫,着实出乎众人意料。
杜阡陌想解释一二,然而一时间也解释不了这其中的曲折,何况这还涉及到夏和……
他看看萧皇,却见萧皇眉心若蹙,似是对熙淳的冒失之举甚是不快,但萧皇也没有多说什么,不知心中是如何盘算的。
“熙淳表妹已经订亲了?”拓跋修云惊喜地道:“恭喜啊,表哥一定送上大礼!”
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谁说他们已经订亲了?”
众人不约而同扭头望去,只见安夏冷着一张脸缓缓迈入殿来。
她朗声道:“熙淳还没订亲,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单恋杜大人罢了。”
“你……”熙淳又羞又恼,“你怎么一来就胡说八道!”
“我有说错吗?只许你在此造次,不许我纠正?”安夏睨了她一眼。
熙淳连忙撒娇道:“皇上,夏和又欺负我!”
“夏和怎么也来了?”萧皇倒是看好戏一般,一脸兴致。
“儿臣饿了,听说这里有午宴遂来了。”安夏微笑道:“父皇,给儿臣添双筷子吧。”
“只是来吃饭的吗?”萧皇意味深长地道:“要吃饭还不容易?要为了别的,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安夏问:“儿臣听闻这几日礼部两位侍郎会陪着修云皇子逛一逛我们萧都?”
萧皇点头,“确实是有此安排,明日是到灵泉寺上香祈福。”
“儿臣也想去。”
“怎么……”萧皇有些不解,“你怎么也要去凑热闹?”
安夏笑道:“儿臣与修云皇子许久未见了,想叙叙旧。”
杜阡陌微微垂眸,听到了最不愿意听到的两个字。本来她突然出现,澄清了他与熙淳的关系,令他一阵惊喜,但“叙旧”两个字又让他的心沉了下来。
熙淳见状,立刻道:“我也去!皇上,明日侄女也想去!”
一旁的拓跋修云有些疑惑,没看懂这两个女孩子的针锋相对是为了什么,不过他有一种直觉,这应该不是为了他,他知道明日夏和想去灵泉寺,并非想与他叙旧那般简单。
他按捺住性子,什么也不表露,打算慢慢去了解答案,只是没来由的,他预感到这一切与眼前这个叫做杜阡陌的礼部侍郎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