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杉墨书店在文具部旁边新辟的展演空间里举办了日本品牌墨水的发表暨体验活动。宣传期里他们先办了小型的媒体招待会,还邀请几位在网路上颇具人气的文具控先行试用、发分享文,加上先前几次国内外的专访曝光,今天的活动十分热络,中间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特别商品的三色墨水与玻璃笔套装已被抢购一空。原先预定的结束时间也因现场发问人数众多而被推后了多次,算是书店内办过独家代理的品牌活动中最成功的一回了。
在媒体招待会时,日本公司还特地派了代表来示范。早知今天会这么成功,就让他多留几天了。收拾用品时,徐光磊想着。
散在桌上的纸卡五颜六色,他刚才又在示范中调了“最深”,有人问是什么意思时,他无预警地想起了戴诗佳。那通开诚布公的通话后又过了半个月,他让忙碌淹没所有其它时间,一旦开始乱想就更投入工作,不让自己闲下来。
曾经他还拿工作攻撃戴诗佳,现在倒成了麻痹自己的最佳工具……他真是一团糟。
人潮散去,徐光磊收起最后的几样物品,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一道人影似乎一直立在入口处。当他望去,那人迎着他视线走来。
“徐先生。”
来人一身皮衣皮裤搭白色T恤,青春利落又帅气,正是小必。
徐光磊看着他走近。
一手还插在口袋,小必仰仰下巴道:“有空跟我喝杯咖啡?”
“找我有什么事吗?”徐光磊不置可否。他在那站了多久?到自己工作的地方目的何在?
他不掩敌意,小必一笑。“你可以来酒吧看我演唱,我难道不能来书店看你调墨水?”
徐光磊眯了眯眼。他确实去过那酒吧几次,但都坐在后方的位置,想不到他还是认出了自己。
他必须承认自己动机是不良的,想就近了解戴诗佳对象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坏心期待过能挖掘小必不为人知的一面,然而小必一直都非常认真演出且行为检点,连女粉丝上台献花献吻他都有技巧地回避开来。
徐光磊抓不出一点小必的缺失破绽,甚至看见小必投入演唱情歌时,他脑中浮现在戴诗佳面前,小必那年轻热情又深情迷人的模样。
徐光磊嫉妒,不可抑制地嫉妒着眼前的小必。
那夜……戴诗佳嘶吼哭泣的模样有如当头棒喝,他的自卑与骄傲、他的自以为是抹去了和平相处的可能性,才惊觉深埋的占有欲是如此强烈又蛮横不讲理。然而他哪里配,又有什么立场去嫉妒?
“耽误你半小时,说完我就走。”小必把选择权丢在他身上,“当然你可以不要听。”
良久,徐光磊叹了口气。“到二楼的茶店吧。”他将手边的箱子放到一旁,请其他正在整理现场的同事帮忙搬回办公室,便领小必下楼。
杉墨书店新开的中式茶店走简约风格,开放式的空间紧邻国学书区与古典文学区,书香混着茶香,平静人心,以各方面来说都是说话的好所在。徐光磊朝店长点点头,拣了靠窗的安静位置。
直到店长亲自端来两杯高山乌龙,徐光磊啜了口,说着:“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一开始我是因为不服气才去酒吧看你唱歌——”小必闻言失笑。“那后来呢?你至少来了六、七次吧?”
后来……
后来他只是在慢慢说服自己,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徐光磊将茶杯拿近,杯底留有几片茶叶,然后,有枝短短的叶梗浮了起来,直立游动着。听说这是幸运的意思、将有好事发生的意思,也许指的正是眼前的小必吧,戴诗佳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个比两个前男友更好的对象,而他自己……也是幸运的,否则,他要怎么放心放手呢?
“等等……”坐在对面的小必有点看懂了徐光磊的皱眉表情,“你该不会到现在还没看出我是个女生吧?”
徐光磊瞪着她。
小必帅气中带着一种纤柔,那晚阿任冲过来要揍自己时,小必只是紧紧将戴诗佳护在怀中,保护大于一切,说她是女生似乎解释了许多,毕竟开扁绝对是一个正常男人的反射动作。然而片刻之后,他将茶杯放回桌上。
小必是男是女重要吗?
不,那不要。
一点也不。徐光磊有些苦涩,重要的是小必是一个无害的交往对象。
“老天!”难怪阿任说他叫双面人,眼前这个失意兼自卑过头的前男友,跟上回见面时那个醋劲大发又笨拙的浑球根本判若两人。小必爬网了下短发。“所以,现在是在男友交接茶会?”她很想这么说,但话到嘴边决定还是别闹过头,省得事情更复杂化。她说道:“我是女生,而且我跟阿任在交往。”
徐光磊两眼瞪得更大。
“应该说,我跟阿任是国中同学,分分合合了很多次。”小必极少对人提及感情事件,因为那并不全都是美好回忆,她也并不是完全不再感到不受伤了。
“每次我都觉得那是最后一次了,因为他性子不定,我也很冲。”
阿任性子不定……小必说得太含蓄了,阿任在任何字典当中的定义都是花心大萝卜。徐光磊愣到无话可说。
男友名声如何她当然清楚,小必耸耸肩。如果她在意旁人的眼光,就不会辍学玩乐团、跟阿任在一起、跟佳佳玩家家酒交往游戏……事实是她比谁都懂得阿任只是太害怕被束缚住,那令他联想到被父亲控制,所以一旦内心产生牵绊就想逃。
“我们一直在伤害彼此,以我跟阿任的个性来说,往后大概会继续惹对方不高兴,可是现在我们还是在一起。就算可能再分手,还是想在一起。”
“……你想说什么?”徐光磊益发不懂小必对自己说这些的用意何在。
小必又惯性耸耸肩。“阿任说想报复你一下。”
报复?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讶异?徐光磊苦笑,找小必来跟他说话算是对他的报复吗?
“阿任想报复你,让你永远都不能接近佳佳。”小必接着说道:“但我不想他报复到佳佳身上。”
可能最近工作太拚了睡眠不足,徐光磊反应不过来。
小必吐吐舌,她讲得够白了吧,这样泄露佳佳的心事,会不会被打呢?希望不会,尽避看起来温温弱弱的,毕竟是练剑的,打人肯定不失手。
其实……佳佳自己也表现得很明显呀,老是说要忘记这位前男友,难道不是因为心里总有他?那晚佳佳失控时也喊着要他回头,否则不会再在原地等候:也就是说她内心对这段感情是有所期待的,且某一部分的心思停留在原处,不曾离开。这种奇妙又蠢笨的思考模式,同为女生的小必能懂几分。
无论如何,这是她唯一能帮佳佳做的事,不是有人说过吗?做过再后悔,强过没做而后悔。
小必很守信用。说话花了十多分钟,喝茶也花了十多分钟,印象中没有坐超过一小时就离开了。
而徐光磊靠着椅背,单手支着下巴,眼看窗外天色渐暗,视线再转回手边的杯子时,那清新的绿已经沉了。
他忽地起身,飞奔出去。
跑过了几个路口,停在红灯前喘口气,徐光磊瞥见一旁店面玻璃门中的倒影,才意识到身上还穿着书店的店服,连围裙都没月兑。
他拉下绑在身后的皮绳,将帆布围裙月兑下,这时信号转绿,他又快步奔出。
穿过书店附近的商场及闹区,又往静巷而去,他边跑边找着门牌,转了几转,停在一间老公寓前一会,确认无误。徐光磊喘着气,脑中浮现她哭泣的模样,在这一瞬又有些迟疑了。
叮咚——
在太过深入思考之前,徐光磊逼自己按下电铃,等待时他呼吸有些窒碍。当戴诗佳接起对讲机,他该说什么?思及此,他竟冒出冷汗。
他的担心不过几秒钟,却像一世纪。
嘟一声,一楼铁门直接打开,对来人没有防备。
戴诗佳在期待谁来?徐光磊迟疑半晌,仍迈步入内。
大步跨上楼梯,他看见一道门被推开,走出来的正是戴诗佳。她一身牛仔裤与休闲线衫,与自己对上视线时一呆,脸上笑容僵住。“你……”
徐光磊又感到呼吸困难了,他很紧张。她表情是讶异的,讶异之余,是否也觉得麻烦、不耐,还是有那么一些些开心?
如果能有一些些就好了……
两年多前分手时他没有停留,所以无从得知她反应如何,他猜想戴诗佳是有哭过的,然而一切都在想象之中。威士忌之夜那晚,亲眼见了,徐光磊才彻彻底底领悟到他令她多么伤心,也领悟自己见到她的眼泪时,心如刀割。
所以他深刻反省,得出的结论就是他衷心盼戴诗佳好,希望她开开心心的:如果他的存在只令她想起不愉快的回忆,那么他情愿消失。这段时间里徐光磊是这么想的。
可此刻他还是来见她了。
或许是小必的一席话,或许单纯是又一次的自私,或者这根本只是在他梦里。
他想见戴诗佳,见到才明白,他想见她想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