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烈日挂在空中,无情地向大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人们虽已尽可能地穿得单薄了,但犹嫌不足。
只见苏府书房门口还有三两个管事们排着队,显见的各个已汗流浃背了,却也不见有人抱怨当家的,只是暗咒着天气的炎热。
而此刻书房之中,桌案前还站着一个管事,恭敬地朝着案前那抹伏案忙碌的身影报告着这一月的营利,“这月主推的一百三十匹朱兰绸和八十匹紫羽绸,一上市便已被抢购一空,二十匹云浣绸也已被送往宫中。这是账簿。”绸庄的徐管事恭敬地递上账簿,放在之前已成一座小山的账簿之上。
桌案前的人眼都没抬一下,继续左手灵巧、快速地打着算盘,右手执笔核对着账目。
苏家是以丝绸发家的,后几任当家更是很好地延承了织锦技法,不仅有苏州出名的宋锦,还大胆地推陈出新,尝试织出了很多独家的绸缎、布匹,所以在苏州城中,苏家丝绸独树一帜。
徐管事见当家未答言,仍恭敬地说道:“下个月预定的各绸数目,也已在账簿上登记清楚,请小姐过目。”
小姐?没错,在桌前奋笔疾书的人并非苏大少,而正是人们口中那个深居简出的苏家大小姐苏映雪。
外面都说苏大少苏映堂把苏家的生意做得如日中天,手段了得,但除了苏家人和苏家管事们,鲜少有人知道苏家当家人是苏家大小姐。
话说这苏映堂和苏映雪乃一卵双胞的兄妹,容貌相似。
长兄苏映堂什么都好,模样俊朗、温文尔雅,年纪轻轻就已学富五车,诗词歌赋什么的都难不倒他,但坏就坏在身子骨太差,大夫说是从娘胎内带来的弱症,时常脸色苍白,不带血色,孱弱的身子让他反而更像兄妹中的妹妹。
而妹妹苏映雪就恰恰相反,身子康健,甚少生病,而且她从小常常跟着苏老爷出门做生意。苏老爷也常说:“映雪虽为女儿身,这经商头脑倒也不输那些个生意场中的强手呢。”
苏家二老过世后,苏映雪不忍这繁重的家业落在她哥肩上,所以一力撑起了苏家,成了苏家真正的当家人。
但做生意免不了要出门应酬,所以她的女儿之身成了最大的麻烦。女孩家出门抛头露面本就不雅,何况出门谈生意,只怕也压不住人。
倒是贴身丫鬟杏儿提了一句,让苏映雪计上心来。儿时淘气,她常扮作她哥的模样,出门玩耍。如今两人虽已长大,但她哥因为病的缘故,大夫叮嘱最好不要出门,所以外面的人甚少见过真正的苏映堂。
何况这苏州城的百姓都知道,苏大少年幼之时曾生过一场大病,身量比一般男子来得瘦弱些。再加上她与她哥的身量相似,不熟稔之人是看不出区别的。
于是苏映雪让杏儿替她扮上了男装,装作她哥的模样,在府中走了一圈,无人识破,就连苏管家一时之间都未曾认出她来。苏映雪欢喜之余,心下更坚定要撑起苏家的念头。
从此,苏映雪便以此瞒过了众人,以苏大少的身分在外应酬,撑起了整个苏家。
苏映雪这时抬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唇红齿白的模样,一头青丝仅用两支玉簪盘绕着,颊边微落的几缕发丝让原本就清丽的面容略带一股出尘的气质,再加上轻扬起的唇配上那双水灵的眼眸,让人不禁发出感叹。
只见她淡然张口,声音珠圆玉润,“听说有一位绣娘生病了,好像有些严重,徐管事你派人去看看,也送些银两去慰问一声。还有,既然少了一位绣娘,织就云浣绸的时间想必会更加紧促,你记得多去织缎坊看看,让大家辛苦辛苦,务必要在月底把二十匹云浣绸完工。”
“是,我一定会督促她们尽快完工,绝不会出差错的。”
“嗯。”苏映雪低下头去继续核对未完的账目去了。
徐管事见此,朝她略点了点头,便退出去了。
◎◎◎
苏映雪还在核算着账目,等着下一位管事进来回事,却见一碗银耳羹出现在眼前,她怔了怔,抬头见到来人,还未露出灿烂的笑容,就急忙接过瓷碗,开口是略带关切的口吻,“哥,你怎么来了?”
苏映堂宠溺地看着和自己容貌相似的至亲妹妹急急地起身过来搀扶住他的模样,不禁失笑地摇摇头,“映雪,妳不要每次都好像哥会随时倒下的样子。”
苏映雪可不管,小心地扶着苏映堂,落坐在加了个软垫的椅子上。嘴里还念叨道:“哥,你有事让燕青叫我过去就好了嘛,干嘛自己过来啊?这么热的天要是中了暑,怎么办?”
燕青是苏映堂的贴身小厮,只是此时却不见人影。
听着她带着关怀的抱怨,苏映堂不禁又一次无奈地想,虽是双生子,但到底谁年长啊,相比之下,他和妹妹反而更像是姊弟。
苏映雪本还要去倒水给苏映堂喝,结果被他拉住,“不用了,映雪,我刚吃了药,不宜喝水,妳且坐下。”
闻言,苏映雪才落坐在他身旁,宛如乖顺的孩童,略带撒娇的口吻,“那哥你来找我,有事吗?”
“呵,没事就不能来看我妹妹啦?”言语中还伴随着几声轻咳。
“怎么会,我啊,巴不得时时刻刻看到哥呢。”
苏映堂轻浅地假意训斥道:“妳啊,一忙起来就不记得吃饭,还拉着人家几位管事一起饿肚子。”
苏映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憨笑道:“我忘了时间嘛,已经中午了吗?说来倒真有些饿了。”
苏映堂宠溺地睨了她一眼,拿起身边的食盒。
苏映雪见此,忙眼疾手快地接过来,自己打开,动手端出里面的食物,秀气地开始用饭。苏映雪边吃还边叮嘱道:“哥,下次这些东西你差人送来就好了,别自己大老远地走过来,会累的。”
“吃慢些,来,喝口汤。”
“嗯,谢谢哥。”
苏映堂看着正值花样年华的妹妹,眼里染上几分落寞还有心疼。苏家这样偌大的家业,莫说一个男子都会觉得累的,更不要说苏映雪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了。但却因为他这残破的身子,将这重负全部强加给了苏映雪。
这些年,他妹妹苏映雪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奔波劳碌着,支撑着苏家。无论在外面多累,受了多大的委屈,却从未在他面前露出一丝疲惫的模样,也不曾抱怨过这累人的家计,而这本该都是他的责任。对苏映雪这个妹妹,他真的亏欠了太多太多。
想到这,苏映堂就觉得心怀歉疚,“映雪,这些年妳辛苦了。若不是因为我这个无用的哥哥……”
听出了这话语中的愧疚,苏映雪停下筷子,“哥,你这么又这样说啦?我啊,只要哥你好好的,做什么映雪都不觉得苦的。”
苏映堂叹了口气,“傻丫头,妳这样让哥都无地自容了。为了我这残破的身子,害得妳这么辛苦。”
苏映雪放下碗筷,站起来,走到苏映堂面前,蹲在他面前仰视着他,“哥,映雪真的不觉得苦,若我的辛苦能换来哥你的健康,那再苦,我都甘之如饴。”
苏映堂温柔地看着苏映雪,轻轻地说道:“映雪,答应哥,若有一天,哥不在了……”
苏映雪板起脸来,握住她哥清瘦的手,急急地打断,“不准胡说!扮会长命百岁,大夫不是说了吗,只要好好养着,一定会好起来的,哥还要给我娶位嫂子呢。”
“我这样子如何还要拖累旁人。”娶妻生子对他来说是难以触及的奢望。
“我不许哥再说这样的话。”苏映雪近乎恳求般,“哥,如果你真的心疼映雪,那么请你千万千万保重好自己,好不好?”
拗不过她的执拗,苏映堂只能浅笑着抚着她的脸庞,宠溺地看着。他自己的身子他岂会不知,能不能好起来,是由天由命不由己啊。死,他不怕的,从小到大已数不清有多少次在鬼门关前徘徊过了。只是他唯一怕的,是真的到了命数尽了之时,割舍不下眼前这一个最爱的妹妹吧。
苏映雪泪眼蒙眬地看着她哥,良久,苏映堂才轻吐,“好。”
一个字宛若珍宝般的,让苏映雪破涕为笑,才坐回去继续吃饭。
苏映堂转念想到,他妹妹苏映雪今年已经年方二十了,换作其他人家的姑娘,怕是早已嫁作他人妇,甚至孩子都不知道生了几个了。
可他家映雪却为了他和这累人的家计,还迟迟不肯出嫁。看着自己唯一的妹妹,苏映堂只能在心里恳求着老天,再给自己有一些时日吧,至少让他把妹妹交托到一个放心的人手上,那时他才能安心离开啊。
突然一个名字出现在脑海中,但还是要问问他妹妹的意思,于是试探着开了口,“映雪啊……”
“嗯?”苏映雪已吃完了饭,正在喝刚才她哥一齐带来的银耳羹。
“映雪,妳觉得濯承怎么样啊?”
沈濯承是他的挚友,沈家也是苏州大家,因苏沈两家是世交,所以沈濯承与他们两兄妹从小就认识。沈濯承早在两年前就已接下家业,将沈府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的,更何况沈濯承人品一流,遇事又睿智、从容。若妹妹能和沈濯承结成连理,那他即使离开人世,也可放心了。
“嗯?濯承哥哥不错啊,怎么啦?”苏映雪不解地看了她哥一眼。
“那若哥作主将妳许配给他……”
谁知,苏映雪听到此,还未等他说完,就被一口银耳羹呛到了,“咳咳……咳……”
见此,苏映堂赶紧倒了杯水来,给她喝下,还轻拍着她的背。