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巧的康宝蓝很快便见底了,见他的黑咖啡尚有一半,黄颖纹又点了杯冰女乃茶,顺势拿出小笔记本,以闲聊的方式展开访前对谈。他们并没有说好今天就要开始访问,因此她没按例录音,以彼此茶与咖啡饮尽为限,先热个身,回去也可以视情况修正访谈问题。
“……所以,杉墨书店的贵宾卡撞月卡,是有特别涵义的?”
“书店目前有两种会员卡,一般卡松烟及后来增加的特别卡撞月。松烟是墨,撞月是杉:鲁凯族称杉树叫撞到月亮的树,撞月的名字是这样借用来的。”这些在书店的服务台领卡处有专文介绍,发卡的信函中也有附简介……只是或许在意累积点数与优惠活动的人远多于这卡名的由来。
黄颖纹事先做过功课,对于杉墨书店的历史、品牌理念等自认了解颇深,会有此一问是在准备这次刊物内容时她才发现身边有很多人对杉墨书店的理解停留在一间“趁着文创产业萌芽而不断延伸触角的书店”,不断展店、不断新增商品或服务或课程。杉墨确实成为一间难以令人忽略的书店,但它的商业化也似乎盖过了设立的初衷。“我知道杉墨书店这名字来自总经理父亲早年经营的书店,但据说两张会员卡是徐先生命名的,能不能谈谈你的灵感?”
“松烟卡几乎在书店成立时就有了,那时因为总经理自己的喜好而设了文房四宝区,当时进最多的墨条大概就是松烟了吧。”徐光磊模模下巴回想,五色墨中,当时作为采购的他进黑墨最多,把会员卡取名松烟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
“……这……说出来好像就不那么浪漫了……”黄颖纹有种幻想破灭之感。时常观察徐光磊的谈吐穿着、他随身携带的文具用品,全都散发着浓浓的文青形象,是这原因吧,理所当然地将他与深度、美感、品味划上等号。
黄颖纹的每个问题深入浅出,由杉墨书店开始渐渐带人这次访问的主角徐光磊,再谈他对文具、写字的观点,最后聊他收藏的笔。
徐光磊并未拒绝今天这有些突然的对问,他表现得颇为认真,时而陷入思考的沉默。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与她期待的颇有落差,但仍希望据实以告。
他愿意分析对某几个品牌的历史发展,愿意倾尽所有自身对西洋书法、对笔、对墨水的见解,更对于各地文具控的朝圣地不藏私,她可以感受眼前人对文具的热情,徐光磊对喜爱的事物十分慎重。
然而当他沉默过久的时候,黄颖纹对他又忽然冒出全然不同的看法,彷佛那温暖的本质其实并不存在。
入夜后的台北下了一场雨,雨虽停了,地还微湿。
徐光磊手中一杯红酒,轻轻靠在最近门边的吧台尾处,一斜身就能看见落地窗外的巷弄景象。
早餐会有时会因主题内容而换到不同时段聚会,这次的主题是红白酒,主讲人是酒商余董。经过两周前早晨的讲座后,会员一致通过要到余董的店里品酒,于是星期五的下班后,本来除了加班以外也没太多闲暇活动的他,只好被学湛拉着一起来了。
来了才知余董的店面分为两个区块,一边卖酒,一边经营品酒会,他们便是在平时只对店内贵宾开放的品酒空间里。
耳边是会员们热络的讨论,尤其当中不少董字辈的本身在社交界打滚已久,对几家知名的酒厂历史、葡萄种类颇有见地,对某些中价位名酒也有收藏,年轻一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又能品好酒又能增广见闻的机会,频频发问。
徐光磊不排斥酒类,然而他已不是第一回看表。
08:43,品酒会开始后的一个小时又十三分钟,窗外巷弄驶来一辆计程车,停在店门口。
付了车资开门走出的是戴诗佳,还是那一身深蓝的西装裤装,看来颇沉的公文包在身侧,司机开启后车箱,她绕到后方拎出一个拖拉式的公事箱。
计程车开走了,她垂垂肩才再提起精神,深吸了口气。当她看向店内那刻,不自觉停了停脚步,透明的玻璃窗隔去欢乐的谈话声,令那双看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
眼前画面像是某首英文歌的MV,缓慢的旋律、沉沉的歌声,她尚无法分辨歌词唱的是愉悦心情还是怅然若失,但那无疑是一首情歌。而且是一首老情歌。
戴诗佳静静立着,直到学湛从他身边绕过,顺着他视线也看见了自己,甚至推门来迎,她才拉过公事箱的把手,往里走去。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学湛热心地从她手中接过公事箱,拉到一旁摆好,戴诗佳抱歉地说着,不自觉拉了下肩上挂着的塞满文件的包包,瞄到不远处的吧台高脚椅似是无人使用,很想借放一下,松动松动僵硬的肩背。
“你真是忙呀,今天去哪出差?”孟学湛没注意到她肩上还有个沉重的公文包,热情地顺手从桌上拿了酒瓶与高脚杯,为她斟好。
“喔,谢谢。”戴诗佳接过,轻轻啜了口,悄悄露出笑意。
从小家里有个规定:在外不能显露酒量。这规定等同在外尽量不喝酒,但背地里她跟老弟在家会一起喝酒看影集,他们开玩笑说这是训练酒量,以免被外人灌醉。事实是她满享受偶尔小酌。
学湛给她的酒意外好喝,青草的清新缭绕,极富层次与冲击感……瞄了眼那剰三分之一的酒瓶,或许她该感谢没赶上原先预定的高铁班次,在这时间点来,酒醒得刚刚好。
享受红酒之余,发觉学湛还看着她,她回道:“临时支持我同事,到嘉义去了一趟,一出台北车站刚好遇上塞车,才会迟到这么久……”
“辛苦了,你能来就好。你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孟学湛话中有话。果真如他所料,会员中有几个亮点是必要的,刚才有几个男会员问起,怎么还没见到戴律师?当然他也有些故意,毕竟光磊整晚站在人群的边缘,戴诗佳才到,他马上站到了他们三人围成的小圈圈里,难得没有退出谈话的意思。
才这么想着,徐光磊忽地将酒杯放下暂离。孟学湛挑眉叹气。
跟黄小姐聊起才知道他们在新加坡巧遇,听她开心叙述两人在咖啡厅讨论访问内容,孟学湛却清清楚楚听出好友感到万分麻烦。
好吧,他这多事的媒人没当成,光磊对黄小姐不感兴趣。那么光磊对这位前女友又是如何呢?孟学湛瞥了眼好友穿梭在人群中的身影,有点模不清。
徐光磊走开了,戴诗佳像是没特别留意,手中酒杯仰高,又喝了口。“这是哪里的酒?”
孟学湛转向她,耸耸肩,“好像是义大利的,刚才余董开了法国、西班牙、智利、非洲跟义大利的,现在喝到哪了我也不清楚。
酒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戴律师平常喝酒吗?”
“喔,我以为是非洲的……不过其实我也不太懂啦。”她吐吐舌,“只是觉得喝起来很顺口,微微辛辣又带点青草香,非常平衡的大地口味。”
“……还说不懂,辛辣跟草原味道,刚才余董也这么说。”孟学湛揶揄着,干脆将酒瓶直接拿到他们这桌,讶道:“啊!酒标上说是非洲来的耶。”
“不懂装懂,人家会以为你真的懂。”不知何时徐光磊又回到桌前,将手中盛满坚果、果干、干酪的小盘放在她手边,另一手将空着的高脚椅拉近。“灌酒前先垫胃。”
正让学湛帮自己倒酒的戴诗佳笑容微微停住,酒杯放在手边没有马上喝。来不及吃晚餐是真的,但此刻最大的压迫感来自身侧,徐光磊微眯的目光提醒她别喝得忘形。唉……她自认酒量不是太差的,可……算了,还是乖乖地先吃些小点。见她吃了干酪与饼干,徐光磊说道:“包包放这吧,不用一直背着。”“呃。”戴诗佳又是微微一僵。
而他已接过她肩上沉重的公文包放到了高脚椅上,像是多年老友习惯彼此照应,再自然不过的事。
然而两人没有对话,目光甚至有些刻意回避开来。微妙的气氛流转。
孟学湛看在眼里,噙起笑。他该识相地走开,别当电灯泡?还是留下以免两人尴尬?挣扎两秒,他选了后者……有好戏怎能不看?“一早就去嘉义?”
打破沉默的第一个问题,真的只为打破沉默而问。
不知怎地,这样不痛不痒的问题令前一刻的窒息感消减了大半,戴诗佳暗暗松了口气。“接近中午才临时被叫去的。本来今天晚上要继续留在那边支持,但上司不批准,所以回来了。”
“社会责任部也需要常常出差吗?”徐光磊顺着又问。
她已逐渐习惯调部门的事,甚至是由他提起,她也尽量以平常心面对,不会参杂太多自卑感。戴诗佳摇摇头。“几乎不需要出差,现在的上司也不喜欢临时被通知跨部门的支持。”
“是吗?这么人性化的上司是最近才进英盛的吗?”
嘲弄的语气隐隐透着惋惜。戴诗佳怀疑自己真的因为没先吃点东西垫胃,以致两杯不到的红酒已让她头晕耳鸣。
唉,晕就晕吧,晕了别多想就是了。她又喝了口。“以前应该提过的英盛闲人部,这部门一路都是同一位上司带的。”她还记得也曾与其他同事以戏谵语气谈论“闲人部”,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当中一员:直到最近,她亲身感受部门并不闲,那只是小温先生选择培养出的工作氛围,一种从容。
提到“闲人”二字,她两眼眯成一线,隐忍着白眼,却掩不住自嘲。徐光磊将她在喝酒后变得放松的表情尽收眼底,轻轻低笑。
“嗯,我记得,不过当时以为你在开玩笑。”毕竟那时的自己难以想象英盛有“闲人”。
“但我想这是好事,工作与生活是该有点平衡,尤其对于已经太认真的人,实在没道理要求他们更拚,你说是吗?学湛。”话到一半,他转向对面那笑意咧到耳边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