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向来爱躲懒的栗儿端着盏茶又蹭了进来。
“栗儿,这松墨有些涩顿了,出来的墨不鲜亮,你去代我向母亲禀明,看能不能再要两只好的?”她抬头轻声命令道。
“小九姑子,你也太能找事儿了。”栗儿脸色不大好看,显然不耐烦。“夫人给您备下的文房四宝都是上好的,偏您不知足,您这是找奴还是夫人的麻烦呢?”
苗儿一楞,又是吃惊又是幸灾乐祸地看向被“呵斥”的容如花。
“放肆!”容如花脸色微白,随即沉下脸来。“为小郡王抄经的事何等重要,岂由得你我轻慢?如果你懒怠听我这个主子的话,那我也用不得你了,你自行向母亲再领差事去吧!”
“奴虽然只是出自夫人房里的二等侍女,可就是夫人养着的猫儿狗儿,小九姑子都只有尊着敬着的份,您仗着夫人好性儿就想无理取闹地发落奴,奴不服!”栗儿气呼呼地嚷了起来。
容如花气得脸色铁青,小手紧紧握着狼毫笔杆子,小小挺翘的胸剧烈起伏着,随后冷笑了一声。
“好,既然你是母亲的人,那我亲自送你回母亲身边就是了!”她神情压抑,眼圈有些发红,咬牙道。
栗儿眼底闪过一抹慌色,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夷然不惧地昂起头。“奴只是劝诫小九姑子,奴无错!就是走到了夫人面前,奴也有理!”
“好好好,好一个你无错,你有理。”容如花娇小的身子气得摇摇欲坠,霍地起身往外走。“今日就看看母亲是为我还是为你!”
苗儿看戏看得兴致勃勃,田妈妈闻讯而来想拦,却被苗儿一把拉住了,附在耳边道:“妈妈别拦,夫人正寻不到由头拿捏小九姑子呢!”
田妈妈看着怒目相视的小九姑子和栗儿,心下窃喜,于是也跟着假意边劝边闹到伯夫人主事的正堂去了。
果不其然,伯夫人见她们“内哄”的样子,暗暗得意喜不自胜,面上还是喝斥道:“奴不奴主不主的,都像什么样子了?”
容如花眼圈红得厉害,却还是强忍着不掉下泪来,直视着她。“请母亲为小九作主。”
“夫人,奴自认这些日子以来对小九姑子无不尽心服侍,可小九姑子还每每挑剔,甚至……”栗儿神色一闪,强自忍住了。
“哦?”伯夫人略略倾身向前。“甚至什么?”
容如花呼吸一停,神色有些忐忑起来。“母亲,这栗儿分明是想要挑拨——”
“小九!”伯夫人严厉地叫了一声,美眸紧紧盯着她。“母亲可问你话了?”
她小脸变得苍白,咬着下唇缓缓低下头来。
“栗儿,你说。”伯夫人看向面有得色的栗儿,隐约有些鼓励。
“回夫人的话,小九姑子甚至怂恿苗儿到太夫人那儿为她求情,想免了这抄经的苦活儿呢!”栗儿眼带胜利地瞥了身形僵硬的容如花一眼。
正堂内,一片静默凝窒。
“……小九,她说的可是攀诬之词?”伯夫人淡淡地问。
“小九没有。”她抬起了头,神情坚毅。“母亲素来聪慧慈蔼,定当不会被一个奴虚言蒙骗的。”
伯夫人高高挑眉。“你这么说,是母亲派去服侍你的奴故意挖坑子给你跳了?”
“母亲自是慧眼识人,只是人有私心,不可不防。”她澄澈的杏眼里有着一丝倔强,“以往侯爷也教过小九,纵使主子御下之能再强,也防备不了有心作乱的小人。”
伯夫人的笑容冷硬了下来,“你这是拿冠玉侯压我了?”
“小九不敢。”
“哼。”伯夫人优雅起身,走到她面前,涂着蔻丹的纤纤红指忽然捏住了她小小的下巴,力气之大几乎掐出红痕来。“虽然你姨娘早不在了,但我永远是你嫡母,你的终身大事,你的生生死死,可都在我手上!”
容如花仿佛没有感觉到那掐入肌肤内的剧烈痛楚,眼里隐隐泪水滚动,有惊骇有畏惧又有一丝不甘。“母、母亲,小九不敢拿冠玉侯府和太子压制伯府……小九……只想日后有条活路可走,您,别逼我。”
伯夫人用力甩手,她踉跄跌坐在地,小巧的脸蛋下方已经浮现了浮肿的红印子。
“父母大过天,”伯夫人居高临下地冷笑,“就是太子和冠玉侯权势滔滔,也拦不了做父母的管教女儿。小九,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条活路只能由我来给,就是扣住了一个胡妈妈在侯府又如何?我至多拚着留下一个嫡母欺凌庶女的恶名,可你呢?你敢赌上什么?你又输得起什么?”
容如花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乖乖为伯府和郡王府做事,看在同出一脉的份上,你大姊姊或许最后还能赏你个好前程。”伯夫人笑容里满满恶意,“至于冠玉侯那儿,我虽不知他究竟看上你这贱种哪儿好,不过既然他对你有兴趣,你就算自荐枕席也得把人给我拢络好了……放荡的浪蹄子,不就是靠着这身皮肉哄骗男人听话的吗?”
她纤瘦的娇小身躯隐隐颤抖着,也不知是气恨还是恐惧……
“栗儿,”伯夫人终于一吐这些时日来憋屈愤恼的满满郁气,美眸精光闪闪地一挑,笑道:“把小九姑子扶回去,你盯着她一字一句抄完经卷,十日后,呈来我亲自览看!”
“诺!”栗儿眼睛发亮,大声应道。
容如花像被抽去了一半魂魄,行尸走肉般晃晃悠悠地被架回了自己的寝堂,栗儿在进房门前不忘对田妈妈和苗儿得意一笑。
“妈妈,苗儿,往后咱们还爱怎地就怎地,这小九姑子……是注定翻不了身了。”
田妈妈也笑了,挤眉弄眼道:“果然还是你这小蹄子脑筋动得快,唉,这些日子可憋得老婆子气闷得狠了,院角门儿好几场赌都没跟上,不过现下可好,又能松快一阵子了。”
“妈妈,小九姑子每个月的分例都在您那儿,您可别忘了苗儿呀!”苗儿挨近田妈妈撒娇道。
“啧,不过每个月二两银子,也值得你这眼皮子浅的惦记?”田妈妈笑骂,“得了,那些零零碎碎的便给了你吧,买几斤热糕糊糊你这张小嘴儿也是好的。”
“谢妈妈。”
“栗儿,小九姑子分例里的江棱绢咱们就一人一匹吧。”田妈妈贪婪却假作大方地道,一下子便将容如花每月分例瓜分占据得一干二净。
“多谢妈妈想着我呢!”栗儿眸底掠过一抹冷厉,面上却笑得欢快欢喜。
待打发了这两个又贪又懒的之后,栗儿看着她们再度躲懒去了,满脸笑容倏然一收,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落栓,回身立刻膝跪而下。
“请小九姑子责罚,是奴教您吃苦了。”
容如花拖着微瘸的脚一拐一拐地上前,伸手扶起了栗儿,亲切地笑道:“你做得很好,我请侯爷赏你都来不及了,又罚你做什么呢?”
“可是——”栗儿眼底愧疚深深。“虽是出于策画,但奴不该火上浇油,累得您被那人伤了。”
“皮肉之伤最好治的。”容如花眨眨眼,笑容清甜可爱如春风拂来,拍拍栗儿的手道:“别担心,回伯府前我便已熬了好几匣子的膏药呢,不说外用,就是内服都够管饱了。”
“小九姑子……”栗儿一怔,又好笑又心疼。
“来来来,还真要劳驾你帮我上药了。”她热切地拉着栗儿,迫不及待从榻边的暗匣里翻出一小匣子泛着淡淡幽香的膏药。“趁——”
“侯爷来之前。”黑影一闪,高大挺拔的青索飘落,眼里也是满满不赞同之色。
容如花暗叫一声不好,小脸难掩心虚地陪笑道:“青五哥,你、你也在啊?”
“属下一直都在。”还险些控制不住当场就要了平庆伯妖妇的命!
“青五哥,谢谢你。”她感激地道,“不过真的不大疼的,你就不用跟哥哥说了吧?”
“请恕属下不能从命。”青索浓眉打结,板着脸道。
侯爷就不用提了,全冠玉侯府上下谁不把小九姑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掉根发丝儿或是研药的时候不小心勒红了手指头都是大事,如今平庆伯府这个妖妇先是纵容自己的刁女掌掴,现在又亲自用爪子掐伤了她……
若非怕打乱了主子们的布局,打草惊蛇,挖不出丰郡王府和平庆伯府暗地里勾结的大臣和势力,光以冠玉侯府三分之一的武力就足够一夜灭了这两府!
哪还用得着让小九姑子在这泥潭狼窟里跟这群肮脏货周旋?
“青五哥别生气了。”容如花抓了抓脸,有些腼眺又无奈地笑,最后杏眼亮了起来,乐颠颠地又回榻边翻出另外两只小匣子,献宝似地捧到了他们两人跟前。
“来,一人一个,这是府医伯伯传授的独门香雪山楂丸子,是润肺养脾开胃的圣品,平常当零嘴子吃还甜甜的很顺口呢!”
“……”栗儿眨眼。
“……”青索无言。
不过最后这两人还是被她殷勤可爱的小圆脸和——香雪山楂丸子——打败了,心软成了一团,只得默默收受“贿赂”地收下。
至于等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还精得跟鬼……咳咳,是精得跟千年狐仙似的侯爷知道后,被赏军棍也只能模模鼻子认了。
等安抚完了两人,青索又潜伏回高梁上之后,容如花杏眼亮晶晶,小脸发光地对栗儿道:“那柄‘魅影泼烟墨’可以拿出来用了。”
今日这样一闹,栗儿顺利受命“看管监督”她抄经,十日后,嫡母也定当亲自一卷卷审览她抄的经,为的就是从中挑出错处再狠狠打压她一番。
那么,一计便成。
“……只可惜啊!”她取饼魅影泼烟墨,亲手研磨起来,隔着特制的面纱后,轻轻笑叹了一口气。“这九百九十九卷经还是无法进得了丰郡王府。”
栗儿也蒙上了那用羊毛与银线细细缠编而成的面纱,疑惑道:“小九姑子,夫人既是存心折辱于你,又如何不会将这九百九十九卷经送进丰郡王府?”
“小郡王是她和容如荷的命根子,不管是不是能确定我没有在经卷上动手脚,她都不可能让这批经卷呈到容如荷和小郡王面前的,”容如花手执着一层轻薄的小羊皮手套,一一书写而下。“她还怕我下咒呢!”
“果然作贼心虚,魔从心生。”
这柄魅影泼烟墨是容如花亲手所制,里头掺了久闻能迷乱心神的罂粟子等物,分量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本来自古毒医不分家,她身为医者是不该研造害人的毒物来的,可是非常时期也只能用非常手段,她甘心满手鲜血罪孽,也要为美人哥哥除去所有的阻碍——
更何况,伯府欠了她的血债,自该以血偿还!
而这,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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