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鸢看着姬宁那张年轻娇女敕而又温润如玉的脸,仿佛一下子时光倒退,回到她五岁那年到育幼院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那个叫管易的人。
他有着柔和的笑容、温暖的声音,弯腰蹲在她身边,轻轻的说:“你就是罗鸢吗?欢迎你来幸福之家,我是管易。”
五岁的孩子或许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却知道在寒冷的时候费尽力气往温暖处靠近,而她的温暖就是管易。她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从一个倔强单纯的少年变成坚强而成熟的青年,唯一不变的是他温柔的笑容。午夜梦回,每一个微笑都值得她回味,温暖她每一个无眠的夜晚。
她跟着他,也见到他喜欢的女子,如春日枝头的桃花,夭夭灼灼,风华无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发觉了自己的爱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年幼的自己决定远离他的身边。
没有办法,如果说那个叫姬愫蓝的女孩是管易的桃花,那么管易就是她罗鸢的桃花劫,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再继续在他身边待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她有意无意的疏离,他感觉得到,却也无奈。
但她远离他的身边,却无法远离他带给自己的一切,她努力学习,和他上一样的大学,在同一个校园里,交错了时光,欣赏同一株木兰枝头展开的白玉花朵,满心都是满足。
他做了父亲,她去医院看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妻子躺在病床上,美丽依旧,而他可爱的女儿,小小的一团,还未长开,白玉团子一般。
他眼底的幸福像流淌的河流,她知道,他这一生追逐的从来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有一个家,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这也是她的梦想,或许也是每一个在育幼院长大的孩子共同的梦想。
她为他的幸福感到快乐,即便爱而不得,他的每一滴快乐都值得她感同身受。
再后来,她因为学业成绩优秀被保送出国,一待三年,在大洋彼岸、异国他乡的街头,她可以毫无顾忌的思念一个人。
不料多年以后,他主动找到她,请她演一场戏。
她不是演员,亦不会演戏,但还是毅然决然的答应,在他编的剧本里本色演出,演一个深爱他多年的女孩。
何须演呢,她本来就深爱他多年,爱到骨子里,爱到耗去了年华和时光,却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好的人。
人人都爱说故事,当故事的主角是自己身边人的时候,这个故事或许吸引人的不是剧情,而是这个主角。
胸口一阵阵的疼痛,姬宁忍不住哀上胸腔,喉咙里好似塞了棉花,呼吸不得,她艰难的问罗鸢,“我爸爸,究竟是怎么回事?”
多少年过去了,罗鸢始终不能忘记,管易站在她面前,笑容依旧的对她说:“小鸢,我必须离开,我生病了。”
每回想一次,就会心疼一次,她看着姬宁,“姬宁,你爸爸生病了。”
这句话如重锤般的砸入脑海,砸得姬宁大脑一片空白,“我爸爸、我爸爸……”
他生病了,他生的什么病?严不严重,他还活着吗?十年来,她想过爸爸会在另外的城市生活,想过他重组家庭,却从未想过他会不在这个世界上。
恐慌潮水一般袭来,她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只能紧紧的盯着罗鸢。
罗鸢伸出手,在她搭在矮几上的手拍了拍,“姬宁,你爸爸还活着,你听我慢慢说,十年前,你爸爸让我和他演一场戏,让你妈妈和他离婚。其实从头到尾,他最爱的始终是你妈妈和你。那个时候他已经生病了,AD,阿兹海默症,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老年痴呆症。很讽刺是不是?”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老年痴呆,他明明正值壮年,可就是得了这个病。最开始我也不明白,依着你们姬家的家世,你爸爸留在姬家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会有最好的医生、最一流的治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选择离开你们。”
别说是罗鸢不明白,姬宁听了也不明白。
“有时候我会想,你妈妈姬愫蓝,她究竟爱不爱你爸爸,如果爱,为什么会对丈夫生病一无所知,一点蛛丝马迹都发觉不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有着不屑和失望,“十年前,姬愫蓝面临最大的危机,她执掌裴翠行时间不长,底下人心浮动,虽然有你三爷爷的支持,但仍然举步维艰,这个原因你知道吗?”
姬宁点头,“是我二爷爷。”她虽然不参与翡翠行的任何经营运作,但不是傻瓜。当年二爷爷对太爷爷心有怨慰,深恨自己庶子的身分,不甘心屈居爷爷之下,一直动作不断。尤其是在爷爷去世之后,处心积虑的要把她妈妈从翡翠行当家的位置上拉下来。
罗鸢冷笑一声,“你那二爷爷老奸巨猾,他的几个儿女也是各怀鬼胎,一个个等着你妈妈跌跟头,你爸爸就是在那个时候查出了自己生病,却因为不小心被你的一个堂叔发现了端倪。你爸爸虽然从来不参与蒙翠行的经营,但他聪明异常,再加上多年耳濡目染,他自然知道你二爷爷那一脉很不好对付。他生怕自己的病会给你妈妈拖了后腿,于是自导自演,选择离开!”
管易是罗鸢深爱一辈子的人,一提到他,她的声音就不自觉的温柔,她看着沉默不语、脸色苍白的姬宁继续说:“是不是觉得你爸爸很傻,做出了一个在常人看来简直是荒谬的决定?呵呵,那是因为他太了解你妈妈了,翡翠行是你妈妈的心头肉,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失去对翡翠行的掌控。
“听说你妈妈在你爷爷临终前发过誓,但是如果你妈妈知道你爸爸的病情,她会不顾一切的扑在你爸爸身上,翡翠行自然而然就会让有心人钻了空子。即便那些人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扳倒你爸爸,他仍不会允许自己影响了你妈妈,所以你爸爸选择离开,因为他知道你妈妈只会在他离开之后更加坚强。”她摊了摊手,“这些,是你爸爸的想法,傻不傻?我不知道你妈妈会不会在得知你爸爸病情之后一心照顾他,但他有一点没有说错,你妈妈的确在他离开之后越发坚强,如今又有谁敢肖想她翡翠行当家的位置?
“至于你,”她的声音怜惜而低缓,“你爸爸始终说,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姬宁楞楞的坐在沙发里,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场骗局,骗了局里、局外那么多人,最后却发现所有的欺骗都是出于爱。她的爸爸始终没有改变,依旧是记忆里握着她的手写字的爸爸,依旧是最爱她的爸爸。
可是她的心好疼,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称职的女儿。
她压抑住眼底的泪,问:“我爸爸,在哪里?”
“在疗养院。”
“我……能不能去看看他?”她虚弱的问,眼底布满仓皇和无措。
“可以。”
姬宁没有等到谢望舒来接她,她坐上罗鸢的车,出发去疗养院。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姬宁木木的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穿梭的街景,看着逐渐越发稀少的人烟和高楼大厦,思绪混乱一团,像走进了一个黑暗的迷宫,找不到出口。
阳光疗养院坐落于N城西边的一座山脚下,占地面积庞大,医疗设施配备齐全,环境亦是整个N城最好的。车子顺利的驶入疗养院大门,罗鸢停了车,带着姬宁轻车熟路转过一个花园,往花园右后方的楼上走去。
午后的阳光并不强烈,空气中没有寒风,三三两两的病人在草坪上晒太阳,姬宁看着他们,想象着爸爸也是其中的一员,痛到不能自已。
顺着楼梯上四楼,往右手方向拐,到了第二间房间前,罗鸢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她,无声的询问。姬宁紧了紧因为紧张一直握在一起的手,点点头。
金属门把一转,门轻轻推开,看护听到声音,迎了上来,“罗小姐,你过来了?”
罗鸢点点头,“小陈,管先生这几天怎么样?”
看护压低了声音,“挺好的,刚刚吃了药睡下了。”
“好,我在这里陪他一会,你先出去休息休息。”
“行。要是有事你就叫我,我走不远,就在楼下。”看护也看得出罗鸢有话要说,十分爽快的应了声,转身就走了。
姬宁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稀松平常的交谈着,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深深刺痛了她。今天已经痛了太多次,而此刻,这种钝钝的疼痛,却恰到好处的提醒着她。
身后的门轻轻阖上,罗鸢说:“去看你爸爸吧。”
和所有疗养院的房间如出一辙,简单的房间透着冰凉和冷清,躺在床上的人,头发已经掺杂了银丝,他静静的躺着,平稳的呼吸,蓝色的被子盖到胸口处,他像孩子一般,乖巧的把手放在身侧。
姬宁踉跄的扑到病床旁,手指颤抖不已,隔着空气,一丝不苟的描摹记忆里熟悉的容颜,眼泪早已决堤,一滴滴滴在蓝色的被子上,晕开一个个的水圈。
她哽咽着嗫嚅的喊,“爸爸,爸爸……”
爸爸,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来没里正的了解你;对不起曾经怨恨你;对不起来得这样晚,让你终日思念;对不起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不在身边……她再也忍不住,压抑住心底几欲咆哮的巨兽,拉开房门,穿过走廊,跑到安全出口的楼梯上,头触着冰凉的墙壁,困难的掏出手机,拨了通电话。
良久,那头传来温暖如昔的声音,“阿宁?”
她戾流满面,“妈妈、妈妈……”
妈妈,你知道的时候,会不会和我一样的难过?怎么办,她好难过,呼吸都好艰难,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